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阶段:“义”胜公输盘
原文:公输盘曰:“夫子何命焉为?”子墨子曰:“北方有侮臣者,愿借子杀之。”公输盘不说。子墨子曰:“请献十金。”公输盘曰:“吾义固不杀人。”子墨子起,再拜曰:“请说之。吾从北方闻子为梯,将以攻宋。宋何罪之有?荆国有馀于地,而不足于民,杀所不足,而争所有馀,不可谓智。宋无罪而攻之,不可谓仁。知而不争,不可谓忠。争而不得,不可谓强。义不杀少而杀众,不可谓知类。”公输盘服。子墨子曰:“然,乎不已乎?”公输盘曰:“不可,吾既已言之王矣。”子墨子曰:“胡不见我于王?”公输盘曰:“诺。”(公输盘说:“您将对我有什么吩咐呢?”墨子说:“北方有一个欺侮我的人,愿借助你杀了他。”公输盘不高兴。墨子说:“我愿意献给你十镒黄金。”公输盘说:“我奉行义,决不杀人。”墨子站起来,再一次对公输盘行了拜礼,说:“请向你说说这义。我在北方听说你造云梯,将用它攻打宋国。宋国有什么罪呢?楚国有多余的土地,人口却不足。现在牺牲不足的人口,掠夺有余的土地,不能认为是智慧。宋国没有罪却攻打它,不能说是仁。知道这些,不去争辩,不能称做忠。争辩却没有结果,不能算是强。你奉行义,不去杀那一个人,却去杀害众多的百姓,不可说是明智之辈。”公输盘服了他的话。墨子又问他:“那么,为什么不取消进攻宋国这件事呢?”公输盘说:“不能。我已经对楚王说了。”墨子说:“为什么不向楚王引见我呢?”公输盘说:“行。”)
墨子知道公输盘好面子、不愿做不“义”的事。于是先设陷请公输盘杀人,引诱他亲口说出不做无故杀人之类的不义之事。对于公输盘“吾义固不杀人”的说法,墨子指其“义不杀少而杀众,不可谓知类”,为人复仇是杀一人,为楚造云梯攻宋则是杀多人,皆是杀人,数量不同,可以同类比较。这是把不同情势下、不同性质的具体行为“量化”,获得同一性,然后进行推论。公输盘无计可施,只好承认墨子的说法有道理。但公输盘不愿就此罢休,把责任推到楚王身上。公输盘无奈之下只好按墨子的要求带墨子去见楚王。
第二阶段:“利”动楚王
原文:子墨子见王,曰:“今有人于此,舍其文轩,邻有敝舆,而欲窃之;舍其锦绣,邻有短褐,而欲窃之;舍其粱肉,邻有糠糟,而欲窃之。此为何若人?”王曰:“必为窃疾矣。”子墨子曰:“荆之地,方五千里,宋之地,方五百里,此犹文轩之与敝舆也;荆有云梦,犀兕麋鹿满之,江汉之鱼鳖鼋鼍为天下富,宋所为无雉兔狐狸者也,此犹粱肉之与糠糟也;荆有长松、文梓、楩、枬、楠、豫章,宋无长木,此犹锦绣之与短褐也。臣以三事之攻宋也,为与此同类。臣见大王之必伤义而不得。”王曰:“善哉!虽然,公输盘为我为云梯,必取宋。”(墨子见了楚王,说:“现在这里有一个人,舍弃他的华丽的丝织品,邻居有一件粗布的短衣,却打算去偷;舍弃他的美食佳肴,邻居只有糟糠,却打算去偷。这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楚王回答说:“这人一定患了偷窃病。”墨子说:“楚国的地方,方圆五千里;宋国的地方,方圆五百里,这就像彩车与破车相比。楚国有云梦大泽,犀、兕、麋鹿充满其中,长江、汉水中的鱼、鳖、鼋、鼍富甲天下;宋国却连野鸡、兔子、狐狸都没有,这就像美食佳肴与糟糠相比。楚国有巨松、梓树、楠、樟等名贵木材;宋国连棵大树都没有,这就像华丽的丝织品与粗布短衣相比。从这三方面的事情看,我认为楚国进攻宋国,与有偷窃病的人同一种类型。我认为大王您如果这样做,一定会伤害了道义,却不能据有宋国。”楚王说:“好啊!即使这么说,公输盘已经给我造了云梯,一定要攻取宋国。”)
对于楚王来说,有两种选择可以使楚国获利:一是通过进攻宋国来增加人口和土地等方面的利益;二是墨子所献策略:放弃进攻宋国,通过提高楚国土地和其他资源的利用效率,来达到国家富强的目的。面对楚国的进攻,宋国也有两种选择:一是坚决抵抗,二是放弃抵抗。如果楚国选择攻宋,并且能够获胜,获利速度快;如果选择放弃进攻宋国,则时间长、见效慢。但是实际的获利结果并不完全取决于楚国,也与宋国的选择相关。如果宋国选择坚决抵抗,则楚国策略一风险大增,获利减少;相对而言,策略二几乎没有风险而且同样能够获利;如果宋国选择放弃抵抗,则楚国进攻宋国的风险较小,收益大且快,楚王就会选择攻宋。对楚王而言,最佳的策略组合是楚国选择攻宋而宋国选择放弃抵抗。但是历史的教训已经说明,宋国不会轻易放弃抵抗。墨子在承认楚王求利欲望之合理性的基础上,为其提出放弃攻宋的方案。
墨子止楚攻宋就是从经济上“得不偿失”来游说楚王,把攻战的损失与楚国通过提高土地利用率和增加人口的获利进行了比较,从而获得了楚王的认同。
第三阶段:“武”胜公输盘
原文:于是见公输盘。子墨子解带为城,以牒为械,公输盘九设攻城之机变,子墨子九距之。公输盘之攻械尽,子墨子之守圉有馀。(于是又叫来公输盘见面。墨子解下腰带,围作一座城的样子,用小木片作为守备的器械。公输盘九次陈设攻城用的机巧多变的器械,墨子九次抵拒了他的进攻。公输盘攻战用的器械用尽了,墨子的守御战术还有余。)
在该阶段,楚王有公输盘造云梯,故采取了攻宋策略。楚王攻宋策略可能是出于两方面的考虑:一是认为自己有可靠而先进的进攻武器,攻宋风险减少,获利明显;二是先进的武器已经建成,半途而废,会造成没有任何收益的浪费,从而造成成本增加。墨子采取“坚决抵抗”策略,进行模拟攻守,使楚王和公输盘认识到“攻宋”的风险成本大增。墨子与公输盘进行模拟的对垒,墨子的守御技术使公输盘和楚王认识到,武器技术上的优势已经不复存在,由此推动楚王重新选择。但是公输盘为楚王想到了一个新的可能的策略选择。
第四阶段:“义”胜公输盘与楚王
原文:公输盘诎,而曰:“吾知所以距子矣,吾不言。”子墨子亦曰:“吾知子之所以拒我,吾不言。”楚王问其故,子墨子曰:“公输子之意,不过欲杀臣,杀臣,宋莫能守,可攻也。然臣之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已持臣守圉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虽杀臣,不能绝也。”楚王曰:“善哉!吾请无攻宋矣。”(公输盘受挫了,却说:“我知道用什么办法对付你了,但我不说。”楚王问原因。墨子回答说:“公输盘的意思,不过是杀了我。杀了我,宋国没有人能防守了,就可以进攻。但是,我的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已经手持我守御用的器械,在宋国的都城上等待楚国侵略军呢。即使杀了我,守御的人却是杀不尽的。”楚王说:“好啊!我不攻打宋国了。”)
在该阶段,公输盘有了新策略:杀了墨子,然后攻宋。公输盘认为,墨子掌握了关键的军事技术,只要杀了墨子,造成宋、楚双方的军事技术的不对称局面,楚国仍然具有武器和战术方面的技术优势。但是策略杀墨子的风险是牺牲了“义”,所以公输盘不愿意说出来。这时候,墨子也有两种选择:一是保守秘密;二是故意透露真实的信息。墨子则立即选择了透露真实信息的策略,即告诉楚王,墨家三百弟子已经助宋守城。墨家弟子助宋国守御,本是重要军事机密。墨子选择告知真实情况有两种可能的后果:一种后果是楚国仍然选择进攻策略,则墨家弟子助宋守城在军事上就不能取得出其不意的效果;第二种后果是:楚王经过权衡利弊,认识到停止攻宋对楚国最为有利。在不了解对方完全信息以及选择策略的情况下,决策双方通常会假定对方不合作,而选择只对自己最有利的策略,因而常常并不是双赢的策略。如果由于信息的不全面,导致楚王错误地判断形势,选择了进攻策略,虽然在军事上墨家弟子能够给楚军以出其不意的打击,但是对宋国来说并不是最好的结果,当然也不符合墨子的“非攻”思想。墨子之所以最后选择告知真实情况,是因为墨子有一个基本的预设:楚王具有理性选择能力,在得到双方全面信息的情况下,能够准确地判断形势和收益,从而选择对自己最为有利的双赢策略。最后楚王被迫选择礼待墨子、放弃攻宋的策略。
最后楚王决定放弃攻宋计划,是因为墨子的游说使他认识到攻宋已经无利可图。真正能够决定和战的楚王纯粹只是为利,而墨子纯粹是为义。正是楚王求利的选择理性成就了墨子为义的理性,楚王不求利,则墨子不能成就“义”行。反过来说,正是因为墨子止楚而求义成就了楚王求利的成功,避免了两败俱伤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