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在石马洼的那几年，我一直都是个十分重要的角色，承担着十分重要的任务，发挥着十分重要的作用。虽然也惹过一点小小的麻烦，但成绩还是主要的，是应该充分肯定的。这些套话虽然是从广播里听来的，但用在我身上还是十分恰当的。在家里，我是仅次于爹的第二大男人。爹不在时，我是当然的第一，二弟那时屁帘还没摘呢。在生产自救运动中，我是三大主力之一，亲自参与了几乎所有的重要活动。作为老大，我同时还是老娘操控这个家庭的得力助手，主要负责调解那几个“吃货”的各种纠纷，平息他们之间不时发生的内战，镇压那些不守纪律、图谋不轨的闹事分子。除了这些外，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那就是每天按时按点到学校去，给爹妈好好学习，给他们考高分，给他们争光！当然，这都是娘经常教导我的。
刚到石马洼，我十一岁。那时这里还没学校，最近的小学在几里以外那个叫边墙壕的小山村，那是由明长城边上的一座旧庙改建的。我很喜欢上学，但又不怎么喜欢听课，老师那枯燥的本地腔哪有偷看小人书有意思。我喜欢的是上学放学路上的那份自由，那是真正属于我的。这一路上，上树、下河、逮蚂蚱、摘蒿瓜，冬溜冰、夏戏水，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别提多过瘾了。
从学校门口那条山路下来，穿过公路，趟过一条水刚及膝的小河，就来到一个沙湾，这是我的一个秘密基地。那地方实在太棒了，一湾清流环绕而过，岸边有沙滩，林中有花草，鸟雀啾啾，蜂蝶嗡嗡。土蜂巢里蜜，飞鸟窝里蛋，桑果山杏，蚕蛹蛙腿，那都是绝佳的美味！最吸引我的是那道足有几十米高的沙梁，光脚丫爬上去，光屁股溜下来，太刺激了！有沙有水，有吃有玩，一来就舍不得走，弄得不是迟到，便是早退，偶尔还会逃学旷课。要不是路太远，娘太忙，老师太懒，早露馅了。只可惜好景不长，一年后，这间初小就被我念到了头。上高小，就得去十公里外的横山县城了。
此后的两年，我就成了横山县著名学府——横山完小的一名住校生。住得是十人一间的大火炕，吃得是用自己背来的小米、土豆、白菜做成的和菜饭。班主任是位姓胡的音乐老师，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两个镜头：一个是边拉手风琴边唱歌，叫我羡慕死了；另一个是他那鼻炎总不见好的鼻子。每次叫我训话，手里都攥块手绢，说一句擤两下鼻子，再说一句再擤两下鼻子。通常是这样：你——说说，嗤！嗤！干——甚了，嗤！嗤！非常有节奏、有韵律。我爹来探访时总说：不见怎用功，成绩还可以，有点小聪明！叫老爹很难判断好坏，决定奖惩。
学校生活，尤其小学生活，实在是太刻板单调、千篇一律了，没有任何能够触发兴奋点的事情。当然，如果老师突然甩给你一句：“叫你家大人来！”那就另当别论了。好不容易盼到星期六下午，终于可以飞出这只大铁笼子了。
横山人把两山之间稍宽一点的那溜平地叫川。从县城到石马洼这十公里就是一道川，由一条碎石公路连结起来。这道川里有许多孩子在县城读书。每到星期六都要回家背粮背菜，常常结伴而行。不同的村落找不同的伴，结成不同的群体，由不同的头儿统领着。我们这一路多时能聚十来人，走一路散一路，过了边墙壕就剩我一个了。星期天下午返校时不容易聚得拢，一般各走各的。就是这每周一来一往的两个半天，使我在享受群体所带来的团结、互助、爱心、友善的同时，也接触和体验了一些过去并不熟悉的东西。
我们这一路的头儿，是一个姓乔的大孩子。他既然能给大家当头儿，当然就有别人没有的资本和能耐。他年龄大、个头高。我们都是十二三岁，他怎么着也有十五六岁了，站在我们面前不是高一头，而是高一截；他会功夫，跑得快。他说曾把一只刚吃了一只羊的狼追得跑不动了。开始我们将信将疑，可上中学不久，他就被省体工队招走了。追没追狼不好说，能跑还是真的；他有枪。那是一把木手枪上装了一个子弹壳，一根橡皮筋控制个铁丝钩，弹药是炮仗里拆出的火药，如果能打响，声音挺大，但得多弄几下；另外就是他仗义，能保护我们。要是谁被欺负了，他会立马就带我们去报仇。和其他那几群“打仗”时，他都身先士卒、敢打敢拼，我们每次都能胜利，大家都服他。
凭着这几样，他就成了当然领袖。他管这支队伍的法子基本上都是从水泊梁山学来的。有四句是他念的最响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可是没多久大家就发现，这些都是定给我们的，对他自己毫无约束力，他永远高高在上，永远都是对的。比如我们有好吃的，都要首先孝敬他，而他的好东西总是独自慢慢享用；比如大家都走得又饿又累，他就可以命令我们两人一组把四只手交叉搭起来当轿子，自己悠哉悠哉坐上去享福；再比如他说什么，我们都要照办，如果谁不听话，就被他定为“叛徒”，受到最严厉的处罚，包括不让吃、不让喝、趴在地上给他当凳子坐等。所有这些，都使我对“等级”二字有了最初的印象。
如果只是玩玩倒也罢了，问题是他把游戏越玩越真了。我们走的这道河川是个富裕地区，他就指挥大家渴了偷瓜，馋了摘果，饿了扳玉米、扒土豆，然后到庙上拢堆火烤了。吃饱喝足后，把神像身上的衣服扒下自己穿上，小鬼手里的武器拆了自己举着，一场大戏就开始了。折腾够了后，留下一片狼藉一哄而散。咱从小就是在父母的严格管束下长大的，哪里见过这些鸡鸣狗盗之事，心里就挺反感。每遇这种事，总是借故推托。在认定我是“叛徒”后的一天，我被用计骗上一个桥墩。这小子在历数了我的叛变事实后，带着全部人马离开了。在这个光溜溜的桥墩上我整整被困了两个多小时后，才在一个路人的帮助下摆脱困境。回家后，天已很晚了。在老娘的再三追问下，只好从实招来。打这以后，爹妈就再也不敢让我一个人单独往来了。直至他们确认安全有保证了以后。
第二年八月，凭着一张被称做“通知书”的小纸片，我进入了与横山完小一墙之隔的横山中学。从而开始了我人生的另一段历程。
一九六五年春节刚过，父亲在接到调往定边工作的通知后，带着全家离开石马洼前去赴任了。在汽车启动后，他望着无定河对岸那片苍茫，一脸凝重的对老妈、大妹和我说，十年前咱四人就是沿着河对岸那条五马路坐架窝子到的榆林。这一个圈子整整绕了十年哪！
我十分理解老爹此刻的心情。多年来颠沛流离的生活，就连我这个刚刚十五岁的大孩子都是一肚子的感慨，何况他呢？
2010年8月于定边
一个老头儿眼里的改革开放
从安徽小岗村当年小油灯下那次偷议私包土地的秘密会议起，中国的改革开放已经从地下到地上，从非法到合法，从民间到官方，从局部到全国，从农村农业到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走过了整整三十个年头。如何看待三十年后的中国社会，是个谁也绕不过去的问题。时常听我们的后辈们，也就是网络语言所说的80后90后报怨发展太慢，这问题、那弊端，好像事事都不乘心。这也难怪，因为他们拿来做比较的参照体和我们这茬人的参照体不是同一对象。在他们的推演公式里，两个选项一中一西，根本就没有可比性。他们既不了解三十年前的中国，又不了解六十年前的中国，更不了解一个世纪前的中国。这就好比你与一个脑满肠肥的人探讨饥饿的滋味一样，只怕是一百年都找不到共同的感觉。对于我们这些共和国的同龄人来说，半个多世纪的残存记忆实在太深刻了，以至于刻骨铭心、永生难忘。现在的中国与我们的儿时、青年时代比，何止一句天翻地覆概括了得？说个枉自托大的话，要问中国的事情，恐怕谁也不会比我们这些历史的见证者、改革开放的参与者、愚昧与文明的双重体验者更有发言权了。
古老的中国能走到现在，太不容易了。而今天的中国，更是共产党人浴血奋战几十年才打下来的。共产党起家时，何以能够得到社会的广泛拥戴？因为他们给了当时那些从不知道“明天的晚餐在哪里”的劳苦大众一个承诺：共产主义可以使他们人人有饭吃，可以为他们创造一个无比幸福的明天。因此，他们才豁出命来跟共产党干。流了那么多血，死了那么多人，天下终于打下来了，终于有饭吃了，终于当家作主了！然而当他们带着胜利的喜悦、无限的憧憬回到现实生活中时却发现，他们所希望得到的幸福其实还是十分遥远的事情。首先，这东西太虚幻缥缈了。饿肚皮时有块窝头就幸福死了，窝头吃饱了，就会想着馒头、米饭、红烧肉等从未拥有过的东西，生理的、心理的、个体的、社会的、物质的、精神的，现实里的、预期中的，哪还有到头的时候？其次，要给民众幸福，就要发展经济、创造财富，那时的共产党正在为巩固政权而忙得不可开交。蒋某人留下的烂摊子、残余敌对势力的蠢蠢欲动、美帝等国际势力的封锁绞杀、“老大哥”的背信弃义、连年的自然灾害，都把新生的红色政权一次次逼入绝境。以毛泽东为首的共产党人坚持大义凛然的民族气节，坚持独立自主、艰苦奋斗，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斗得天翻地覆、慷慨激昂，最后终于在逆境中打拼出一片新天地，使共和国昂首挺立于世界东方。然而，也为此后一段时间里，这种斗争的不恰当的扩大化付出了十分惨痛和高昂的代价！
多亏了小平同志的高瞻远瞩、英明决策和雄才伟略，中国这艘千疮百孔、疲惫不堪的大船终于驶出困境，扬帆远航。经过三十年的不懈努力，现在已经有点“东方巨人”的模样了。国人的幸福指数也在不断攀升，他们过去盼望已久的得到了，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也得到了。老百姓是最朴实的，他们才不在意哪个“主义”更科学、哪个“纲领”更崇高这一套，他们看重的是锅里米、身上衣、袋中钱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如果没有这些，任你把他们尊成是主人的主人，他们也不会信你的。
改革开放后的今天，是老百姓得到实惠最多的一个时期。这些实惠哪儿来的？是共产党带领大家，按照现代化的总设计，坚持走改革开放路子，一步一步干出来的。这说明共产党是讲信用的，他们并没有忘记半个多世纪前的那个承诺。你说老百姓能不信服共产党、追随共产党吗？有了这么雄厚的群众基础，一系列改革开放政策的推行当然就赢得了最广泛、最坚定、最忠实的社会认可和支持。共产党通过改革开放这件事，所凝聚起来的人心和人气，是它最大的成功，其意义恐怕远比那几个经济指标的涨涨落落要深远得多。
那么是否可以说，现在的社会，已经是一个尽善尽美的状态了？也不尽然，或许可以说远非如此。现实生活中，各种各样的矛盾和问题还比比皆是，人们常常心不平气不顺，有担心、有忧虑、有怨言。像官员腐败、分配不公、物价上涨、就业困难、环境恶化、世风颓废等问题，还时时困扰着人们。这些问题，有的是陈年老账，多年都未能解决，人们希望在改革的深化中得到解决，但不仅没解决，甚至越来越糟；有的是改革开放中出现的、或引发的新问题，过去是没有遇到的。新老问题纠结一起，新老矛盾缠绕一起，叫人头晕目眩。一些喜欢动点脑筋的人还发现，改革开放以来，我们在有的问题上取得了突破，成功了；有的问题被碰回来了，甚至交了高昂的“学费”；有的问题在原地踏步，甚至绕来绕去的兜圈子；还有的问题不但没进步，反而倒退了。这就使人们不得思考一个问题，三十年前迈出的那一步现在到底应该怎么走？前进，还是后退？大步，还是小步？跑步，还是踏步？向左，还是向右？这同样成了一个绕不开的问题。
若问咱老头儿怎么看？答案很简单：只能往前迈，不能停下来，更不能退回去。这答案是唯一的，排他的，没有别的选择。这是大潮流、大趋势，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纵向看，当年那个资格比我们老，功劳比我们大，血统比我们纯，财富比我们多的社会主义“老大哥”怎么样了？不是照样自己给自己做了脱胎换骨的大手术吗？横向看，那个和当年的我们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小弟弟”不是就在身边吗？尽管穷的丁当响，可是为了心中的“主义”、领袖的“教诲”，不是照样用从它的“主人”口里抠出的那点钱搞核弹、养军队，然后去和亲兄弟“耍刀子”，和有钱人“瞪眼睛”。阳关大道不去走，好好的小日子不去过，非要把自己弄成光荣的“无产阶级”和骨头硬的叫人害怕的“疯子”。一不打开国门，二不革新求变，顽固到了丧失理智的程度。只要看看现在的这位“小弟弟”，量你也没胆子再动往回退的念头了！再和我们自己比比，三十多年前，我们一家十余口还住在不到三十平米的土屋里，而现在不要说我那些早就腰缠万贯的亲戚们，就连我这最没本事的五口之家，也早就进入“小康”行列。你要叫我退回到三十年前去，打死我都不会干！还有那十来亿改革开放的直接受惠者，有谁会愿意退回到过去？除非他脑子进了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