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飞机停稳,景航解开安全带,拿出行李架内的提拉箱,由登机口下飞机。
他拉着箱子,顺着廊桥缓步走出。
在接机口,人头耸动,人们伸出头不时的望着那一个个从里面走出的旅客,寻找着自己熟悉的身影,父母在迎接久别重逢的孩子,妻子在等候出差归来的爱人。
景航穿过人群,向外走去。
机场外,是一条笔直宽阔的大道,在夜色里,向着市区延伸。
一辆辆出租车规范有序的停靠在机场出口外的候车区,接送往来的旅客,随着前面一辆出租车开走,下一辆紧跟而上,一切都井然有序。
景航越过斑马线,到达街道对面。
这座城市还是如同记忆里那般熟悉。道路两侧街灯通明,蛾虫在灯泡上扑闪发出噼啪声响,绿化带绿草成荫,夏日夜晚空气独有的闷热..只是不知为何,在这份熟悉中又渐渐开始陌生。
十载时光,游子归乡!
他深邃的眼眸里,浮现出一抹深深的孤独和悲伤,怅然若失。
在道路的对面,三个女人一路上有说有笑的走过,其中一人景航认得出来,正是刚才在飞机上时的兰霁,三人换下了制服,穿上了平日的装扮,沿着道路向前走去。
景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独自站在夜空下,微风中。
他回来了,漫无目的、毫无规划的回来了。或许,此番回来,只是想重新走过这座城市里,往日曾驻足停留过的地方,去怅惘,去怀念。
“嗨,景先生,真的好巧,你也在这里啊!”
兰霁笑眯眯招手,俏生生的出现在景航面前。她穿着一件纯白色的长款短袖上衣,脚上换了一双白色运动鞋,秀发蓬松的在脑后盘了一个花苞头,举手投足间,简单大方又不失清新俏丽。
兰霁打完招呼,又转过身,朝着街对面的唐颖和另外一个女人挥挥手。
“你不和她们一起?”景航疑惑的问。
兰霁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反问:“景先生现在要去哪里呢?”
“先随便走走。”
“那我陪着你!”兰霁说。
景航看着她,眉头微蹙。
“就是,随便陪你走走啊,现在时间也不算太晚,何况这夜色..大好。”兰霁见景航要拒绝时,赶紧补充道,只是当她抬头看了眼天空、乌云密布时,她后面的语气就有些忸怩、底气不足了。
景航没有说话,拉着箱子,沿着街道,慢慢的向前走去。
他的身姿挺拔,他的步伐迈得沉稳,他的影子被街灯拉得很长,黑色的影子在明亮的街灯照耀下,看起来有一种落寞与孤独。他每走一步,那影子就紧跟随一步,使得他的背影也带上一种孤寂感觉。
兰霁望着他的背影,眼中有莫名的光彩闪烁而过,不知在想些什么,见景航已经走远,她急忙忙的跟了上去。
“景先生,你结婚了吗?”兰霁好奇的问。
“没有。”景航摇头。
兰霁的俏脸上带着欣喜,又问:“那有女朋友吗?”
景航微微停住脚步,沉默一下,没有说话,抬脚再次向前踱步走去。
兰霁走在他身边,偏着头,好奇盯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她看得出,他在沉默时,明显踌躇了一下。
景航的目光注视着前方地面,沉默不语,两人就这样安静下来,只有提拉箱的轮子摩擦过地面,发出轻微的轱轱声响。
兰霁就这样一边走,一边安静的看着他,注视着他浓密的眉,深邃的眼,挺直的鼻梁。她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抹欣赏的笑意。
走了快半个小时,兰霁乏累,步伐故意放得很慢,然后看向景航,可他平静的脸上却丝毫没有表现出丝毫怜香惜玉之情。
她发脾气似得顿住脚步,眼神恨恨瞪住他,景航置若罔闻,自顾自的漫步前行,全然把兰霁当成了空气。
兰霁吃瘪,就像是使足力气的一拳,却打在棉花上,那种无奈和无力充斥心头,差点儿让她开始怀疑自己的长相魅力。在心底,早已是将景姓人的户口薄挨个照顾了一遍。
本想指着景航鼻子一通发泄,然后气冲冲甩手离开,可她天生就带着一股别人对她越是不理不顾无动于衷,便越不服输的劲儿,此时,连她自己都开始怀疑是否作践自己了。
不由得一股委屈感泛上她心头,吸吸鼻子,止住眼里打着圈儿快要流出的泪水,颇像一个被父母骂着接回家的孩子,半低着头紧紧跟在他身后。
(2)
笔直延伸的大道终于走到尽头。
前方拐弯处,是一处辽阔的湖泊。夜色里,晚风下,湖面波光粼粼,像一条条银白色的带子在湖面荡漾翻涌。
湖岸上,垂柳依依,风景秀丽,叶片儿细长的麦冬草生长得很是翠绿,不少行人市民或携手、或独自,漫步在湖堤上。
这里是位于市郊的南湖生态公园。
湖岸的风不再是夏日闷热的味道,带着丝丝清风拂柳般的清凉。
景航站在湖堤上,沉默不语,目光望向湖面,深邃漆黑的眼眸仿佛和湖水糅为一体。
兰霁站在他身边,吹着晚风,晚风撩动她鬓边几缕碎发,吹动她身上白色长款短衣。
两人就像是一对游湖赏柳的情侣,又像是并排伫立的两个陌生人;像是过日子的两口子,相处甚久后不需要用言语就能懂得对方表达的心事,又像是千千万万个来往的过路人,即使有两人凑巧的站在一起也不会发生任何的交流。
风大了起来,周围的行人渐渐少去。
啪!
一滴黄豆粒大小的雨珠打在景航眉梢,皮肤微微刺痛。
湖面激起一圈涟漪,波纹向四周荡漾开来,渐渐的,雨点越来越密集,落在湖面上,绽起一朵朵水花。街灯昏黄的光芒映照水面,看着就像是有数不清的正在闪烁光华的珍珠,在湖面欢快跳动。
兰霁站在一株柳树下,稍稍遮挡住这场突来的大雨,她身上没有带雨伞,更没有料想到自己会厚着脸皮,贴在一个仅一面之缘的男人身后,还默默的陪伴他身边。
纵使她心里百般的委屈和气愤,却是怎样也无法将怒气发泄出来,她仔细想了想,自始至终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可是,当景航冷漠她,她只得安静的站在他身旁时,便生出一种莫名的安心感觉,虽然此刻正淋着雨..可这是自己从未有过的感觉,说不清楚,更想不明白。
她索性甩甩脑袋,丢掉心里的胡思乱想。
景航迎风伫立!
若是仔细看向他的眼眸,可以看到,在那双深邃平静的眼眸中,却突然如同被大雨打乱节奏的湖面,显得那样的不平静了,痛苦、无奈、失落、悲伤、后悔、不甘..
种种情绪在他眼中快速的涌现。
他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在承受着无法克制的痛苦!
风大,雨大,湖堤上,风雨飘摇!他高大健壮的体魄在这风雨下,这方天地中,突然显得那样的若浮萍单薄,微不足道,无以为力!
忽然,他冰凉的手掌被一双纤长的玉手紧紧的握住。
他慢慢闭上双眼,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的复杂情绪如覆水回收般尽数散去,重归于那股深邃和平静。
“我送你回去吧。”他轻轻开口,依然静静伫立,没有转身,也没有挣脱那只突如其来的、紧握自己的手。
“好啊。”兰霁笑吟吟的说。感受到他手掌传来的冰凉,不知不觉中,自己的情绪也被他感染了,心口一颤,莫名其妙的,传来微微痛楚。
“你住在哪里?”他问,手指轻轻动了动,兰霁却一下子将他的手掌抓得更紧了。
“你呢?”兰霁脸上笑着,反问。
他沉默,隔了片刻,朝向雨雾蒙蒙的湖面,缓缓的,轻轻的说:“我没有家。”
兰霁脸上的笑意顿时敛去,微微张口,却是怎样也说不出话来。若是其他男人说出这样的话,她或许会觉得是一句随意的玩笑,或许是会对那个男人产生那么一丝的好奇,但也仅仅是一丝罢了。
她大概知道刚才看向他的背影时,为什么会是充满了孤寂和落寞。只是,当知道这些后,却不知道是去安慰,还是去开解,亦或者,说些其他意义的话。
短暂的沉默。
景航转过身来,面向兰霁,平静的说:“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兰霁犹豫一下,说:“我和她们,都住公司安排的公寓里,只是现在这么晚了,回去怕是会打扰到她们。”
景航微微皱眉,眼睛盯住兰霁。
兰霁鼓足勇气,月牙似得眼睛一眨不眨的迎向景航。
雨越下越大,南湖湖畔已经完全没有了其他行人。只剩下两人,四目相对,面对面沉默。
景航转过头,移开目光,手掌微微用力要扯开。兰霁本想更加使劲的抓紧,可看到他颇为认真的脸色,只好无趣的松开。
景航迈过隐藏在麦冬草丛间的方形石板路,走到街口,拦住一辆急驶来的出租车,拉开后车门,然后看向正赌着气、憋着嘴、雨下慢悠悠的走来的兰霁。
她恨恨的瞪了景航一眼,才像只欢喜的鸟儿似得,快步跑了过来,坐到车上。
(3)
出租车停靠在涪城区内一栋外观豪华的酒店外,兰霁下了车,冒着雨快步走进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堂。
两人的身上早已被大雨淋透。景航倒还好,毕竟是男人倒也无关大雅。兰霁就显得尴尬羞赧了,白色衣服湿透,紧贴在身上,本就姣好的身材曲线此时一览无余。她脖颈深处爬上一道红晕,又迅速攀上她的耳朵根子,白皙的皮肤上,那道红晕格外的清晰动人。
兰霁正了正神色,努力使自己一举一动看起来自然大方一些。
“两间房。”酒店前台,景航从黑色钱包里拿出身份证。
“先生请问有预定吗?”前台小姐微笑问。
“没有。”
前台小姐抱歉的笑了笑,说:“先生,不好意思,今天周天,没有预定的话现在只剩下一间商务标间了。”
说着,她目光隐喻的看了看眼前的男人和他身旁的漂亮女人。
“没事,一间就一间!”
兰霁见景航正要收起身份证,便鬼使神差般脱口说道。见他又是以一种冷漠的,不解的眼神盯住她,她心底暗自羞愤,补充道:“外面雨太大了,再另找酒店也不方便。”
..
酒店的房间内装修华丽,灯光柔和,进房间是金黄柔软的簇绒地毯,四面是咖啡色的实木墙面,两张并呈的柔软大床靠墙而放,沙发,书桌,布局美观,房型宽敞。
浴室在门侧处,间隔着半透明的磨砂玻璃。
兰霁在淋浴的时候,不知是有意无意,她没有拉下遮帘,高挑性感的身影便透过磨砂玻璃若隐若现。
朦胧水雾,浴人撩人。
她裸足走出浴室,脸上的淡妆卸去,淡淡的眉眼有着一种妩媚味道。她身上没有穿内衣,只裹了层浴巾,却遮掩不住她胸前半露的大团雪白风光,和那道诱人深沟。吹干的头发披散肩头,发尾处吹起了一起翘起的凤尾,一对雪白玉足踩在地毯上,盈盈走来。
景航却在收拾整理着自己的物品,从箱子里拿出一套灰棕色的丝质睡衣,越过兰霁,走进浴室。
兰霁撇嘴,幽怨的叹了一声,百无聊赖的躺倒在柔软大床上,听着浴室里传出的沥沥水声,发觉自己是越发的看不懂景航。
她趴在床上,折起小腿,手斜支着头,抿着嘴,眼勾勾的看向从浴室出来的景航,他的身材很好,即使隔了一套宽松的睡衣,她仿佛也能看到他健壮的肌肉轮廓。
“早点睡。”景航说,看了她一眼,走到靠窗的床位。他的表情平静,眼睛里看不到任何有关男女之情的欲望。
兰霁像是故意没听见他的话,依然保持趴着的姿势,身子斜向景航,撅起挺翘的臀部,洁白的小腿重叠着晃呀晃呀。
“你这是在玩火。”景航淡淡的说。
兰霁扑哧一笑,面向着浴室,却仿似看见了他此时努力克制的样子,想着他平静淡然的脸上突然浮现有趣的表情,便笑出了声。
兰霁扭过头,朝向景航,一双眸子发出迷离的光,酒窝俏人,眼神魅惑,眸光流转间,向着他的下体若有若无的注视而去。
“啪!”
景航关下床头的灯开关,房间顿时变得黑暗下来。
房间里,久久没有动静,完全安静下来。
然后,就听得一声兰霁懊恼的娇哼,她扯开浴巾,蒙在被子里。
外面风势渐大,吹打着窗户隐隐作响,窗户没有关严实,还留有一道缝隙,那风顺着窗缝吹进,微微掀开了紫色的窗帘一角。
景航的眼睛睁着的,微偏着头,视线就透过那一角,窗外丝雨成线,夜景蒙蒙。
他这样睁着眼睛,只是不知何时,他眼睑上蒙上一层淡淡水雾,那城市里的微光开始闪烁。
不知是眼里泛起的久违的泪水让城市的灯变得模糊,还是窗外的雨拉长了灯影。
然而,一段记忆,掩藏心底的记忆,却似一块铜镜因不断擦拭而愈加光可鉴人,愈加清晰,若潮水涌上心头。
记忆里,五月的绵阳,夜晚是多雨的;记忆里,五月的北川,夜晚是多雨的。
恍惚中,一所老旧高中,操场,教室,老师,书桌,课本..
欢声与笑语,恍惚若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