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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兰花儿被安置在登科对面的屋子住了下来。

依照先前商量好的步骤,兰花儿对登科下了工夫。经过一番布置,下半晌,兰花儿的窗外,便多了几样东西。只要登科回来,他一定会注意到对面的变化。

兰花儿挂出去的第一件东西,是一条东洋产的花被面儿。米白的底儿,衬着大红的牡丹,十分耀眼。第二件是一条中国女人常用的红肚兜,这是兰花儿刚买回来的,没上身儿就洗了,所以颜色红得正旺,像夜晚的火苗儿,扎眼呢。作为一个年轻健壮的男人,登科不可能不留心这类玩意儿。第三件东西,是一条日本女人用的短裤。这样的短裤如果穿给男人看,怕是哪个男人也忍不住……兰花儿想,如果这个男人夜静更深爬过来,那就太好了,五百个龙洋到手,还要白赚个胖儿子,漫说儿子,就是个闺女,也是千金不换的好事。有了钱,有了孩子,再开一个铺子,日子就能过起来。即使有一天老了,孩子也大了,也能顶门立户了。想到未来,兰花儿很欣慰,脸上洋溢着笑意,好像已经抓住了幸福的尾巴。可是,她也清楚,一切幸福都要来自于对面那个男人,他将是一把钥匙,有他在手,幸福之门才能打开。

傍晚时分,兰花儿提前烧好了洗澡水,准备好了三支大号的蜡烛。恰好这一天登科回来的较早,兰花儿麻利地点上蜡烛,刻意弄出些声响儿,估计登科听到了动静,兰花儿赤裸着身子,开始洗浴。窗外有风,且越来越大,善解人意的狂风不时地掀开浴室的窗帘,把兰花儿彻底地暴露在登科的视线之内。登科带着些微的笑意,饶有兴趣地看了足足一盏茶的工夫。直到兰花儿洗好了身子,熄掉了烛火,登科才意犹未尽地缩回去。这一夜,登科在窗口出现了几次,每一次都傻傻地望着对面,似乎在等待兰花儿再一次露面。兰花儿却反复告诉自个儿,不管怎样,都不要到窗前去。

这一天,知秋派人告诉兰花儿,登科晚上在郭家戏园看戏,兰花儿打扮一番,也拿着知秋送来的戏票,走进了郭家戏园。散了戏,兰花儿故意跟着登科往外走。原以为登科会绝尘而去,不想登科回过头来,笑容可掬地说,邻居,要不要一起去吃点儿东西?我饿了。兰花儿想了想,痛快地说,有人请客还不好,去就去。

登科显然是兰贵坊的常客,一进门,老板就亲自迎上来,把登科和兰花儿让进了雅间。登科说,来一只青炭烤鸡,再来两碗小米粥,两碟香油拌榨菜,四条油炸金枪鱼,够了吧?老板说,两个人,够了,要不要酒?登科说,酒就不必了,明天赶早儿,喝酒误事。老板倒退几步,小跑着出去了。兰花儿看着登科点菜,暗暗赞叹登科的气度。兰花儿插空儿说,这位爷,您贵姓?是做什么的?登科倒不隐瞒,直率地说,小姓叶,你看我是做什么的?兰花儿故作高深地说,看你敢进兰贵坊吃饭,再看老板对你的恭敬,你一定是个有钱的主儿,你是卖海鲜的吧?在诸城,没什么买卖比卖海鲜更赚钱了。登科哈哈一笑着说,对对对,我就是一个卖海鲜的,我今天刚刚卖完了一单货,赚钱了,要不,我哪有心情请你吃宵夜呢?

这一餐宵夜,两人相谈甚欢。登科详细地询问了兰花儿的身世,兰花儿按着事先编好的细节,慢腾腾地说给登科听。登科听着这些合情合理的故事,显得兴致颇高。吃完宵夜,登科另点了烧鸡和两条烤羊腿,用麻纸包好,让兰花儿带回去。兰花儿也不推辞,给就拿着,跟着登科乐呵呵地回家。一路上,兰花儿走得很慢,她要刻意造成一个错觉,她舍不得与登科分开。登科感觉到了,也走得很慢,有时干脆停住脚步,开心地与兰花儿说笑。

说着说着,登科忽然沉默下来,他盯着兰花儿,脸色一变,吼叫道,你不要演戏了,说吧,谁派你来的?兰花儿打了一个哆嗦,知秋的叮嘱立刻出现在脑海里。看来,知秋说得没错,这人绝不是善类。兰花儿赶紧装出气恼的样子,眼睛里闪着泪光说,你这个人什么毛病?好好的你发什么火儿?要是我吃了你的你感到吃亏,我还你钱就是了。兰花儿说着话,大步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说,你等着,我回去拿钱。

兰花儿刚走到自家楼下,发现登科提前挡在她的面前。兰花儿推搡登科,让他躲开。登科偏不躲,手指相反的方向说,兰花儿姑娘,我觉得你今晚应该到我那边去睡。兰花儿有些诧异地问,到你那边去睡?为什么?登科说,不为什么。兰花儿说,那可不行,换了地方我睡不着……不等兰花儿说完,登科扛起兰花儿,飞步上了楼,等兰花儿透过那口气,人已重重地摔到登科的床上了。

井改子出现在兰花儿面前的时候,兰花儿吓了一跳。她认识井改子,这个曾经红透诸城的大牌窑姐儿,带着岁月掠过的沧桑,凄怆地抹起了眼泪。井改子说,我看到你和登科粘着,同是女人,我给你提个醒儿,离开他,否则,你不会有好下场。

看着井改子那张标致的脸,以及那双忧郁的眼睛,兰花儿点点头。但是,井改子进一步要求兰花儿离开登科时,兰花儿表示拒绝。兰花儿说,这是我的事,你不便干涉。井改子说,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登科的老相好,我跟了他几年,到头来落得个人财两空,我来和你说这些,是为了你好。兰花儿说,好意心领了,人各有志,恕不能从命。井改子冷了脸,咬牙切齿地说,你死到临头了。兰花儿微笑着说,都和你说过了,这是我的事。井改子叫起来,傻大姐,你就不能悬崖勒马吗?一个女人最重要的,是跟对人,一个男人最重要的,是做对事,你两不占,是玩火!兰花儿决意地说,行了,你不要说了,管好你自己吧。

兰花儿转身就走,把井改子闪得目瞪口呆,过了半天,井改子才说,完了,世上又多了一个井改子!井改子刚转过身,便吓得张大了嘴。她看到登科正阴着脸,死死地盯着她。井改子的腮帮子突突地跳着,上下牙磕得咯咯直响。她从登科的眼睛里看到了死神,感觉到了地狱的冰冷。

第二天,全诸城的人都知道,迎春院的老牌窑姐儿井改子死了,死得十分凄惨。井改子是上吊死的,令人奇怪的是,她人吊在房梁上,脚下却没有凳子之类的垫脚物件,有人便疑问道,难道井改子会轻功吗?

兰花儿闻讯打了一个哆嗦,这时,她才真正地相信,登科真的是一个人面兽心的豺狼。不过她尽量克制着内心的恐惧与憎恶,逼迫自个儿一心一意地想着那五百个龙洋,还有美好的未来。兰花儿本不信佛,现在,她在家里供上了观音娘娘,她不分昼夜地祈求观音娘娘早日为她送来一个孩子,这样,她也能早日远离登科这个吃人的魔鬼。

那天,知秋刚走到榆树街口儿,迎面走来一个人,擦身而过的瞬间,那人忽然说,知秋,跟我来。知秋压抑着欢呼,拍手叫道,胡先生,你怎么来了?胡汉民没有笑,似乎在极力克制着内心的愤怒。他盯着知秋,半晌才说,知秋同志,你是不是动摇了斗争意志?是不是有异己倾向?知秋一惊,知道有些不妙。她摇摇头说,我没有。胡汉民上前一步,更加严厉地盯视着知秋,问道,为什么还不动手?念及私情了吗?知秋说,胡先生,我只是觉得时机还不够成熟,我想……胡汉民一挥手,毫不客气地截断知秋的话头,你不要东想西想,革命者要敢于大义灭亲,没有坚定的革命性,你就没有革命的资格。知秋同志,如果你放过叶登科这个罪大恶极的敌人,你将受到最严厉的制裁。知秋的眼泪慢慢地涌出来,半天才说,我知道了,胡先生……看到眼泪,胡汉民的表情略有些松动,他上前一步,拍拍知秋的肩膀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我不能容忍你的懦弱。你记住,懦弱不是革命者应该拥有的个性。

胡汉民再次重申了刺杀登科的紧迫性。胡汉民说,叶登科在诸城以及山东,都有十分恶劣的影响,除掉他,将会大快人心,你没有选择,除了开枪,还是开枪。因为叶登科不仅仅是你的哥哥,他还是同盟会的敌人。

当天晚上,胡汉民要取道青岛去上海会见廖仲恺。知秋赶到城门外,为胡汉民送行,胡汉民没再说什么,只是从车内伸出一只手,缓缓地挥动着,以示告别。知秋望着远去的马车,眼神忧郁,额前的一绺长发,似乎撼动着她原本坚定的意志。那一刻,知秋十分茫然,她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也没有明确的方向感,只有一丝犹疑,从脚底升上来,又轻轻地向全身扩散。

吃晚饭时,高英才颇为不满地说,知秋,我们还要在这个鬼地方待多久?这么待下去,我的鼻梁子都要长草了。陈继秀咳嗽一声,劝解说,老高,你不要急,毕竟叶登科不是一般人,万一失手,损失就大了。高英才瞪了陈继秀一眼,抢白说,你少和稀泥,我就不信,他还打得过子弹?陈继秀说,你知道个屁,你就是一头猪,光记吃,不想事儿。这不是明摆着吗?杀了登科,叶家就没有男丁了,你看到兰花儿,头脑就没打个问号?

等兰花儿怀孕期间,知秋带高英才和陈继秀去了一趟新生。大车一进石桥,卢大头竟然出现在桥头。不知为什么,见到卢大头,知秋忽然觉得委屈,先是默默地流泪,后来捂着脸,渐渐哭出了声儿。高英才见知秋哭得伤心,他跳下车,跟在车后慢慢走。陈继秀则静静地陪伴着知秋,任她哭,决不出言安慰。

在桂花家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知秋一行去祭扫了叶家的祖坟。知秋给叶家的列祖列宗烧了纸,上了香,最后转到大哥和六岁红的坟前,哀痛地叫一声大哥,便跪倒在地。站在一旁的卢大头想起登高,禁不住也落下泪来。

知秋鼻音重重地说,大哥,有件事,我一定要和你说,过几天,只要兰花儿怀上二哥的骨血,小妹就要对二哥下手了。小妹有上命在身,万不得已,大哥,你九泉有知,不要怪我。知秋说完,放声大哭。知秋肆意地哭着,连日来的不安、痛苦和暴躁,都随着眼泪化为乌有。

吃过午饭,知秋执意要回诸城,桂花苦留不住,只好含着眼泪,把知秋扶到车上。桂花说,小姐,要是想家,你随时回来,桂花的家,就是你的家,为了小姐日后能有个念想儿,桂花这辈子都不会离开新生。知秋说,桂花,生了孩子,第一个让他随来宝姓,第二个,随你姓吧。咱叶家不能没了后。桂花哭着说,小姐,第一个就让他姓叶。没有叶家,我和来宝就没有今天。知秋说,卢寨主,我们走吧。

来宝赶着大车,迎着北风,向庄外奔去。桂花跟着大车走出几里路,一直看着大车拐过白龙山嘴,才停住脚,呆呆地望着大车慢慢地消失。

知秋不敢回头,甚至不敢把头探出车外。她知道,这一去,叶家的坟地里会多出一座新坟。从此,她的同辈人中将不再有男丁。叶家的祖先没有主义之分,他们不会原谅她对叶家人的杀戮,即使二哥是魔鬼,即使二哥应该下十八层地狱!不过,知秋已经不再犹豫,她想好了,回到诸城以后,即便兰花儿没怀孕,她也会命令高英才和陈继秀向叶登科开枪。她没忘记胡汉民临走时留给她的那句话:你没有选择,除了开枪,还是开枪。因为叶登科不仅仅是你的哥哥,他还是同盟会的敌人。

知秋很庆幸,自个儿能在意志薄弱的时候回一次新生。新生不愧是家乡,让她名副其实地新生了。新生是她的家,是她的出生地,也是她的再生地;是她的落脚点,也是她的起点。此次走出去的知秋,已经不是先前那个任性得有些离谱的叶家小姐了,而是一个坚定不移的革命者,一个可以向反动派哥哥开枪的女中豪杰。知秋望望车外,卢大头正皱着眉头,紧紧地跟在车旁。看得出,这个男人对她怀着心事。只可惜,自从和尚牺牲之后,知秋再也打不起精神去爱了。她默默地看一眼卢大头,暗暗地说,对不起。如果有来世,知秋一定会珍惜你的感情,一定和你生活在一起,做一个知冷知热的好妻子,给你生一群可爱的孩子,让你活得快乐,活得幸福。

知秋想到大哥和和尚,想到旺兴那一群朴实勇敢的同志,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

三月初五,卢大头按预先的约定,来到石桥镇东的洼里村,集结青龙潭的兄弟,举行起义。

卢大头粗粗地统计了一下人数,加上他在内,一共有一百六十人。卢大头把人召集在一起,详细布置了起义方案。第一步,先占领洼里村旁边的官道粮库,把粮食分给附近的穷人,以此吸引诸城官兵的注意力。等大队清兵扑向洼里村时,他则带着人马杀进诸城,活捉县令陈世林,夺取番库,宣布诸城起义。

坐着大车走到洼里村外,青龙潭的二当家忽然叫道,不好。卢大头跳到车前,发现十几个捕快正指挥着一营清兵,把道路团团围住。

几个清兵点起狼烟,几十里外也能望见。卢大头拉过二当家,急切地说,兄弟,援兵最多一个时辰便到,你快走!二当家还想坚持,卢大头回头骂道,你还等什么?还不带着大家撤?二当家情知干系重大,马上招呼大家滑进路边的壕沟,向不远处的小河对岸逃去。二当家一边逃一边说,不能这样便宜了清兵,走,我们去把洼里粮库烧了。众弟兄说,对,烧了,替大哥解围。

清兵嚎叫着,分两路包抄过来。没过多久,卢大头身边的十几名弟兄全部阵亡,无人幸存。卢大头怪叫着,剑锋起处,犹如一道道寒光,片刻工夫,已有十几名清兵,倒在血泊之中,余下的清兵,暂时退出十几丈外。卢大头备感欣慰,索性盘腿坐在地上,拔出烟袋,点上一锅烟,嗞嗞地吸起来。一个大胆的清兵上前几步,戏谑地说,卢大头,你跑不了了,投降吧,还能少受些苦。卢大头甩出一把飞刀,那个清兵应声而倒。其余的清兵又向后退出十几丈。抽完了烟,卢大头四下里看看,清兵重新围上来了,援兵也近在咫尺,北边的马队,正在半里路外合成一个圆圈,想逃出去,已不太可能。卢大头心一横,磕掉烟灰,自语道,也罢,这辈子就到这里了,来吧,爷爷和你们好好玩玩儿。

卢大头操起软剑扑向清兵大队时,清兵并不恋战,而是派出一队弓箭手,向卢大头连发几个齐射。卢大头猝不及防,被射成了刺猬。卢大头强撑着身体,扭头向身后望去。兄弟们已经消失在平原尽头,除了远处的地平线上有一团阴郁的雾霭,什么也看不到了。卢大头慢慢地转回身,冲着渐渐围拢的清兵大笑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

远处,一团浓烟滚滚而起,卢大头知道,二当家得手了。卢大头想爬起来,随着一口鲜血喷出嘴边,他再次摔倒了。他叫了一声知秋,一只手高高地举向空中,仿佛知秋就在身边。卢大头抓了一把,再抓一把,他觉得诧异,知秋为什么不接他的手?他没有恶意,就是想拉住知秋,拉住知秋就等于拉住生命,拉住胜利,拉住希望,拉住漫长的岁月!可是卢大头什么也没拉住,手臂渐渐失掉了力气,后来眼前一黑,卢大头失去了知觉……

卢大头停止呼吸之后,登科出现在他的遗体旁。登科没有表情,只有一丝落寞,在眉宇间若隐若现。他甚至蹲下来,仔细地看着面容平静的卢大头。此人英雄半世,肝胆照人,可悲的是,这些人和大哥一样,认死理儿,不懂得婉转和迂回。丢了命,任何理想、信仰与抱负都变成黄土一掊,都将付诸东流。想想自个儿,不断地审时度势,不断地巧妙进取,这一仗打下来,剿灭了惯匪加革命党卢大头,济南知府舍我其谁?登科想到了父母,想到了叶家的祖先,他可以断定,叶家先辈未曾做到的丰功伟绩,于他则是小菜一碟。登科有理由相信,在这个变幻莫测的辛亥年,他将有一番空前绝后的作为。

知秋回到诸城,兰花儿便找上门来。见到知秋,兰花儿喜滋滋地告诉知秋,我有了,我有了!知秋把兰花儿拉进屋里,询问了所有的细节。兰花儿洋洋得意地说,我到济世堂让赛扁鹊把了脉,没错,的确怀上了。知秋抚摸着兰花儿,十分平淡地说,兰花儿,我建议你到乡下躲避一时,省得麻烦。兰花儿说,我有了钱,可以在城里开一个铺子,还躲什么呀?我不躲,就在城里大大方方地活着,多好呀?过几个月,孩子生下来,我还准备让他认你这个亲姑姑呢,哎,登科要是来看孩子,你说我是让他见还是不让他见?他可是孩子亲爹啊。知秋鼻子一酸,赶紧掩饰说,兰花儿,我怎么有些头疼,是不是冰着了?你先回去,我要躺一下。

把兰花儿送出去,知秋马上召来高英才和陈继秀,简单地介绍了情况后,知秋说,我们可以动手了。高英才却说,我侦察过了,叶登科防范严密,好像很难动手。陈继秀也说,是啊,刚才叶登科回到了住处,有十几个人保护,他们手里都有德国二十响儿,靠我们三个,怕是不行。知秋说,那就想个办法,在此之前,你们俩要严密监视,只要有机可乘,我们马上动手,不必再行商量。

高英才和陈继秀领命而去。

知秋悄悄地去了县衙。几个月不见,陈冰如苍白憔悴了许多。见到知秋,陈冰如也不惊讶,只是疲惫地笑笑,把知秋让进了悦来茶馆。知秋坐在二楼那间常来的雅间里,平静地喝着一壶新到的秋茶。茶味儿很浓,喝在口中清香四溢。陈冰如说,找我有事儿?知秋微微一笑说,没事儿,就是刚回来,有些孤单,找你聊聊。陈冰如说,你们叶家的人,我了解,无事不登三宝殿,没事儿,你才不会找我。知秋打趣说,哦,叫你这么一说,我们叶家的人都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是吧?陈冰如并不欣赏知秋的幽默,直截了当地说,说吧,让我做什么?我活该就是叶家的奴才,这辈子是躲不了了。知秋还是调侃着说,哟,冰如姐,你这是怎么啦?为什么一定要为我做点儿事情,你才罢休啊?陈冰如说,不是这样吗?这是惯例啊。知秋似乎在动脑筋,想了一会儿才可有可无地说,要不这样吧,你帮我把我二哥约出来,怎么样?我还真有点儿小事要找他。陈冰如说,你有什么事儿可以跟我说。知秋说,这事儿,我还是跟我二哥说比较好。陈冰如说,是不是手头儿没钱了?陈冰如从袖口里掏出一张银票,往知秋面前一拍,满不在乎地说,拿去,这是一千两,够不够?不够我还有。陈冰如又去另一只袖口里掏弄,一眨眼,陈冰如又掏出了几张银票,一一摆放在知秋面前。

知秋怔怔地望着陈冰如,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毕竟不是一路人,有些事,确实不能跟她深说。看她这样子,她还沉溺于县太爷千金的角色中,一时半会儿拔不出来。知秋暗想,历史到了大转折阶段,还有这种糊涂虫独自做着春秋大梦,真是好笑。知秋又在责怪自个儿,靠这种人成大事,岂不更加可笑?知秋站起来,连句再见也不说,便下了楼。陈冰如在身后说,知秋,听我一句劝,不要找你二哥,你们不是一路人,就这样各玩各的,挺好。知秋略停一下,回答说,谢了。

陈冰如没有告诉知秋,前几天,登科已接到朝廷旨意,即日出任济南知府。尽管局势动荡,登科依然雄心勃勃。知道消息那一刻,陈冰如也曾备受鼓舞,她调动了一切可以展现喜庆的表情,走到登科面前,她要提醒登科,履新之日,就是娶亲之时。不料,登科只给了她一句冷冰冰的话:你来干什么?陈冰如愣住了,登科忘了前言吗?登科虽说识字不多,记性却好得出奇,陈年的谷子旧时的糠,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唯一的解释就是这小子要反悔。陈冰如不死心,明明白白地说,登科,我想在诸城成了亲,再去济南。登科故作惊讶地看着她说,你要成亲了?新郎是谁呀?登科又说,成亲好,别忘了请我喝一杯喜酒。

羞辱和无助同时袭来,陈冰如绝望了!后来如何走出登科的小院,陈冰如茫然不知。家族的优越、自身的高贵、内心的渴望、美好的未来、情感的寄托……一如晚春的冰雪,刹那间已烟消云散。

最近几天,陈冰如总觉得身边有人,那人面目模糊,一身血腥,离得近些,能感觉到袭人的阴风沁人肌骨。那是登高在找她索命,她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只能听天由命任其宰割。陈冰如好悔,好怕,好凄惶,却没有任何办法解脱。陈冰如觉得自个儿在倒退,她退回到严冬,退进了一个冰冷的世界。所有的衣物包括尊严,像枯叶般随风飘落,她变得一丝不挂,无地自容。陈冰如自语,万念成灰日,销声匿迹时,罢了!

知秋监视登科时发现,每天晚上,登科用一根竹竿做支撑,隔街进入兰花儿的住处,销魂之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撑杆离开。知秋眼前一亮,果断地决定,动手!

当天晚上,高英才摸进了兰花儿的住处。因为兰花儿不知情,高英才爬窗而入,竟把兰花儿吓了一跳,她闪身钻到床下,不管天地地尖叫起来。不出所料,兰花儿的叫声惊动了对面,登科扑到窗前喝问,兰花儿,怎么啦?兰花儿还在尖叫,有贼进来了,有贼进来啦!登科怒吼一声,撑杆飞身跳过两丈有余的街面,一记摆莲腿,扫得高英才一路趔趄,几乎摔到窗外去。高英才伸手摸枪,发现枪已脱身,滑到窗边的衣柜下,中间隔着登科,根本无法拿到。

高英才与登科徒手对峙,并不急着出手,而是死死地盯着他。此人能跳过几丈宽的空间,跳跃中还能出腿,可见武功不凡,轻易动手,势必会吃眼前亏。最好的办法就是对峙,以此给对面的陈继秀创造开枪的机会。

登科满脸杀气地扑过来,眼中的凶残,几乎把高英才扑倒。高英才不敢怠慢,冷静地与登科交手。自从走进江湖,高英才还没遇到过对手,可他刚过了两个回合,已招架不住,再有三五招,大有性命之忧。高英才只好死挡住登科,希望陈继秀赶快开枪。几招过后,高英才完全失去了还手的能力,不停地挨打,挨的都是致命的重拳。高英才的头脑开始迷糊,反应越来越慢。他在慌乱中抱住登科的大腿,嘴里含血大叫,快开枪!可是,对面迟迟没有枪声,高英才支持不住,昏厥过去。

登科的脸上出现了笑意,他用脚把高英才翻过来,确信他已没了呼吸,就狞笑着,向兰花儿走来。兰花儿眼睛一黑,暗叫,完了。她的手猛地护住了小腹,她本能地告诉自个儿,不论发生了什么,都要保护好孩子。孩子是她的命,是她全部的希望。登科走近了,托起兰花儿的下巴,仔细地端详着兰花儿的眉眼,又抚摸着兰花儿那一头闪亮的青丝。登科说,你和这个人合伙骗了我。兰花儿说,没有……我真的没有……登科摇头叹息着说,可惜了,可惜了,这么美的女人,却要死。登科一点儿一点儿地抓紧兰花儿的头发,再一丝一丝地用力。兰花儿逐渐感到了疼痛,是那种钻心的疼痛。兰花儿清楚地感受到,登科在下死手,她觉得自个儿灵魂正慢慢地离开肉体,走向冰冷的虚空。冰冷开始向全身扩散,牙齿在打颤,磕得咯咯直响。登科近乎亲切地说,哟,害怕了?你还知道害怕吗?既然害怕,为什么还要勾引野男人?你就不能本分一点儿吗?你一天不召男人,会死吗?你这个骚货,你这个该死的娘们,你是一个十足的贱人。兰花儿哆嗦着挪向墙边,苍白的手指,似乎在乞求登科开恩,饶她一命。登科不为所动,一步步逼上来,手已伸向兰花儿的脖子。

砰!砰!砰!一连三声枪响,登科停住脚,低头看了看火辣辣的前胸。奇怪,什么东西竟然穿透了前胸,甚至撕出了几个血洞?好像有风钻进来,寒意袭人。登科慢慢转身,看到了自个儿的妹妹知秋,正举着一个铁家伙,僵硬地对着他。知秋手中的家伙,前边有个黑洞,此时,正冒着一缕黑烟,那股呛人的味道,很像过年时放的鞭炮。登科说,知秋,你这是……知秋没说话,泪水却流下来了。登科暗想,这个妹子,从小到大都爱哭,以后若是嫁了人,可怎么得了?哪个婆婆喜欢一个爱哭的媳妇呢?登科忽然觉得头晕,刚有了晕的感觉,马上又变成了头昏,接着,又变成了眼前乌黑,登科的腿像被人砍掉了,身子一歪,便重重地坐到地上。登科翻起眼皮,牢牢地盯住妹妹,他想说话,嘴里咸咸的,粘粘的,让他口齿不清。他不顾满嘴的血泡儿,结结巴巴地说,知秋,你对我……用了暗器……知秋知道,刚才那三枪,任何一枪都足以要了二哥的命。她扔下枪,上前抱起二哥,把他的头贴在自个儿的胸前。知秋说,二哥,二哥呀,对不起,对不起呀。二哥,妹子也是迫不得已,谁让你是个反革命呢。二哥,二哥,你挺住,你要挺住啊。陈继秀走上前,摸了摸登科的脉搏,对着知秋摇了摇头。知秋还在哭泣,还在自语,二哥呀,你见到咱爹咱娘,就说知秋该死,知秋杀了亲二哥,知秋是叶家的罪人!

知秋冷静下来,放开登科,摸了摸高英才的脉搏,高英才显然已经牺牲,手腕冰冷,没有一丝温度。知秋扯下一块床单,盖住高英才的脸,然后垂手肃立,满脸哀戚。过了一会儿,知秋说,陈继秀,带上兰花儿,我们走。可是兰花儿不想走,她死死地抓着门楣,回头望着地上的登科和高英才。她有些奇怪,不是说只为了帮登科怀上孩子吗?现在怎么开了杀戒?为什么一刹那间,一切都变了呢?好好的登科,几声鞭炮般的响声过后,就变成了死人,天哪,这是谁在造孽?这是造了什么孽?

今个儿是晴天,日头很好,晒在身上暖融融的。知秋停住脚步,向四周望了望。后街很安静,几乎没有行人,一间接一间的矮房子,把一条大街塞得满满当当。谁家在炒菜,葱花爆锅的香味儿飘得满条街都香起来。没有人注意到刚才的枪声,没有人想到就在他们身边,刚刚发生了激烈的搏斗与死亡。诸城人和中国任何一个地方的人一样,对身外的事情不甚关心,他们只关心自家门里的鸡零狗碎,忠实地秉承着各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古训。一个女人端着一个铜盆出来倒水,看到兰花儿,很夸张地撇了一下嘴。看得出她对兰花儿的鄙夷,也看得出她对知秋的敌意。知秋太出众了,无论是衣着,还是神色,都与诸城人不同。知秋向旁边避让一步,轻轻地绕过那滩水,走进街口。再走几步,知秋将以她出色的步态,消失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之中。

忽然听到有人叫,知秋姑娘,能否借一步说话?那人是知县陈世林。天不太冷,陈世林没着官服,一身常见的长袍马褂。陈世林说,老夫没有恶意,就是想和知秋小姐谈几句。知秋说,是陈太爷,不知有何见教?陈世林说,知秋小姐可否赏脸,到悦来茶馆小坐?

茶馆就在前面不远,知秋走过去,上了二楼。掌柜见陈世林驾到,自然有些受宠若惊,亲自泡上茶,摆上点心,然后唯唯而退。陈世林从袖口里掏出一个红包,慢慢地打开,竟是一束女子的青丝。陈世林说,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我的冰儿,她出家了。前日,她托人捎来了剃发,以示决绝。知秋说,也许冰如小姐出家才是归宿,她手上,可有革命党人的血,这些,别人能忘,我不能忘。陈世林说,知秋小姐,我告诉你一个惊天的消息,去年秋,就是西历的10月10日,湖北武昌举行了起义,大获成功,成立了湖北军政府。黎元洪出任湖北都督,今年,就是西历1912年1月1日,中华民国成立,孙大炮——就是你们所说的孙文当选临时大总统,大清皇帝退位,朝廷倒台了。眼下,江山是你们的,知秋姑娘,你还不知道这些吧?知秋眉头一挑,严肃地说,这是必然。知秋再也不想说什么了,她起身下楼,只想着赶快回到广州,向胡汉民复命。

走下悦来茶馆的木楼梯,知秋的眼睛酸痛起来,她紧紧地捂着脸,踉跄着蹲下身子。嘶哑地说,大哥,你听到了吗?我们胜利了!六岁红,你听到了吗?我们胜利了!知秋的脑海里快速而轰鸣着,滚过了许多名字:闫二辣、胡素清、谭福民、刘坤……

知秋轻轻地站起身来,似乎忘记了此时是在诸城城里,俨若身处新生,当时秋日正炽,她闲极无聊,背着手跨出叶家大院,举目一望,一眼就看到了和尚。和尚还是穿着那件旧僧袍,趿着破鞋,正从街西扑踏扑踏地过来。知秋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停住脚,静静地等着。

可是和尚却一直走不到近前,知秋便有些光火,该死的和尚,她还是像先前那样骂,你总是磨磨蹭蹭的,你就不能快点儿吗……

知秋的声音有些异样,这让陈继秀颇为惊讶,没等开口询问,兰花儿便说,知秋,哪来的和尚,你骂谁呢?

知秋这才醒悟,旧事虽在眼前,却已物是人非。她勉强笑了笑,对兰花儿说,兰花儿,你不要倔了,你想后半生过好日子吗?看着兰花儿向她点点头,知秋说,那就别犹豫了,跟我们走吧。兰花无奈地说,闹到这个份儿上,诸城我是不能待了,走就走。

走出诸城,路变得异常宽阔。知秋看到,远处的田野,已滋生出一片浓浓的新绿。知秋无限感慨地走在路上,表情异常肃穆。这一年发生的一切,犹如海啸般迎面扑来,何其悲壮。知秋似乎不是走在路上,而是屹立在历史的潮头,亲眼见证着历史的转折。辛亥年太沉重了,沉重得让人无法承受。大浪淘沙,留下的不只是金子,还有眼泪,还有阵痛。知秋可以抹掉眼泪,但阵痛却像一根根钉子,深深地钉在内心深处。辛亥年在流血,大哥的血,和尚的血,许许多多人的血,汇成了一条河。知秋的眼泪,慢慢地涌出眼眶。知秋知道,血也好,泪也好,最终,都会流成时间,在特定的环境中,化为永恒。

知秋一下子有了好多计划,她要读书,要参加更多的革命活动,要把大哥的报纸办好,如果有可能,还要写戏。在旺兴,她看到了戏剧那种看似无形却无处不在的力量,足以震撼山岳。兰花儿的孩子出世后,她还要教他很多道理,让他日后也走上革命道路,无论如何,不能步登科的后尘。

太阳徐徐升起,凝结在远方的雾霾,在慢慢地消散。天地逐渐澄澈,酝酿了一个春天的生机,开始迅速地蔓延。

知秋兴奋起来,步伐格外矫健,她意识到,自个儿的每一步,都在迈向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生意盎然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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