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雨的梦想像来势凶猛的瘟疫，让我家成了重灾区。她的病毒甚至感染了罗朝江，这个年过三十依然独身的中年男人在苏小雨的梦想或者病毒面前低下了他本来就并不高贵的头颅。当我的家人该卖鱼的卖鱼，休养的休养，该开车床的去开车床后，罗朝江总是像只身手矫健的猫，扑向苏家小红楼上那孤独的充满梦想的鱼。
起初苏小雨还觉得这个人很厌烦，每一次都不给她好脸色看。他一进门，她就把电脑关上，或者用身子挡着不让他看屏幕里的内容。后来大概是罗朝江的持之以恒打动了我的姐姐，也有可能因为她太孤独了，即使创作的灵感再激情飞跃，也会有干涸的时候。恰巧这种时候，罗朝江就会不失时机地递上一瓶酸牛奶。苏小雨喝了他的牛奶，自然就得跟人家说话。再后来，她不仅和他说话，还跟他讨论文章的内容和情节。这段时间正好苏小雨在写小说，罗朝江凭着他丰富的人生阅历给我们的大作家免费提供了很多让她闻所未闻的素材。他从一只偷偷摸摸的猫，摇身一变成了苏小雨的“高级伴写书童”，或者说先生。的确，在生活，在人生经验，他都足以成为苏小雨的先生。
有好几次我充满好奇地钻进苏小雨的小阁楼，正好看见我们的罗先生一本正经地坐在苏小雨身边，手里拿着红笔，捧着刚打印出来的稿子在指指点点。那得心应手的程度，比他面对两排生病的牙齿更加信心百倍。这时候我就会说，罗朝江，有人找你看牙啦。他头也不抬地说，叫他等等，等等。我说，你是不是医生呀，救急扶危你懂不，人家有病才找你，有病就得及时抢救，你这样简直是有损医德。
罗朝江总是恋恋不舍的离开，一会儿他发现没人，又折回来。但很多时候他是回不来的，只要我在，我就把楼梯的小铁门锁上，任他喊爹喊娘，把爷爷奶奶都喊上半天，我就是不开。
我躺在苏小雨的床上，看着她的背影坐在电脑前敲敲打打。我说，写文章真的很好玩吗，连罗朝江也上瘾了。苏小雨头也不回，也不搭理我，继续她的敲打。好半天才回过头跟我说，不是玩，这是事业，懂不。
我嘻嘻地笑着说，还别说，我真的不懂，其实开车床我也不懂，但是要混饭吃，没办法。她慈爱地望着我，说，妹妹，记住了，只要姐姐有一天出人头地，你就不会饿着。我愣了半晌，苏小雨的话带给我突如其来的感动，我红着脸傻笑，呵呵，呵呵。她又笑着拍了拍我的手，真是傻丫头，就会傻笑。
我靠！感动之后，我觉得胸口憋得慌，想吐。这就是苏小雨矫情的萌芽，我从来没见过她用这样的语气和态度和我说话，她那高高在上的救世主的姿态让我作呕。孙亮光的名字在我嘴边几乎冲口而去，我恨不得就在这一刻将她的外衣撕毁，让她看清楚自己的真面目。但最终我没这样做，多年以后回想起来，那么多的大事小事，我总是在紧要关头学会节制，后来都证明了，这是对的，厚道的，宽容的表现。当然，此时此地，我远还没遇到把我这种美德发掘出来的男人，但我已经这样做了，我时常为自己能做到这一点而感谢主。
我带着一颗宽容的心离开苏小雨的梦想天地，乖乖地洗米做饭。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做饭了，而且做得很好吃。苏影兰偶尔会赞美一下我的手艺，说我有做饭的天分，下一句就是，赶紧找个好人家嫁了算了，我看你别的事做不成，倒像个好主妇料。
每隔两个星期，苏小雨果然会如她预料中那样收到一些二十、三十、五十不等的稿费单。她当专业作家的第一个月里，据她向苏影兰汇报，所有的稿费加起来足足有六百那么多。她说一开始就有这么好的成绩，是她始料不及的，她还说，她有一位师姐，对文学虔诚而痴狂，到现在为止竟没有一篇文章变成铅字。你知道吗妈妈，苏小雨说，我目前看重的不是钱，而是每发表一篇文章，我的名气就会大一点，好比我要爬过一堵墙，这些发表了的稿子就是垫在我脚下的砖，它们会越垒越高，日积月累，名作家就是这样炼成的了。而且我现在的稿费根本算不了什么，到时候，等我像余华或者池莉一样红的时候，我的稿费就会成倍成倍的涨。
苏影兰看着她的宝贝女儿，感动得几乎热泪盈眶。她不住地点头，不住地捏着苏小雨用那些稿费单从邮局换来的钱，百感交集，一下子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苏小雨说，妈妈，我想送你一件礼物，你想要什么，我去给你买。苏影兰说，先存起来，存起来。
罗朝江上我家的脚步更勤快了，几近有将我家的门槛踩矮几寸的架势。苏小雨为感谢罗朝江这一忠实读者，特地花五块钱给他买了对袖套。罗朝江激动得不行，一天到晚戴着它到处晃，还四处散布说是苏作家送给他的谢师礼物。他还大言不惭地告诉来看牙的病人，苏作家之所以能有今天，他唱起了歌“有她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于是，美丽的苏小雨成为作家的消息，又一次通过罗朝江的嘴传给他的病人，再通过那些咬着酒精棉花的嘴在京果街甚至更远的范围四处传播。
每天都有一些男性站在京果街的石阶上溜达，以一睹苏作家的风采。这下罗朝江急了，他总算明白了人怕出名猪怕壮的道理，以后再有人向他打问苏作家的情况，他都守口如瓶。只是他的守口如瓶也是暂时的，更多的时候他在侃侃而谈，像苏小雨的代言人一样向人们发表她的近况，包括身体状况，喜欢吃的食物，最近的创作状态，还有下一步打算写些什么，什么时候出书，出了书会不会搞签售等等。
当他把那些带着朝拜的心情到来又带着失落的心情离开的人打发掉后，他又戴上苏小雨送给他的袖套来敲我家的门了。苏影兰起初对他的态度也是忽冷忽热，直到苏小雨把谢师礼物亲手送给他后，我的母亲才对罗朝江另眼相看。慢慢的，罗朝江晚饭也不煮了，他一闻到我家的炊烟飘出味道，就准时走进来，落落大方地坐到饭桌边去。
对于他的加入，我倒是心态平和，时间让我看清楚了，眼前的罗朝江，和我脑海里的罗朝江，原来不是同一个人。再准确一点说，我心里的那个罗朝江，一直以来，都是我一厢情愿地想象出来的。我甚至存心要看热闹，看苏小雨和他的热闹，我假想有一天他们日久生情，结为夫妇，嘻嘻，那才经典，想必一定把苏影兰气个半死。罗朝江明知我老刁难他，他也不恼，依然心安理得地吃香的喝辣的。唯一不高兴的是李广财，他为家里突然多了一张吃饭的嘴大伤脑筋。他曾尝试向苏影兰抗议，一大老爷们老上我们家来吃饭算什么。苏影兰说人家是小雨的老师和忠实读者，没了他小雨能写出好作品吗，人家吃你几粒米你就眼紧了？
于是李广财立马就住了嘴。
就在苏小雨的文学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我又一次失业了。我在甘化集团兢兢业业地工作了差不多两个年头，加了两次工资，到我失业的时候我每个月的收入已经达七百八，比刚进去时涨了一百八。对于我的又一次与幸运之神失之交臂，苏影兰也无话可说，我知道，她把所有的希望和梦想都放在苏小雨身上了，苏小雨每天对着电脑屏幕敲打出来的文字，沉淀着她、苏影兰还有罗朝江的重托，所谓任重而道远。
只有我一个人，孤立无援，四面楚歌。回想起我在工厂开车床的生涯，自问虽然没做什么好事，但也没做过坏事。临近过年的时候，上面一纸通知就下来了，集团为了开源节流，全面大裁员，我第一批就被裁掉了。老实说我并不可惜，只是因为突然失去了饭碗而倍感彷徨。
自从一年多前在河边与小黑狗一别，我再没见过他。即使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只要你不想见一个人，或者那个人不想见你，你就会见不到，两年，甚至一辈子。而上天，也好像受到某种感召，连一次偶遇或邂逅也不会给予。我最后一天从工厂回来的时候，连自行车也没骑。我一步一步地踏着两年来走过的足迹，走回京果街。河水还一样流，树木一样生长，京果街一样从容不迫地迎接我的归来。世界并没有因为我的失意而改变，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我欲哭无泪。
我还特意拐到小黑狗的铺子，隔着落地玻璃门，看见了他忙进忙出的身影。才一年多时间，他已经从一只小黑狗变成大黑狗，原来的那个大黑狗，也开始变老了。坐在柜台上收钱的是个年轻的女孩，皮肤黑黑的，脸上泛着油光。我心里感到一丝安慰，即使自己再失意，小黑狗总算找到给他坐柜台的女人了。
迪克牛仔声嘶力竭的歌喉从隔壁的音像铺传出来：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人，值得等待……幸好，我和小黑狗之间，自始至终没有这份可以重来的爱，当然，我也不是一个值得他等待的人。对于曾经的决定，我自问，永不后悔。我坚信物极必反，坏到极致就会变好，也相信，总有一个人，在未来的什么地方等我。
苏小雨在这一年多时间里创作了三部短篇小说，分别是《牙医》、《鱼》和《轮椅》，小说先后取材于罗朝江、苏影兰和李广财。据说这三篇小说都先后在省级两本权威文学刊物发表，让市里一帮舞弄了大半生的作家们刮目相看。本地的报纸、电视台和电台都相继报道了这一文学新星的成长历程和骄人成绩。我们家的苏小雨已被本地的机关报刊登了大半版的专题报道，并附上一张她特地去艺术影楼拍的个性写真，被冠以最具前途的美女作家的盛名高调宣传。
一代功臣罗朝江更是将这个激动人心的消息奔走相告。罗朝江还把当天的报纸买了足足五十份，送给让每一个来看牙的病人或者来串门的邻居。罗朝江还把那篇《牙医》的小说复印了数十份送人，一再强调里面的主人公就是以他为原型，并向人们讲述了他为这部了不起的作品倾注了多少心血。
然而，苏影兰对《牙医》出现心里发出一丝不安，她憋着劲把小说读完后，突然意识到，罗朝江不能再留，她必须把他赶走，否则的话，总有一天，她的心爱的女儿，未来的文学大家，将会落在罗朝江的魔掌。苏影兰没有找苏小雨细谈，而是在饭桌上宣布了一个消息，她告诉我们，菜市场有个熟人给她介绍了个租客，愿意出更高的价钱租楼下的铺位，所以，当务之急是和罗朝江谈判。苏小雨愣了愣，无助地看着母亲说，那怎么行，他对我帮助有多大，你们有目共睹，没有他，就没有《牙医》，没有《牙医》，我的文学之路就会缺砖少瓦，咱不能这么对他，你说是不是，小棋？
我却一眼就看穿了苏影兰的心思，我说，妈，你真的找到租客了，靠不靠谱？苏影兰激动地说，这你就别管了，你们说，该派谁去和他谈？苏小雨扔了饭碗，说我不谈，你们谁爱谈谁谈去。我冷静地说，妈，如果真的有必要，我可以去谈。但我们和他签的合同是三年，现在还有一年，我们无故中止合同，就是对人违约，得赔违约金。他现在一个月租金两千，当时我们收了他三个月租做押金，就是六千，根据合同，连违约金，得一次性付他一万二，如果没有问题，我现在就去找他谈。
苏影兰听我说完，张着嘴愣了半天，算了算了，当我没说，什么也没说。苏小雨赞许地看着我，我不动声色地捧起饭碗，继续吃饭。
市文联和作家协会联合为苏小雨举办了作品研讨会，电视台进行了新闻报道。就在我怀揣下岗通知走回家这一晚，全家人，包括罗朝江正围坐在电视机旁看本地新闻，心急如焚地等待着一睹电视里的苏作家的风采。
我悄悄地站在他们后面，看着苏小雨在电视里出现的镜头。我的姐姐，我们家的希望之星，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可人儿，即使我再落泊，也没有理由不为她喝彩。
我在家里睡了两天，第三天早上，我跟苏影兰说跟她去卖鱼。她看了我一眼，说，不用了，你就在家陪你姐吧，饿了也有口热饭吃。我又躺回床上去，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也罢，先睡一会吧，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但很快就被苏小雨摇醒了，她坐在床边专注地盯着我，我吓了一跳。自从罗朝江、苏影兰和李广财等人物相继进入她的故事成为角色后，每一次她盯着我看都让我心惊肉跳。我觉得她的目光像把锋利无比的手术刀，而我将会成为她下一个要解剖的目标。我不是怕死，而是害怕我的未来在她的解剖下一眼看穿，再没有秘密。不，我不想过早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老天爷，只要让我把今天好好过下去就够了。
苏小雨却说，你睡好没有，起来陪我逛街去。我松了口气，赶紧爬起床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收拾一下就跟着她出门。
我的姐姐穿着一件宽松的印着怪异图案的上衣，下身穿一条牛仔裤。长发披肩，脸色苍白，鼻子上还架着一副黑镜。我们一前一后地路过京果街的时候，招来无数的目光。我想起电视里的明星，他们出外拍戏或逛街，都有一个保姆跟着，既是陪衬，又可以做伴。现在，苏小雨就是那个明星，而我，就充当了保姆的角色。
我们走进步行街，两边的店铺展示着琳琅满目的商品，服装、皮具、小饰品、电器、艺术品、小吃，应有尽有。苏小雨悠闲地迈着跳芭蕾舞的步子在前面走，每经过一个店铺就装模作样地走进去，东看看，西瞧瞧，却不见她要买什么的迹象。我像个白痴一样跟在她身后，一会儿左一会儿右，把我晃得头更痛了。然后我们走过一家卖小吃的小店，苏小雨停住了。她看着里面的食物直吞口水，她把黑镜摘下一点点，透过眼镜的缝隙观察周围的环境，好像特务一样小心。她又看了我一眼，说，要不我们吃点东西吧。我说好，逛了半天总算没白逛，我连早饭还没吃呢。
我们一人抓着两串鱼丸站在街角吃了起来，咖喱的味道让我想起小黑狗，心里没来由的就伤感起来了。我们正吃得欢，突然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喊了声，啊，苏小雨！吓得她赶紧把还没吃完的东西扔进垃圾桶，抹了抹嘴应道，啊，你好！
我和苏小雨都以为遇到了忠实读者，一时慌了手脚，却原来是她的师姐，那个对文学比苏小雨痴迷十倍的女孩。
我坐在茶餐厅靠窗边的位置，看着窗外车水马龙，听苏小雨和她的师姐天南地北地闲聊。那位师姐说她刚从北京回来，果然，背着一个大行囊。她从那只大背包里掏出一部刚出版的长篇小说送给苏小雨，苏小雨两眼一下就直了。师姐说她毕业后一不做二不休，就闯北京去了。在北京住地下室，边打工糊口边写作，果然就让她弄成了。这不，连书都出了。她感觉良好地感叹道，小雨，有时候我都不敢相信，我竟然就成了，真的让我走出来了，吃了多少苦我都忘了啦。
苏小雨一直沉默，一直倾听师姐的喋喋不休。最后师姐忠告她，家里地方太小，搞文学一定要去北京，那里是全国文化中心，机会多，灵感也多，而且不要怕吃苦。永远记住，吃多大的苦，就会有多大的收获。当你置身于北京街头，你才真正感受什么叫大，我们搞文学，就要大气魄，明白么？
苏小雨花了三天时间读完她师姐的长篇小说，又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掩门思过。
最后，她向我们宣布了她的决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