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冬夜，成都下起了罕见的大雪，雪花从漆黑的夜空无声地飘下。
我在灯下读一个十七岁男孩的文字，我的心被这些雪花一样的文字弄得分外洁白。我的唇边，漾起一股暖暖的笑意，因为文字的主人是我的学生——大概这天底下最得意的事情莫过于自己的弟子成才了。
我正在阅读的是他的一篇在新概念作文大赛中获奖的散文《候鸟》。
一、喜爱武侠的小男孩
八年前，受著名作家、中国儿童文学研究会会长宗介华先生所托，我在成都创办了中国儿童文学研究会成都小作家培训基地时，《候鸟》的作者陈思宇，便是当时最早的学员之一。当时的思宇还是一个刚满九岁的胖乎乎的小男孩，从小就具有文学天赋，迷恋武侠小说。他交给我的第一篇作文，就是一篇好几千字的现代武侠小说，大意是一个孩子无意之间在他们学校的一堵老墙中，发现了一个朽坏的木盒，里面装着一把秦代的玄铁神剑，于是围绕着这把玄铁神剑，在考古上展开了精彩的故事。这篇小说引起了我的注意。当时思宇所在的升华班，代表本校写作的最高水平，大概有二十多个才华横溢的孩子。这些孩子年级不一，有初三的，有高二的，还有思宇和熊悟之这两个破格录取的小学五年级学生。高高矮矮，坐满一堂。我就率领着这群热爱文学的孩子，写文章、四处体验生活，参加冬令营、夏令营，到北京领奖，参观清华、北大，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这个班是我八年作文教学中遇到的最星光闪耀的班级，孩子们的作文都写得十分漂亮。但有趣的是每次作文讲评，总是思宇和悟之这两个最小的孩子写得最好，引得我激动万分、血压升高，红着脸在台上大加讲评。当时我们定了个规矩，凡是哪位学员的作品在省、市级报刊上发表，就颁发由我和北京宗介华先生签名的精美奖状，并发给“小荷文学创作起步奖”——一百元奖金。谁料得那熊悟之不知摸到了什么门路，竟然一篇接一篇在各地作文杂志上发表自己的作品，自然就得了不少奖金，引得同学们羡慕不已。
思宇和悟之在写作上互堪伯仲，有时思宇的文章在主题和文采上还要高上悟之一筹，可为什么他的作品就比悟之发表得少呢？利用课间休息时间，我找这个可爱的孩子谈心：“思宇，”我摸着他圆圆的头，笑眯眯地说，“我知道你是个武侠小说迷，国学的底子也比较深厚，因此写文章时引经据典，文采十足且有深度。但你行文时却在不知不觉之间形成了一种学185究味，这对于一个小孩子是不可取的。我们是现代人，写作时当然应该用现代语言，并让自己的文章有明快的节奏，这样才能引起同时代人的共鸣。”思宇认真地听着，大大的眼睛闪动着领悟的光。果然，从这次谈话以后，他的文风起了根本性的改变。
二、淡淡的忧伤
《候鸟》结尾这样写道：“总有一种无可奈何的离别让人黯然销魂，像候鸟追随季节的变迁，在地平线消失不见，留下一串邂逅似的无奈，交织成记忆里不忍碰触的音符，直到韶华白首，直到时过境迁。然后在海天相接之际，安静地面向北边，寻找那片停留在水面的遗失的季节。”
我扭头望着窗外，雪花漫天飞舞，精灵般美丽而又诡异。我的心里充盈着一种淡淡的忧伤，正是这篇文章给我的。
而作者的忧伤又从何而来呢？
这绝非那种“少年不知愁滋味，独上高楼强说愁”的矫情，这种忧伤是发自心底的，所以它那么感人，那么深刻。难怪新概念要对它投以青睐的目光。萌芽的主编我认识，叫赵长天。我想，这位才华横溢的老先生在人才面前，决不会让自己有遗珠之憾的。
这是当年那个快快乐乐胖乎乎的小男孩的文章吗？文为心声，八年了，成长过程中，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淡淡的忧伤？
日本著名导演岩井俊二说：“成长总是孤单而不可告人的。孤单，因为在心灵中只有自己可以依靠，不可告人，因为不相信别人能够理解自己的痛苦。”实际上岩井俊二的这番话用两个字就可以概括：历练。指心灵与肉体上痛苦的历练，是人世间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东西，而对于从事文学艺术的人来说，这种痛苦的历练更犹如阳光雨露与空气般重要。那么，我的这个可爱的富有文学才气的弟子，在情感上经历了什么样的历练呢？
我想起不久前他来看我的情景。
当思宇站在我面前时，我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青春这把刻刀真是太神奇了，当年那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几乎完全不见踪影，立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白玉般的美少年！近一米八的身高笔直而挺拔，酷酷的打扮更是英气逼人。你不知道父母在多年之后第一眼看到孩子长大后的感觉，那是不知不觉要被催下眼泪的。给我最深印象的还是思宇镜片后的眼睛。透过他的眼睛，我看到的除了友善和丰富的情感，更有激情、探索与怀疑的堆积，还有一种淡淡的忧伤在眼眸里若隐若现。这也正是我要探究的。
三、心路
思宇在学习上一直非常优秀，从成都实验小学毕业，以极高的分数考入了同学们梦寐以求的成都实验外国语学校，中考时又以六百多分的好成绩考到了该校高中就读。以文科闻名于省内外的成都实验外国语学校，他的写作水平可以说是数一数二的，因此连续担任了四届校刊的编委。他为人友善，富于同情心，帅气的脸上常常堆积着阳光般灿烂的笑容。这样优秀可爱的少年当然在同伴和老师中受到广泛的喜爱和欢迎，具有良好的人际关系。
可是我要弄明白的是，这个阳光少年这篇文章中那种淡淡的忧伤是从哪来的？
我像一个偏执狂，又像一个心理侦探，一心要追寻这个187可爱少年成长的心路历程。我固执地认为，一个一帆风顺长大的孩子，在别的方面可能有所成就，但在文学上却难有作为。思宇的才气不会是天上掉下来的，他肯定有一段艰难的心路历程。
文为心声，在雪花的飞舞中，我在思宇的近十万文字中找出了两篇文章，就是使我读后潸然泪下的《我有那么想你》和《潜意识的关怀》。
我无法用文字来形容当我读到下面这段文字时我内心的感动和震撼：
朋友聚会的时候，常常在酒酣耳热之际谈论起自己的父亲。虽只是推杯换盏间的三言两语，却总表现出不假思索的亲切与熟悉。就连口是心非的抱怨，也充溢着温暖的气息。
这时我总会习惯性地沉默，任酒精一点一滴麻木着神经。然后放下酒杯，认真地搜寻起记忆里关于那个男人的片段。
……
一年、两年……直到很多年都已过去，我才开始接受，照片上的男人再也不会回来。只是始终想不明白，那个每天不厌其烦听我倾诉的人，那个牵着我在夕阳下漫步的人，那个愿意为我吃一个月干脆面的人，怎么会狠心就这样消失，从此没有音讯，没有联络。卡片上仿佛还留有他指尖的温度，只是人已经离开。十年前忘记带走的行李箱依旧堆在床底，只是人已经离开。有些美好只属于过去，断了的琴弦弹奏不出一如既往的精彩。
可我始终相信，他也一定曾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在某个万籁俱寂的夜里，不经意间想起那个曾经喜欢水浒英雄卡的儿子，即使是在新的家庭，即使靠在身旁的是另一个小孩。
或许会有那么一天，我会和他在某个街角的咖啡屋，不经意的相遇。我会牵着他的手，带他走过那个拥堵的十字路口，然后将双手展成一个大大的角度：
“我有那么想你……”
没有怨恨，没有牢骚，也没有通常情况下的冷漠，这孩子的心，怎么像天上的云一样绵软而又纯白？孩子啊，你的心真能容下一个广袤的大海啊！
我放任泪水在脸上流淌……
“总有一种无可奈何的离别让人黯然销魂，像候鸟追随季节的变迁，在地平线消失不见，留下一串邂逅似的无奈，交织成记忆里不忍触碰的音符。直到韶华白首。”《候鸟》音乐般的旋律在这雪夜里忧伤地响起，我的心沉入茫茫太虚。
是的，人世间，总有一种无可奈何的离别让人黯然销魂，总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似乎在随时左右着你。人生就是这样，欢笑与痛苦同在，失败与成功同行。人在世界上，就要随时作好承接痛苦战胜痛苦的准备。强者走向成功，弱者如流星一样沉落下去。思宇的成长思宇的自强其实并不孤单，他的成功与才华来自三个强大的支撑，母亲、文学与关怀喜爱他的老师。
四、母亲
有人说，上帝为你关闭了一扇窗，但他会为你打开另一扇窗。思宇是幸运的，因为按照我妻子的话来说，这孩子有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
认识他的母亲是在思宇的作文里。从思宇报名参加我们成都小作家培训基地起，我就觉得他的母亲有些不同寻常。因为在他写的作文中，几乎篇篇都有他母亲精心写的评语。这些评语大都是些鼓励的话，洋洋洒洒，有时甚至千儿八百字，字字充盈着一个母亲细致而温暖的心。这种情况在我一百多个学生中并不多见，因此我以为他的母亲是个没有工作有许多闲散时间的家庭妇女，直到有一天我见到她时。
那天，我正在教室里备课，走进来一位戴眼镜的三十一二岁的妇女，白皙的脸庞秀气而又斯文，一看就是个知识女性。
“你是来给孩子报名的吗？”我客气地问。
“韩老师，我是陈思宇的母亲，我来是请你帮个忙的。他们学校的校刊要发表思宇的一篇文章，我想请你给他写一篇评论。”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着，脸有些红，声音很柔和，镜片后的眼睛充满期待地望着我。
我一下子想起了思宇文章后面写着的评语了，觉得很难拒绝，便一口答应了。后来，思宇的那篇文章和我的评论同时发表在思宇所在学校的校刊上。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见到了思宇学校那位美丽的女校长，我们谈起思宇和他的母亲。
“她哪里是什么有大把时间的家庭妇女哟！”美丽的女校长说，“她是一个科技工作者，平时忙得要命。”
我心中一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