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什么?
当《活着》里的福贵失去一切,仍然安宁地跟自己的耕牛缓缓而作时,生命本身,就成为一场关于人类尊严的信仰。而当轰轰烈烈的女皇走下权力争斗的台阶时,活着,就是生活于生活表面,去看那花鸟鱼虫的情趣,去欣赏美丽鲜活的胜景,去品尝各种精致的美食,去享受性与爱的美好。武则天抚摸着自己的七间破裙,一直以来,为了一个圣君的名号,自己节俭了很多年,为了政治清平,自己狠心杀了不少人,为了拉拢人才,自己忍受了很多讽谏,一直一直,都是那么努力而辛苦。而活着? ?她看着玉树临风的张氏兄弟,一声长叹。
野史《朝野佥载》记载,张易之为了吃到最好吃的烧鹅,曾发明过一种新式做法,弄一个铁笼,放进鹅鸭,中间放炭火,炭火旁放铜盆,盛着五味汁,鹅鸭受不了火烤,就会乱跑,跑够了就会去喝渐渐滚烫的五味汁,如此反复,不一会儿,整只鹅鸭就被烤熟,羽毛脱尽,肉呈红色。张宗昌也模仿哥哥办法如此“烧驴”,极尽巧思? ?
还有一次,张宗昌到另外一个弟弟家去,突然想起马肠好吃,竟然当场切开马肚,从里面掏出马肠下锅,那马痛得大叫,好长时间才死? ?
张氏兄弟名声不佳,如此传说是否是后人意淫也很难说,但是这些故事起码表明,他们是注重美食的、注重生活本身的人。如果不幸穿越到现在,穿成女人就是爱逛街穿漂亮衣服跑到星巴克喝咖啡的时髦小资,穿成男人就是喜欢旅游美食打游戏的春哥———就这么两种俗人。
有人说:“我只是拥有简单的快乐,这是我们生活的依据,生活就是一切,为什么要给它太多命题?为什么要用太多丈量的工具去评判它的高度?又为什么要给生活太多复杂的解释说明?为什么要那么多的繁复的公式去计算商业利润?这一切都是存在的,而我不想涉入它们,我想做那个简单透明的孩子,也喜欢那种轻松的感觉。没有必要把生活过得如同史诗,没有必要说太多,话坚持太多观念,该怎样就怎样。”———生活在生活表面。
张氏兄弟就是生活在生活表面,但焉不知,这种生活的俗,一如我们喜欢小沈阳一样,竟是疲惫一生的武则天之生命所需?当她在死亡焦虑的号召下,走出精神的象牙塔与权力的紧张博弈时,生活本身的点点滴滴,就成为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下来了,出来了,解脱了,也堕落了。
神功元年(697)六月,女皇处死了来俊臣,酷吏统治结束。
根据史书的记载,事情的发展是这样的:
来俊臣咬人咬红了眼,连女皇的亲人也不放过,武承嗣与太平公主他们对这条狗极为恐惧也极为痛恨,恰好他自作孽,跟手下人发生矛盾,手下有人自动出来控告其谋反,武家李家皇贵们亦联合作证,说这个人想做奴隶出身的皇帝石勒,武则天不得不将爱将下狱。来俊臣的敌人太多,他的旗帜一倒,大家墙倒众人推地开始添油加醋,而此时女皇依然犹豫不决,二张兄弟此时想媚好皇室,于是也跟着吹枕边风,武则天终于下定决心,将来俊臣斩首示众。行刑那天,百姓因为恨得咬牙切齿,把他的尸体一块一块都割了下来。女皇见他如此遭人讨厌,马上顺坡下驴,颁《暴来俊臣罪状制》,昭示天下,把酷吏罪过全推到了他身上? ?
这是史官的理解,也是大家的理解,同时,也是事情正在发生的表面。
而实际呢?
被生存理性逼疯了的武则天多年混迹沙场,早已从正常人异化成“权力操盘手”,当年也正是抛弃了那些人之人的一切,抛弃了“完整的人”而只做斗士的战斗觉悟,让她于无路处杀出重围,孤身奋斗于此。而现在,岁月的打磨,人际的变动,在成功的巅峰处,惘然失措地借着二张兄弟的手,她拆除了自己紧绷多年的弦,也走出了战斗的那个地方。但是当她回归于日常,有些东西,有些埋伏在潜意识里长久以来积累的传统理性,也浮出了水面。
居然死了这么多人,而且很多都是好人,都是亲人?当她回头看那尸体累累的沙场,看那血流腥红的双手,她后悔了,她杀掉了保护自己的最后那条疯狗,给自己找了个开脱的借口。
政治弦松开了,权力场的大门被打开,随之而来的是传统的浪潮———来自自己心底,从前的逆天而行,终于在此时此刻,得到了缓慢而谨慎的偿还? ?
皇位继承人。
圣历元年(698),她下《条流佛道二教制》,禁止佛、道徒相互毁谤,佛教不再独尊,作为李氏王朝的根源的道教,守得明月见日开。接着,三月,她令徐彦伯召回了庐陵王李显,一个回归的标志性转航,开始。
人人都说婚姻是恋爱的坟墓,其中有一个重大原因是恋爱中的每个人,都处在“非常态”,都是力图以对方的期待来塑造自我的形象,就像明星演绎一般。恋爱的人们大多都是在“入戏”,但是当岁月平静、婚姻相守的时候,舞台,就谢幕了,退场之后大家都恢复“常态”,恢复本来的自己,于是人人大失所望,原来自己爱的不过是幻象。其实,你爱的也不是幻象,而是那个按照你要求树立起来的入戏演员而已,如果你们即使恢复“常态”亦能相守相亲,就是经得起平淡的“真爱”。
武则天跟自己的理想谈了一辈子恋爱,自从二进宫之后就进入了“非常态”。当开始恢复常态的时候,她首先开始开脱自责,杀死了私人疯狗来俊臣,然后左右挣扎。放弃皇位,是万万不愿的,退回原位,是万万不能的,但是铺天盖地的回归,又让她无从喘息,她只能奋力挣扎,想从中求得个平衡,求得个平静,求得个心理安慰。
可是,事实哪里允许她喘息呢?从前那是被绷着,被威吓着,被撕扯着,大臣们谁都不敢多说几句,于今女皇自露缝隙,谁还不乘虚而入?连她素称“国老”的狄仁杰,都极力陈述所谓“立子不立侄”的道理。历史,是这样陈述的:
有一天,武则天又提起立嗣的事情,狄仁杰极力陈述利害,力主重立庐陵王:“王者以四海为家。四海之内,孰非臣妾?何者不为陛下家事!君为元首,臣为股肱,义同一体。况臣位备宰相,岂得不预知乎?”武则天故意不肯,于是狄仁杰叩头流血,泪流满面(这也是后来他被李氏王朝尊崇的主因)。武则天叹了口气,向屏后一招手,李显从后面走了出来,武则天表情复杂地对狄仁杰说:“还你的庐陵王!”
还你的庐陵王!
论起人心,不仅仅是狄仁杰,这个国之栋梁的老臣,还有那些打着旗号的叛军,那些依然臣服李唐的周边少数民族,那些听说太子监国而一日之间募兵过万的“民心所向”? ?挣扎了一辈子,到头来,如此而已,这个故事,从来从来,改得了开头,改不了结尾。
论起宗法制,中国历史上的历代统治者,哪有女性可提?何况围绕着这一个继承制度,从秦汉开始就建立了完善的配套制度(皇位继承制、陵寝制度、宗庙祭祀制度),如果想真的“破四旧”,那就得完全废除封建宗法制度,重新建立一整套女皇皇位继承、宗庙祭祀等制度予以保证,可是连女皇自己,不都是怕死了侄子不给立庙,让自己成为孤魂野鬼无从“血食”的吗?宗法传统,早已根深蒂固,就像项羽力气巨大却无法提起自己一样,武则天唯一没法消灭的,是自己。就算她发了疯开天辟地建立一套女皇体系,但是短短十几年,怎么来得及深入人心?
一个女人,力挽狂澜,所有重量本系于一身,稍微松劲哪怕不小心趔趄一下,一切故旧势力就会反扑。上天是给了她惊人的机遇,但是并没有给她足够的时间,武周强权,正随着这个女人的衰老,一点一滴,粉身碎骨? ?
八月,武承嗣因为知道女皇的心意,郁郁而亡。九月,李旦让位给哥哥,20年轮回一圈,李显又当上了太子。岁月沉浮,人生无常,莫过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