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城诗歌小议
向卫国
诗歌远比科学精确,在漳州
诗歌和夜晚一样深密
——康城《思考》
谈论康城的诗歌是困难的,因为要进入他的诗歌世界必然遭遇到重重阻碍。在我看来,康城算得上70后诗人群中的一个异数,其创作个性独异,完全不同于70后中任何一个山头飘飞的旗帜上的颜色。当然他也可以说以“第三说”为阵地,拥有自己的一个山头。不过,他的山头并不完全独立,而是背倚着漳州这座诗歌大山,或者说是漳州这座诗歌大山延伸出来的一支余脉。“在漳州,诗歌和夜晚一样深密”,并非诗人的夸大其词。因为在漳州活跃着在国内外诗坛产生了巨大影响的“新死亡诗派”和“第三说”两个诗人群。而康城早年曾与“新死亡诗派”交流密切。后来虽然自创“第三说”,其中诗人以70后为主力,人员遍及全国各地,但他自己的诗歌创作终究不能完全脱离“新死亡”语言魔力的影响,更别想斩断与漳州的血肉联系。
在我看来,漳州大部分诗写所呈现的是历史的真实与生命的幻觉搅拌在一起所产生的奇观。既然世界和人的意识都已经从极端的角度碎裂为粉尘并搅拌为原始混沌状的存在,那么作为存在代码的语言不可能保持既往的完整性和系统性,它也会发生同样的灾变。传统语言的内在生命联结被强行地彻底中断,唯一保留下来的是作为纯粹的语言元素的孤立的词(有时候甚至是字)。词成为诗写者从死亡之地与混沌世界交换气息的唯一通道或者说呼吸道,因而这一气息的踪迹必然是发散的,不知所踪的。
但是,康城诗歌的独特语言意识并非完全来自漳州。也没有哪一个诗人在成长的道路上,只会接受一种因素的影响。据其自述,他早先也曾十分迷恋台湾的超现实主义诗歌和狄兰·托马斯、帕斯等大师。总之,在各种因素的作用之下,康城诗歌路数和语言意识尽管有“新死亡”等的影响,并从语言意识的根处接受了其洗礼,他却仍然有着自己的诗歌语言路径。这也许正是他后来创立“第三说”的重要原因。
康城的诗歌拼死抵拒着读者的单向度进入,但他诗歌的语言迷彩背后,依稀还是可以辨认出一个事实的骨架或某种结构被隐匿之后意外伸留在外面的线头。如果以画为喻,康城诗歌的作法类似于这样一种画法,即先在画布上画出一个人(或物)的基本轮廓,然后用涂鸦的方式覆盖整个画面,虽然完整的人或物消失了,但在某些关键环节留下了隐隐约约的踪迹,观众通过想象仍然有复原的可能性。只不过诗写与绘画不同,绘画分两步走,而诗写是一步完成上述的两重效果,这里面当然就会有比绘画更多的秘密技术和更高的难度。我们读他的《白色水管》、《南山书社》、《长信及其注释》、《溯溪》等重要诗作,无不如此,大体都还能够想象得出其某种整体性的及物性或叙事性。而且,越到后来,尤其是康城从“新死亡派”走出之后,其诗歌语言愈走向清晰。冰儿在她的文章《作为发现的承担者——谈康城诗歌》中已谈到这一点。
事实上,康城的诗歌可能一直就受着两个方向的牵引。一是“新死亡诗”式的语言爆破、超现实主义的自动写作和语言跳跃所产生的强大磁力。这种磁力的本质是一种渴望创造的冲动,而创造的前提则往往是一种破坏;另一方向则是陶渊明、梭罗式的生活和生命方式。这是一种摆脱现世的纠缠,回归宁静生命的愿望。而这两者显然会在诗写者那里产生某种矛盾和内外的张力。
比如,《陶渊明和梭罗》这首诗与其大部分诗歌的暴力语言就有着明显的不同。这首诗写于1999年,那时他还没有创办“第三说”,而诗人的笔名“康城”也是来自与梭罗有关的一个地名,这已足够充分地说明问题:
梭罗有时种豆子
有时种草
有时种时间
他并不期待收获更多
和陶渊明一样
诗中所描绘的状态不能不说也是诗人的生活理想,“种豆子”“种草”“种时间”都是“种诗”。不仅“陶渊明和梭罗是亲兄弟”,他们和诗人康城也是亲兄弟。
康城在多首诗中明确地强调过类似于这样的观念:“我的一切思考都建立在感情上”(《思考》)。情感是康城诗歌的主角,这一点毫无疑义。他的大量诗歌中都可以辨认出爱情或友情留下的创痕。这也就确立了他的诗歌本质上的抒情性。这种抒情性当然与梭罗式的纯净的生活理想是具有内在完全的一致性的。所以我们才在他后期的作品中读到了这样的诗句:
你的柔弱是大海的柔弱
你的温婉是环岛路秋天的海风
当我赤脚走上夜深的石径
仿佛触摸到一个人敞开的内心
为你瞬间的柔弱战栗
——《柔弱》,2007
这样柔软的语言,哪里还能看到“新死亡诗”的影子?也许这才是康城诗歌真正的底色。
就我个人与康城不多的接触所感,康城外表有一种强烈的个性,内在却有一颗柔软的心。外在的不妥协的个性(冰儿也曾谈到这一点)也许是为了维护一种不容践踏的坚定的道德感和人格的尊严,但潜意识中也未必不是为了对易于受伤的柔弱内心进行自我保护。这样就造成了他的诗歌即使最具有语言暴力色彩的部分,其内在的层面仍然深具无奈的伤感色彩。在这样的时代,诗人强烈地感觉到:“垃圾堆里最丰富的是感情”(《思考》),而情感的抽空,于诗人而言就等于生命的抽空:“挖到最后我是一只洋葱没有核心”(《长信及其注释》)。对此虚无,诗人只能是要么报以暴烈的语言游戏,要么更深地潜入陶渊明式的内心,康城显然对两者都有尝试。但对于一个有责任感的诗人而言,当此混乱的现实背景,其灵魂最终恐怕还是难以安放,而诗歌中的矛盾也仍将继续!
2011年3月3日草,3月4日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