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后,母亲变得敏感而唠叨。看着电视上一家三口幸福的背影,她会神经质地换电视频道;听着新闻里关于父爱的报道,她会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母亲带大的孩子也会很有出息。每次我总会不耐烦地走开,留下母亲一个人兀自喋喋不休。年纪尚小的我还不能理解父亲对母亲的背叛,只是单纯地对母亲的唠叨不胜其烦,仿佛每一次聆听她千篇一律的叮嘱与管教,便会折损一分因没有父亲陪伴而更加缺失的男子气概。母亲也并不责备我的无礼,只在我走后轻轻地叹息,直到一切又归于沉寂。
有那么几次,母亲在散步时喋喋不休地数落起我。从我对于乞丐过于慷慨的施舍,到对于穿着略显偏执的讲究。数落声从商场的顶楼,又绵延到小巷的拐角。
“你烦不烦啊!爸爸不在,我的性格本来不算阳刚了,你还这样小气地教育,你当是养黄花大闺女啊!”我肆无忌惮地咆哮着。
母亲便忽然不说话了。对于“父亲”一类的字眼,她比我还敏感。
一路无言。我突然发现她单薄的身影,衬着路灯微弱的光芒,显出与年龄并不相符合的苍老。
其实母亲也曾是一个年轻快乐的女人。喜爱逛街与旅游,节假日与出差在外的父亲短暂相聚是她每年不变的期盼。那时的母亲虽不算明媚动人,却自有一种阳光般的温暖气质。直到我七岁时,第三者让父亲选择了背叛,再也没有回来。母亲从此仿佛变了一个人,时而沉默阴沉,时而絮叨烦躁。刚过四旬的她,却已显出老妪般的憔悴与黯淡。我也曾为她的变化而伤感,却在她一次次的责难里被稀释成漠然与反感。
那时的我认为她是不够爱我的。无休无止的唠叨,毫无来由的责难。我多么希望也能拥有像其他伙伴一样完整的家庭,既有母亲的温柔,也有父亲的阳刚。情绪上的抵触,感情上渐渐变得若即若离。不知何时起,我已习惯了与母亲沉默相对。加之平素住校的缘故,更加深了疏离。我曾无数次梦见父亲温和的笑脸,然后在梦醒时分无奈地感叹现实与理想的距离。总之我宁愿去怀念那个抛家弃子的父亲,也难于接受眼前这个小气唠叨的母亲。
一次,我因为严重的鼻炎而躺上了手术台,麻药的药效过后,剧烈的胀痛仿佛无孔不入的刀锋,让我甚至失去了呻吟的力气。母亲一边帮我擦拭鼻腔内源源不断的鲜血,一边不厌其烦地向医生询问着注意事项。医生见惯不惊地说,今天晚上病人肯定会疼得睡不着觉,过了今晚一切又会趋于正常,家属也不用守在医院里,有任何问题护士会随叫随到。
“不行,我要守他身边。万一出问题了也好马上有个照应。”母亲不假思索地说道。
医生无奈地耸耸肩说,总之医院不为家属提供床位,你要留就自便吧。然后扬长而去。
当时的我在心里嘀咕着母亲的婆婆妈妈,暗忖自己就要成年,如何会照顾不好自己。苦于手术后难以发声,只得任由母亲收拾着旁边的床头桌,心里一边嘲笑母亲的迂腐,一边赞赏起自己的勇敢,然后闭目养起了神,不再理会身旁忙碌着的母亲。
入夜了,不减反增的胀痛证实了医生的预言,时针越偏向凌晨,意识反而越没来由的清醒,也越来越无法忍受钻心的痛。我开始胡乱想些事情来打发时间,想刚看过的电影里一句幽默的台词,想小说里男主角千篇一律的豪迈,想母亲平素优柔寡断的教导……转过头看看许久没有动静的母亲,正趴在桌上眯着眼小憩。我心想她果然还是迂得紧,在这里活受罪,还不如回家好好去睡一觉,我又不是照顾不好自己。
偶尔也会瞥见母亲抬起头看我,起初并不以为意,重复的次数多了,才慢慢发现母亲的注视与众不同。每一次打个小盹之后,她先是条件反射般地睁开眼睛,还未等双眼的焦距聚拢,眼珠便已转向我的病床,像是忠诚的守护者看守着稀世珍宝,直到确认我无恙,才又趴下小憩。如此循环往复,即使意识尚未清醒,她的眼睛便又已落在我的身上。潜意识里仿佛除了身边的儿子,一切都不再重要。
胀痛着的鼻尖似乎被什么东西冲了一下,眼泪不自觉地落了下来。近几年来母亲的确正一点点地苍老,不只因为丈夫的背叛,还有独自持家生活的重担。没有支持,没有关爱,几经岁月的洗练,她只剩下一个未成年的儿子。望着她单薄的身影,我才终于明白,即使她只是我眼里苛刻而絮叨的母亲,我却是她世界里所有的企盼与未来。
见我神情有些异样,母亲立刻站起了身,关切地问我是不是哪里疼痛,需不需要妈妈下去买一杯冰水。不顾我的摇头,她已提起背包走下了楼。等她走后,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那天清晨,母亲带着我下楼散步。走过苍白肃穆的癌症中心,走过宽敞气派的医院大门,走到院外清新辽阔的河畔,看着沉睡的城市在熹微的晨光里渐渐苏醒过来。
我问母亲,癌症中心的人是不是都过不了几年了啊?母亲说八九不离十,有些干脆直接回家享受最后的时光。
我说,妈妈,你说人死之前会想到些什么呢?母亲说我也不知道,估计会想些生命里重要的人和事情吧。
我说,妈妈,那我到时候一定第一个想起你。母亲说呸呸呸,快别乌鸦嘴。我却分明看见她略带斥责的脸上,悄悄绽放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