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西
一地的苜蓿在合唱
多么宽大的裙裾 掩埋
顶上加霜的父亲
我坐在向西的路上
咀嚼 两代人眼里的风沙
苜蓿地
父亲，一个老兵
守着白杨酿酒，播种可口的民歌
掘开地埂
听水声漫过最初的心情
我和兄弟
是他剽悍的秦腔里最得意的两句
天空的麻雀几粒飘零的沙子
叫声里交错着季节
水声，漫过老乡的头顶
如一阵黑风让我战栗又满怀豪迈
干坼的土地里埋下最贞洁的心思
紫花苜蓿
白马的牧草，也是我梦乡的菜肴
扎头巾的母亲
用她的双乳和鲜嫩的苜蓿
温热我和兄弟露在风中的脚丫
紫花苜蓿，弥漫母亲的奶香
冲淡西部的风沙和荒凉
情节
大人们收割生活的日子
一群用泥巴涂抹岁月的孩子
一起玩老鹰叼小鸡或是捉贼
或是钻进黑河水
洗涤他们麻雀般的纯真
多年以后 我的鞋子还是湿湿的
太阳依旧好暖和
一如某个下午
一辆马车 带我穿过红柳林
拍拍身子
阳光的笑声暖和了好些年
看见暖和的世界
一把弯镰
十年后割痛我的忧伤
父亲割倒大片麦子
而后白雪覆盖了那片土地
一九七三
割断寒冷和凄苦
在正月悬着大红灯笼的土炕上
我看见了暖和的世界
炉火绽开笑脸，悄无声息
夜鸟的啼音敲醒开满冰花的玻璃窗
牵着父亲宽厚的衣角走进时光的马群
磕磕碰碰 寻找马善意的眸子
泪水，原本是最浓的心情
饮下泪水
我成为一个歌者
述说我的童稚，以及雪地的风
这就是我们的天堂
你看见了什么？
大地亮出伤口 禾草干枯
幼鹰像粒纽扣挂在天空不肯下来
一些面目黧黑的老乡夹着马鞭
黑色铁轨河流般向西流走
湿漉漉的花瓣不留些许芳香
空空的马车巅沛在路上
可是，这就是我们的天堂
哺育我们思想的蜂房
埋下沙枣小小的心脏
等我长大就会尝到
这段旧有的光阴
重现
忽闪一下 时光这只麻雀
飞过去了 当吱呀的马车
重新碾进视线
月亮升起来 背景开始明亮
这是生活的另一种开端
回忆，或让伤口开出小花
看见：火车载满漂泊
隐去的人重回枝条 一树的
孩子，比沙枣更鲜活
看见：老乡赶着牲口 身后
浮起羊奶的膻腥 身前
我的眼里飘满沙枣花
看见：年老的红瓦房
皮肤皴裂。门前的沙子路
一颗玻璃珠找不到归宿
看见：弯镰遍体锈蚀
歌手没入红柳丛
几只麻雀 几粒残沙
然而我双目已盲
胸膛里重现的黑风暴 卷走
早已为流逝备好的行囊
娘为我赶制棉袄
娘为我赶制棉袄 她说
小孩子家，要把心暖热
寒冷趴在窗玻璃上
我的心像只麻雀扑棱翅膀
外面的黑会不会挤进窗缝
娘把几句谣曲也缝到棉袄里了
音符的水珠跳进我的耳朵
灯光仿佛黄亮的玉米
只是我啃不动这些温暖
直到天白了 娘说
快起来，你和麦棵儿一样有福
我一看原来大地也穿上了棉袄
回老家
爹和姐从老家回来 拍拍身子
枣花和大麦的香气弥散开了
那真是个谜一样的地方
冬天茶罐里煮满家居的浓香
春暖椿树媳妇穿起花衣飞翔
看哪！奶奶把烧饼撂到天上
农具让双手磨光
我想我跟庄稼差不多
浑身是丢不掉的奶味
惊讶 向往 我把梦
搁在蓝花单子的炕上 我已回到
槐花包围的故乡
秋虫
故乡花瓣已落 熄灭
的炊烟 伫留在怀念的掌心
一盏明明灭灭的马灯 以熟悉的呼吸
晃动母亲黯淡的双眼
八月星星结籽。呆在
夜的门槛上 我倾听
河的喧嚣打湿陈旧的衣袖
记忆中的红瓦房藏进童话
花瓣的气息和朴素的摆设
在夜的黑衣上弥散
那时阳光很多 如细碎的
沙枣花 清香透骨
好像在黑河边洗了把脸
我就长大了。点亮骨头里的灯
挂在村口的树梢
与秋虫互为歌者
疏朗的秋天穿着布鞋溜过来
倾听两种并不和谐的音乐
它能作怎样的评价 我看见母亲
双手盘根错节 深入
我的血脉 让有些事涂满怀念比如
方口布鞋 两只忧伤的鸟
啄湿我的双眸
她属鸡的一生在梦里响亮地吟唱
小外孙 一只花篮里的蛐蛐
温软的脚丫
直抵梦境最暖和的地方
黑风暴
关门闭户
看群马奔涌而来 吮指的孩子
双眸汲取最初的震撼
他不说话
想象玻璃的眼珠和宣泄的长尾
那紫红的缰绳在谁手中？
在游戏的泥土里成长
他胸中长满沙枣树 红枸杞
以及黑色火车装走的村庄
作为父亲的逗号
他紧紧相随 披上阳光发丝
的白杨，苜蓿地边的战士
在他记忆深处拔高
十年之后 白雪低过眉际
一盏马灯焚毁低矮的马圈
群马卧成静止的风 喑哑的铃声
冻醒双眸
多么纯粹的岁月啊
已从唇边荒芜 心底蛰伏的黑风暴
以宽大的裙裾收藏旧有的时光
合唱
一地的苜蓿在合唱
多么宽大的裙裾 掩埋
顶上加霜的父亲
我坐在向西的路上
咀嚼 两代人眼里的风沙
雪？棉袄
围着白头巾的
祁连，喂我乳汁的娘
提盏马灯 我的乳名
亮闪闪
雪呀，细密的针脚
扎伤娘的双手 我那没有屋檐的
心 套上棉袄
远遁的马车
铃声流向何方
白杨深处 幻觉的
马车 真像个谜
老乡吊满红缨的马鞭
轻轻敲烂 心上的枯叶
双虹
一个人走过 双手划成流星
两个人把内心的潮水倾泻
逝去的秘密弯折在弓上
寂静没人看见 寂静
锻打在心上 像少年把耳朵贴上铁轨
远方的列车正穿越隧道
没有伫足者 只有埋进
泉水的七彩光阴 仿佛早年的实验：
水里的镜子折射易逝的青春
只有双重的幻觉诞生
不再蔓延 只是呈现 她要把
灵魂的响箭射进风暴中心
老鹰的影子
老鹰的影子在沙地上奔走
黑色的、迅疾的乌云
它让一只壁虎在现实里逃窜
从大地皲裂的伤口里隐没
破败的芨芨草被这股乌云
刮走。一个路人突然感到颤栗
水浇地
在空旷的水浇地里晃荡的
马灯，打开了空气秘密的躯体
汇集了天籁和土腥的空间
劳动的父亲，被汩汩的流水
缠绕。不是我的双眼在晃动
而是戈壁上，风张开了嘴唇
一地的苜蓿
大风翻卷而起。戈壁上
黄土的翅膀越发有力
一地的苜蓿，脚趾扣着碎石
动荡成黑河畔的紫色帷帐
焉支山突然醒了过来
一些牧人成了它的羊群
水渠边的变压器
小镇上的水渠是跳动的毛细血管
它曾差点儿把我兄弟带到遥远的黑河里去
“水渠是戈壁上的泪腺，风干了
就成为无情的伤疤。”两种脚注令人难忘
苜蓿地像是谁家的紫花床单，一些
青蛙在里面快乐地打鼓。水渠画着井号
这就是河西的秘密，大风被种在人群边上
有一次，电视里即将上演“少林寺”
小镇上却断了电。我来到水渠边
盯着胖子一样的变压器发呆。黄昏的风
在电线上打着呼哨。思想的武艺
在电线上施展开去。我看到天空中
老鹰驮着一片烧红的空气渐渐远去
黯淡的黑河，我的童年埋葬在里面
就像一架孤独的马车踱进红柳林
就像这个沉默的变压器，久远的
记忆慢慢降压，然后冷却
像风一样晃荡
河西，是个风筒子
粗糙的风把皮肤挫厚
两个老乡，驾着马车
在竖着头发的沙枣树丛边上
像风一样晃荡
他们向什么地方去
只有甩动的鞭子知道
几匹马，打着响鼻
大风偶尔停了一会儿
两个老乡，摘下皮帽
撂下鞭子。他们
叼着烟杆
坐在冰凉的戈壁上
像两只壁虎
拖着残缺的尾巴
火车穿越冻土
在移动的蜂箱里，灯光暗淡
睡眠者用蜜水浇灌不期而至的梦
女人和孩子们亮出天真的虎牙
平稳，单调。旅途如此寥落
暧昧的播音员轻声制造一点儿
骚动。抛出去的人跟随雪花融化
倒退的站台，它在假寐或者
轻轻喟叹。一只野猫在铁轨上发呆
裹挟着秃顶的时间和目的
莽撞的火车，在平原上穿越
封冻的土地上，一群人点亮篝火
装载着高粱杆儿的拖拉机
这只善于在乡野里奔跑的叫驴
它要把整个冬天的草料
拉回家去。就这样
奔波的人在两个空间互相取暖
互相对峙，像是争夺粮食的蚂蚁
马车
在大路上
马车夫垂头抱着马鞭
他的马们甩开蹄子奔跑
我不知道马车的去向
它像一棵跟随大风移动的树
拍打着尘土。
戈壁上的草
风很久没有抓住过这些野草了
它们藏匿在沙丘下面，房屋后面
像一些偷偷反省的孩子
眼含热泪，内心荒凉。
没有一个人会站在风口
但偶尔有人会顶着风行走
他像这些沉默且行将枯黄的草一样
心里装着水袋好多年
没有一个人会在风里头呼喊
沙子打进嘴里，它们用坚硬的话语
诉说大地的荒凉。它们积聚一处
和这些草一样成为藏着灵魂的生命
戈壁上的草
像我一样相信命运。
我们被时间的手臂搬运到世上
注定是母体的一粒血珠，或者元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