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辣么大,我想去看看
多年前的日暮时分,我在昏黄的屋子里感到地面震颤不已。匆忙打开窗子,看到一个身材魁伟的巨人向我家窗前走来。他腿脚似石柱,身壮如人马。戴着美国西部牛仔的帽子,腰带购买自日本小贩,耳垂和鼻孔巨型银环出自印度早已失传的能工巧匠之手,全身覆满神秘刺青,那是非洲土著酋长的杰作。他右手腕上紧紧缠绕的“十字架婴孩”护符铜手链是罗马红衣大主教所赠,只有脖子上的头骨项链是南美起航时随身携带的。见到他的人无不望而生畏,因为他所过之处,一股海盗般的野蛮气味充溢街道,久经不散。他自称是何塞·阿尔卡蒂奥,已是第六十五次环游世界。说是在日本海遭遇海难,漂流了两星期,以死于日晒病的同伴为食,海盗船在奄奄一息中靠了岸。他们以为停靠在了韩国,但没想到竟走到大陆腹地。当我问及他要往哪里去时,他指着大海的方向说,“那边”。
他天马行空般的叙述世界各地的奇闻轶事,第一次勾起了我对远方的渴望。我那时曾向他披露想同他一同冒险旅行。可是他说这是他最后一次环游世界,他准备返回马孔多,不再过漂泊的日子。
多年以后,我仍有向人提起此事。那时我已经在上高中了。当时有人曾这样告诉我。
“假如你能环游世界,我就能用头当脚走路。”
不过我也在暗自准备。我已经向他打过招呼。说大约会持续两年。三月份出发,到后年秋天就能回来。
我不准备再给屋子穿那么破烂的布鞋子了。因为这次旅行大部分是水路。
出发时是在傍晚。那时农民们作罢农活扛着锄头,从田野走来,哼着小曲。我赶紧关了门窗。他呢。他毫不回避,也不在意,热情的招呼他们。他们问他这是要去哪里?他说环球旅行。农民们噗嗤笑出生来,调侃说:
“你们先去。我们随后也去。”
屋子向东跋涉,翻山越岭。在一天清晨到了海边。帆影绰约,海鸥点点。我吹了个口哨,海豚们露出水面,向这边游来。它们遨游蔚蓝大海,已经等候多时了。它们是海上驽马,航行就靠它们了。我把准备好的缰绳套在海豚头上。这些聪明的精灵无需下令指挥,就驶离的大陆。海风轻拂,阳光耀眼。屋子很快越过了朝鲜半岛。在次日日落时分,抵达了伊豆半岛。他说他不想上岸。于是我只身一人去了伊豆旅行。
伊豆的村子入口常常写着:乞丐和江湖艺人禁止入内。我初到伊豆,是怀着期许和这些舞女们相见的,我是多么想领略她们的风采。因为我常听人说,她们总是云游四野,居无定所。
我这样想着赶路。终于,在汤野的客栈里,有幸与她们相遇。那天傍晚,她们在客栈应顾客要求舞扇。我那时恰好下楼,就坐在客栈楼梯上。三弦琴弹起了轻快的节奏,太鼓发出低沉的闷响。舞女们轻舞着白扇,一张张脸庞在扇子掩映中若隐若现。她们弯曲着膝盖,像木偶似的摆动手臂,迈着平缓的步子,一直舞到了深夜。
翌日夜里。我和客人在房间聊天。舞女大概看出我是读书人,便走过来,央求说:
“先生。先生。请您给我念会书吧。”
她像孩子那般自然洒脱,仿佛我们熟识似的。不等我应允,就把《水户黄门漫游记》抵到我面前。我答应了。翻开书,她便把脸凑过来,专注的看着书上的字眼,就像认识一样。她缓和的呼吸轻抚着我臂膀。密发间有种诱人的香气。我悄悄看着她。眼睛有些迷离。她卸了妆,可是脸颊仍然残留着些脂粉。她梳着奈良时代艺妓的发型,娇小稚嫩的脸蛋上总是微微含有笑意。突然,她失去了兴致,不看了,嘟囔着说:
“先前也有个学生来伊豆旅行。和我们同路,从修善寺一直到下田港。那时他也给我念书。还商量好说寒假我们在大岛码头接他。可是他却再也没有回来过。”
“是川端先生么?”
“啊。我那时竟也忘了问他名字。”
我在那里住了几夜就走了。那几天只要没有演出,舞女就来让我给她念书。那天早上,是南伊豆的小阳春时节,乍暖还寒。前夜我推辞说不用前来送别,她非要坚持。我们走着。她脚踏木屐和青石板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走进屋子,伫立在窗前,挥手告别。说如果可以,就来看她。
海风很大,从陆地吹向海洋。海豚还未发力,屋子就自动驶离了伊豆。我看到她在凛冽的风中瘦削的身影,和服被风拉扯着。她突然挥舞手帕,好让我看见:
“先生,您去东京么?如果遇了川端先生,就告诉他。说我在寒假时还在大岛码头等他。”
她声音顺风而来。小屋在海面上渐行渐远了。我也喊着。海浪驶向岸边,可是海风阻隔了话语。我想告诉她:我要驶向南方,不去东京。恐怕见不到川端先生,无法为她捎去思念了。
海豚们偶尔跃出水面,奋力前游。牵引着小屋绕过九州岛和琉球,驶过台湾海峡。快要渡过南海的时候,平缓的海岸线突然被热闹繁华割断了。那是西贡,湄公河已经近在咫尺了。阿拉米斯号汽笛长鸣,声音尖厉,传遍了全城。起锚。浓烟滚滚,邮船驶离了港口。因为顺路。我也暂时把屋子搬到邮轮上了。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大海风平浪静。在甲板上,一个白人姑娘穿着一件旧真丝衣衫,脚穿带镶金条带的高跟鞋,下身是像布袋子似的打褶连衫裙,一顶带有黑色宽饰带的玫瑰色平檐男呢帽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她孤零零的站在甲板上,臂肘支在船舷上,瞭望大海,眼神空洞。那样子我猜测她准是在等什么人。我也是孤身一人,(哦。对了。还有他。不过我们实在找不到说话的理由。)我想要同她说些什么,排遣旅途寂寥。她却主动转过身来,说话了。问我是否有烟。
我点头。把烟拿给她。
她看了烟的品相,有些诧异,一股倦怠绝望的神情从她那幽蓝的眼睛里氤氲开了。
她问我是不是中国人。
我说是。
不。你不是我要等的那个中国情人。她说。你应该拿英国纸烟。而且你的手也没颤抖。
我们已经不在湄公河上了。
不是去沙沥么?
不是。是去法国。刚刚驶过苏门答腊岛,已经在公海上了。
她神情恍惚,长吁一口气,好像就要倒在地上。在这冗长的沉默里,在这无声的喘息里,我看到她嘴唇含着的青春芳华正在齿间流失,金色密发间隐藏的盛年美好时光也因无力依附发梢而提前随风飘散。岁月仿佛抽离了她的身体,她轻盈的腾空漂浮。她开始变老,无法遏制的迅速衰老。我看到她陷入了一场可怕的漩涡中,激流挟裹着她,砂砾磨蚀着她光滑的脸庞,肌肤变得粗糙如同砂纸,额间皱纹丛生如同沟壑。她被撕扯着,吞噬着,身不由己的迈向深渊。然而就在那边缘时刻,她停住了,时间和激流也停住了,衰老延缓了脚步。她转头望向我。我不能相信,这个金发碧眼的法国少女在最美好的年华里竟在顷刻间变成了饱经沧桑的老妪。她是丝毫也不害怕,好像早有所料。她让我给拿来镜子,她端详着,仿佛在欣赏一幅支离破碎的画卷。她坐下来,接受了这一切,妥协了。那眼睛里既无苦痛,也不悲戚。她向我讲起了她在西贡也许永不会再相见的中国情人,讲起她母亲的苦难,将要失去的小哥哥。她也讲起了她将来回到巴黎的情景,讲起她未来一生将要发生的往事。
我们在孟买下了船。告别。她扶着比人高的手杖伫立在那儿。我突然觉得衰老已经在阿拉米斯号上提前降至,青春也在那儿被消耗殆尽,她今后都不会再老去了。后来,我去了巴黎。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那时我也已经老了,在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我看到她,向她走去,主动介绍自己。我对她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颜。”
就在离开孟买的那天夜里,在阿拉伯海上我们遭遇了风暴。海豚们受了惊吓,挣脱缰绳而去。小屋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飘摇欲沉。熬过那夜,小屋在一处海岛上搁浅了。第二天我开了窗子,看到眼前珊瑚礁岛屿点缀在蓝绿色的海面上,椰树做成的草房就漂浮在海上,海风阵阵,吹来神秘静谧气息。
我们稍作停留,检查了屋子,一切就绪后,又唤来海豚向北航行。我想的很美好。从卡拉奇港沿印度河北上,然后向东越过伊朗和伊拉克。本来预计是要在下星期五下午到达耶路撒冷的。可是在卡拉奇我们亲眼目睹宗教冲突引发的流血事件。慌忙中离开了那里,驶进了波斯湾。晚上,在迪拜的旅店里,我们偶遇到正在商讨潜入阿富汗的阿米尔。我和他攀谈起来,他告诉我说要去往喀布尔。我提醒他,如今阿富汗形势严峻,塔利班已控制了局势。谈判也未为胶着的战局带来任何缓解。成批难民想逃离都来不及。可是他说他还是要去,因为那里有他再次成为好人的路。他说童年时他因怯懦曾亲眼看到哈桑为了保护他的风筝而失去了童贞。而他也曾因无法忍受懦弱和愧疚污蔑他,以为那样他就会使自己良心受到安抚。然而多年来,他一直饱受煎熬和良善谴责。他说哈桑为他追风筝时曾说会为他千千万万遍。而今哈桑死了。他也要为哈桑的孩子(他侄子)索拉博勇敢一次。将他从喀布尔救回美国。那夜之后他就趁夜色启程了,而我也没再见过阿米尔。我们沿波斯湾和两河流域北上,在离开巴格达的那天早晨,我无意中看到东边升起了两只风筝,飞过了辽阔的伊朗高原,飞过了飞鸟无法企及的高远天空,飞过了阿米尔得以释然的童年,获得救赎的童年就牢牢写在风筝背面:为你,千千万万遍。
我们逾期到达耶路撒冷,而且那里至今还动荡不安,所以取消了要在那里观看穆斯林朝圣的计划。向东抵达地中海,海豚们已在那等候了。潮湿的海风将小屋吹拂到了爱琴海。那里星罗棋布的岛屿散布海面,星星点点,仿佛牧场上的羊群,稍微驱赶就能拼凑在一起。夜里。在墨西拿海峡附近,因为暗礁遍布,航行速度异常缓慢。这时天籁般空灵的歌声从黑暗大海深处传来,海豚们突然萎靡了,弃我们而去,游向充满魅惑的西西里岛海域。
“快堵住耳朵。”我突然想到了奥德修斯,“海妖塞壬要发动袭击了。那歌儿只是诱饵。想引诱屋子触礁沉没。”
小屋顺着西南风漂浮,逃离了塞壬的歌声编织的魔障。后半夜小屋还是触礁,滞留在了克里特岛。天亮,我们踏上了雅典的土地,顺着希腊北上,翻过奥林波斯山,在塞尔维亚沿多瑙河逆流而上,到达维也纳后又继续北上。终于在冬日的一个黄昏来到了积雪覆盖下的布拉格。
雪后初霁,街道上又响起了悠扬的萨克斯风,红色的屋顶映在青色路面上,让这个城市流光溢彩。偶尔也有马车驶过,屋顶晶莹小雪又让夕阳染色,宛若复古的错觉。屋子在街道漫步,有一股炽烈迸发的气息,让人觉得仿佛置身于梵高浓墨重彩的油画里。这时老城广场上自鸣钟里轮到犹大出来报时了。我带着久梦初醒时的幻觉听到广场有人低语,循声走去,看到广场上有个高大瘦削的男人在轻声讲故事。眼前人流如水,人们行色匆匆,而他却丝毫不受干扰,不动声色没完没了的诉说。一位年逾百岁的老头回想起了当年他初到这里的情形。他是土地测量员。名字么。已经记不得了。起初,他想进入城堡赴职。可是这里的人们都知道,在布拉格城市中心的城堡虽然近在眼前,实则远在千里。至今仍然没人进入其中,更别说拜见城堡里人人皆知,但却没人见过的CC伯爵了。从那以后,他便在这老城广场上讲诉故事,以此希望引起当局注意。然而时光流逝,起初他那清澈而且深邃的眼睛还勉强能吸引到人们,可是不久人们就习以为常了,这个虔诚讲诉的可怜人似乎早已被人遗忘。如今已经百年逝去,城堡当局却从未做出回应。他也许根本就不懂叙事技巧,他语气太过平静了。他不像那些成功作家那么善于使用激昂的语句,也不会模仿当代中国言情作家的那种矫揉造作、无尽缠绵的散文似的小说,更不懂武侠玄幻作家是运用怎样的奇技淫巧将故事写的那么荡气回肠、百转千回、紧扣心弦。他的声音如此平静,仿佛死人讲诉,宛若催眠,到最后人们几乎都忘了他要说什么话。我望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我听见他还在低声细语。我听见他说:
一天早晨,格里高利·萨姆沙从不安的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
我听见他还说:
我僵硬而冰冷,我是一座桥,我横卧在深渊之上。
有时,为了吸引听众注意,以快速引起城堡当局的重视,他也会说:
如今的人们好想无病呻吟,强说孤独。好像那样便是她们独异于凡夫俗子的标签。孤独变成了廉价的修辞,变成了时尚的味道,变成了上流人士才有的高雅。其实那不过是虚伪作怪,是寂寞的诟病。曾经K也说自己孤独,但他却为此失去了爱人。他三次订婚,又三次与人解除了婚约。他是这样说的:“为了我能站在广场讲述,我需要孤独。那种仅像隐逸者的孤独是远远不够的,它更像一种更深的睡眠,即死亡。正如人们不会也不能够把死人从坟墓里拉出来一样,人们也不可能在深夜把我从写字台前拉开。”
自鸣钟又响起来了。我举目四望。布拉格像是被这个广场上的呓语者扯去了梦幻的外衣,每个人都裸奔在了古城区,所谓美景都显现出了不为人知的阴暗面,景色转瞬变成了梦魇,那种压抑恐怖的氛围只想让人逃离。
大地还被积雪覆盖着。我们雇了麋鹿,又让铁匠把雪橇嵌在屋子底下。在当天夜里就驶离了布拉格,向南方跑去。经过慕尼黑,一直跑到阿尔卑斯山南麓,我们在勃朗峰出发时准备一路向西,沿塞纳河漂流至巴黎。可是出发没多久麋鹿就私自改变了方向,转而向南跑去。直到马赛才停了下来。
在马赛港口停靠着一艘去往澳大利亚的轮船。这时候,查理斯·斯特里克兰德跑来了。这位将来世界的画家,年逾不惑才确定了毕生追求。毫无征兆的放弃了妻儿,也放弃了在证券交易所的工作所带来的富足幸福的日子,这一切只为了画画。家人起初以为他要和一个女人远走高飞,都劝他回去,后来才知道他在作死,都和他断绝了关系,以为他被魔鬼附体了。我一眼就认出了他,因为他长着红色的胡子。那时他已经瘦骨嶙峋了,衣衫褴褛,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已经纯乎是个乞丐了。显而易见,这位将来画作价值连城的画家如今是一幅画也卖不出去。他脸上还有斑斑血迹,像他这样桀骜不驯、目中无人、抛家弃子的英国人,脸上总是讥嘲的笑容,他是免不了和人打架斗殴的。他站在港口等待上船的时刻。去往他梦想中的国度塔希提岛。傍晚时分,轮船在寒冬的海面上,烟囱冒出的黑烟逐渐稀薄,轮船乘风破浪开始向东驶去。
而我们也要离开马赛了。绕过伊比利亚半岛到英国去。在我们准备驶入泰晤士河到伦敦去时,沿岸到处都在听说霍格沃兹魔法学校马上要开学了。大批魔法学校学生在返回苏格兰。我们赶上了最后一列去往霍格沃兹的火车。哈利也是我们在车厢上认识的。那时他已经学了变形课和飞行课。当时我们大家饿了,想要他变些食物来。他是个诚实的人,当即拒绝了。“变不了食物。任何魔法都不是万能的。”下了火车,到那里发现那不过是一座废墟城堡,上门挂着“危险勿入”的牌子,充溢了阴森恐怖的氛围。哈利忘了告诉我们,常人是看不到魔法学校的。我们都很失望。不远万里慕名而来的霍格沃兹原来是仅供远观的海市蜃楼。不过作为安慰,哈利还是邀请我们体验骑扫帚飞行。当屋子在尼斯湖上空悬浮的时候,哈利问我们今后的打算。我告诉他我们打算到南非去。这时他在那房子里说他受不了那里的炎热和蚊虫叮咬。我说我们准备横渡大西洋,去往美洲的时候,他又说他厌倦了在海上漂泊的日子。哈利那次可帮了我们大忙。他运用魔法让波涛汹涌的大洋凭空显现了条笔直的马路。我们请木匠给屋子安了车轮,又雇佣了四匹夏尔马。我们在爱丁堡和哈利告别。越过爱尔兰,就行驶在辽阔的大西洋上了。
时间正是黄昏,残阳将逝,火红霞光让整个大洋都像是燃烧起来了。海面风平浪静,东北风又送我们远航,屋子在大洋马路上向西疾驰。太阳西陲,而我们也快马加鞭,追随着它的脚步,夕阳就这样永远停滞在西边海面上了。漫长的旅途中,潮湿的海风吹拂,被无限延长的黄昏让时间近乎停伫。而我们都站前窗前,看着眼前的飞逝的风景,偶尔有成群的飞鱼跃出海面。眼前景色让人迷醉,可是我们依旧沉默,也许是忘记了说话。我在想远在故国的人们此刻正在做些什么呢。也许在朦胧的晨光到来之前都在做着自己的梦。也许失眠的人们此刻也都进入了梦乡。也许此刻没有相信我乘着小屋在世界某个角落出海远航。
我正这么想,一艘小船向这边驶来了。屋子减缓了速度,这时夕阳带着释然的感觉才得以沉入巴哈马群岛的海底。天黑了。月亮照耀着海面。在起伏的波涛声中,那艘小渔船向我们驶来了。船上渔夫是位身材壮硕的老人,花白胡子,脸上有些褐斑,那是太阳长时间照射引起的良性皮肤癌变。老头显然已经疲惫至极,只有那眼睛还像海水那般深沉,散发着昂扬的锐气。老头告诉我们说,他已经八十四天没捕到鱼了。可是这次他却有幸捕到人生中最美的鱼。他说起他为了这“毕生杰作”付出了多少努力,忍受了多少辛酸,来到这无人到达过的海域。可是在归途中猎物却遭到鲨鱼们一次又一次的攻击。
“不管你打到多么完美的鱼。这些食腐动物总会把它们咬的面目全非的。因为鲨鱼们生来就是干这个的。只为毁坏别人的猎物为乐。”
这时我才发现在他的船侧绑着一条巨大的马林鱼。那鱼只剩鱼头了,整个鱼身已被啃食殆尽。不过从它那庞大的骨骼就能约略看出那是条罕见的大鱼。老人的手已经被绳索勒出血,因为抽过筋的指头还在痉挛着。我问他是否需要帮忙。他拒绝了。他说:
“海里打渔是孤寂的旅行。只有捕获的鱼才能慰藉渔人的孤独。”
他独自远去了。那坚毅的背影消失在了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空气里有种血腥的甜味。我突然有些难过。因为我明白自己今生就想成为像他那样的人,可是却从未没有像他永不言败过。
我们已经驶到了魔法的边界,马路在海面上延伸到了尽头。我们的小屋又不得不下海了。海豚永远是旅途忠诚的伴侣,它们向北经纽约把我们带到了纽芬兰海域。在波士顿登陆时,正是初春时节。我早听说瓦尔登湖就隐藏在阿巴拉契亚山脉之中。于是我们马不停蹄,翻山越岭,在次日傍晚就抵达了瓦尔登湖畔。梭罗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每天黄昏,他依照《毗湿奴往世书》的指引,在自家院子里挤完牛奶,就在湖畔等待远方客人来访。那天我们的屋子在湖上漂浮至此,他远远看到我们,便殷勤的跑来,招呼我们上岸。夜里,在他的小木屋里,蜡烛燃着昏黄的光,我们促膝长谈。窗外,初春孤雁哀鸣,鸽群纷飞。树叶和微风轻轻细语。从窗户里可以看到灯光摇曳的湖面上沉睡的天鹅。偶尔几只松鼠轻盈的跳到我们窗前,聆听我们谈话。他向我絮语时,神情既得意又严肃,如数家珍,百说不倦的讲述在瓦尔登的种种奇遇,它的四季变幻,它的日月轮回,它每一时刻的每寸肌肤都充斥着美与宁静。瓦尔登湖俨然成了他的情人。我问他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是否感到孤独。他说曾经有访客慕名而来,说已经厌倦了尘世纷扰,要在瓦尔登寻回精神净土。可是他们不过是在附庸风雅,日积月累的空虚和寂寞将他们都赶跑了。孤独?你在田野歌唱,在雨夜聆听,在深林漫步,在湖畔钓鱼,不会感到孤独。瓦尔登湖与你相伴,鸟兽为你和鸣,鱼群常常造访你的窗子听你诉说,朝露洗去纤尘,树叶为你遮阴。只有人才会让人感到孤独,瓦尔登从不舍得让你孤单。我想那大概是真的。我如今已经不再写诗,可我曾经也没有读者和知音,会常跑到深山幽谷里吟诵。那是个荒无人烟的地方。不用害怕有人说这是个三流的诗人。微风沐浴,鸟儿欢畅,树影婆娑,牛羊此起彼伏的叫声为我伴奏,湖底有无数游鱼在偷听诗歌,它们从不冷漠,它们懂诗,它们激动的直跃出水面。
我们在梭罗那里待到了四月份,不得不离开了。那天他跟着我们送了很远。
“您快回去吧。”我说,“再走,可就出了瓦尔登的地界了。”
他止住了。我们挥手告别,又向西驶去。过芝加哥没多久,浩浩荡荡的密西西比河横在眼前。我们顺着河水向南漂流,湍急的水流让屋子猛烈摇晃。到了中部平原地带,河水舒缓了,屋子才平稳下来。这时流浪的哈克贝利和黑奴吉姆也加入我们的行程。他们想要逃离蓄奴区,可是到了孟菲斯才发现他们正在深入贩卖黑奴的腹地。我们在那里就和他们分离了,独自向下驶去。最后从新奥尔良进了墨西哥湾。接着又向南驶过加勒比海,在哥伦比亚的圣玛尔塔上岸。继续向内陆行进,然后就迷失在了热带雨林的迷宫里了。路途中荆棘丛生,蛇蝎遍地,腐叶骨骸铺垫了柔软的湿土。屋子险些陷入在人类原罪之先就以存在的沼泽地里。我们在森林里迷失了方向,刚刚作下的标记,很快让疯狂生长的杂草埋没了。在漫无目的的行进一个星期之后,在烟雾弥漫的隘道里,在香蕉树香气的指引下,在枯藤朽树树立的地标里,看到一行字包裹在愁云惨雾的迷蒙里,可说是世界上最悲催的路牌——马孔多。
到达的那天正好是在四月十七号。那天,马孔多的创建者第一代领袖身患重疾去世。不过死去的并不是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而是加西亚·马尔克斯。那是马孔多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葬礼,连马孔多的妇孺们都未缺席,那盛大场面连百年之后格兰德大妈的葬礼也无法与之媲美。人们在沉痛中追悼这位先知的同时同样注意到最为繁盛的布恩迪亚家族在葬礼上人数寥寥。那时,何塞·阿尔卡蒂奥已环游世界归来多时,并与丽贝卡结婚,在一次枪支走火中结束了性命,而从此丽贝卡开始与世格格不入,至死也没曾离开老宅,过上了活死人的生活。百战不死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带着伴随他终身的,由战争的虚无引发的寒意回到马孔多,并已向政府签署停战协议,待他发现政府撕毁协议,只给反政府武装士兵开了空头支票时,一怒之下想要再次发动战争,这时才发现大势已去,从此他向孤独妥协,以循环往复徒劳无益的制作小金鱼为生。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亲眼目睹三千多人被政府军射杀,用望不到头的火车把尸体运到海里扔掉,他是唯一的幸存者,然而马孔多的居民将他所言的真相视为疯言疯语,固执的相信政府发布的通告:马孔多从建立起至今仍无一人死亡。他心灰意冷,从此在无人踏足的炼金实验室里潜心研究羊皮卷,失去了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奥雷里亚诺第二人性丧尽,在老人尸骨未寒的时候,又在家里开起了狂欢派对。因此那时出席葬礼的只有乌尔苏拉和美人儿雷梅黛丝
“这是位圣徒。是我们所有人的祖先。”美人儿雷梅黛丝呢喃道。那是她终日畅游天际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拥有神智,展现了人类温情的一面,说出的饱含人性的话语。马尔克斯死后,她再未堕入凡尘。
乌尔苏拉热情的邀请我们去他家做客。家里热闹非凡,云集了世界各地的酒肉豪客。奥雷里亚诺第二正在不远处的佩特拉·科特斯家和拥有“母象”美名的卡米拉·萨迦丝杜梅举行饕餮大赛。观看比赛的人群一直延伸到了乌尔苏拉的厨房。我进到院子里,看到刚刚死去的马尔克斯的鬼魂被人绑在了栗树下,巨大的棕榈树叶子在为他遮风挡雨。我走进看时,发现马尔克斯正在古老陈旧的羊皮卷上用无人能懂的拉丁语写作,旁边放着一杯温热的不加糖的咖啡。
他正好写到:饕餮盛宴之后,在比赛中险些撑死的奄奄一息的奥雷里亚诺第二说:
“带我去我妻子费尔南达那里。”
这时从门外,拥挤的人群把垂危的奥雷里亚诺第二送了回来了。家里实在是没有招待客人的闲暇了。到处是烂醉如泥的客人,庞大的法国妓女大军也供不应求了。疯狂繁殖的牲畜也来抢占地盘,酒足饭饱的旅客就地躺下就睡,醒来时才发现秃鹫啄食了他们的眼珠。
在繁华热闹的场面里,而那栗树下伏案写作的衰老身影总是那么孤单,仿佛已经陷入谵妄,度身世外,丝毫也不受环境影响。
不管怎么说,我们要离开了。临走前,马尔克斯告诉我们说,如今美洲大陆已被孤独封锁,亚马逊雨林就是它幻化的魔障,潘帕斯大草原已经沦为恶魔的泥沼,那粘稠苦涩的孤寂气息简直让人窒息,从那里穿越几乎是天方夜谭。所以他答应要拿魔法飞毯帮我们离开。我们沿安第斯山脉的东面行进,绕过了亚马逊,到达了利马后又继续南下。飞跃狭长的秘鲁的山麓地带在圣地亚哥降落。屋子走下地面,魔毯立刻腾空而起,又原路返回飞了回去。
这时南太平洋仿佛世外桃源般浮现在面前了。这里是被人们遗忘的地带。在碧波浩淼的大海上,岛屿星罗棋布,宛若被上帝遗忘在人间的星辰,它们像是在海面上排列醒目的阵法,以期引起注意,希望有朝一日能被天使发现,重返天堂。我们根本无需远航,屋子只要稍一用力,就能像青蛙那样,跳到复活节岛去。跳到皮特凯恩岛去,跳到塔希提岛去,跳到汤加群岛去,跳到斐济去,跳到新西兰去。
有两件事我还要说一说。
在塔希提岛我们见到了在马赛港分离的查里斯·斯特里克兰德。那时他已经和当地土著姑娘爱塔搬到了塔拉窝山中峡谷的住所。结婚了,并且生了孩子。一个迷失了将近半个世纪的英国老头放弃了安逸和幸福,屹然离开萎靡的巴黎绘画圈,为了艺术漂洋过海的渡过大半个地球,竟然在远离现代文明的原始部落寻到了自己一生最好的幸福。我那时就是怀着这种崇敬去拜访他的。他的屋子在密林深处,到达那里路并不长,但是林间小径崎岖难行。我们到达那里临近晌午。我推开了门,一股浓烈的尸体腐臭味道差点让我晕了过去。但是镇定脚步,我瞬间被眼前奇异的画作深深的震撼了。我对绘画是不甚了解的。可是艺术是具有相通性的。一幅人世罕见的绘画倘若能表达迄今无人涉足的神秘地带(当然那是人类精神的暗地,是掩埋在人性中光明抑或黑暗的光影,无法用语言描摹的敏感又懵懂的禁区),就算一个目不识丁的人也会被艺术折服的(折服他的其实是他自己的精神世界受到艺术的窥探和曝光,让他觉得匪夷所思,仿佛一个衣着华丽的人突然被人看到了裸体时的那股羞赧和震惊)。这个与世隔绝的画家显然在距文明万里之遥的土著岛屿看到了我们常人无法洞察的隐晦角落,他的画作有种强烈的原始的真挚的冲动与哲思,有种恐惧的美。他的尸体已经腐烂了。然而墙上的画作还在熠熠生辉。
爱塔告诉我说,查理斯·斯特里克兰德生前患了麻风病,岛上居民都害怕被传染,警告他们一家倘若出现在人群聚集的地方,就把他们的房子烧了。就这样他连画画的油彩和画纸也买不到了。后来有个好心的医生给他送来了油彩,他才得以继续作画。他一年前眼睛已经瞎了,就拿着画笔在墙上摸索着涂抹画画。
你应该把他埋葬了。我说。他已经烂了。
爱塔是多么爱他,眼神满是爱和思念的光辉。她反驳说。那是他一生最后的杰作,倾注了他所有的心血和感悟。你不觉得那就是他的坟墓么?他很清楚,他在给自己掘墓,所以他要精心打扮永居的墓穴。那穷尽所有才华绘出的墓室壁画就是他最丰厚的陪葬。
在新西兰停留是因为那里的一对中国夫妇的盛情邀请。那天我们在奥克兰港看到一位中国人在打听去中国的船只。他远远就看到我们了,看到故国那熟悉的房屋和面孔,便跑过来,热情的招呼我们上岸。说什么也要邀请我们去他家里住一夜。我们穿过林荫小道,迂回曲折的山路。不久就看见半山腰上的一幢红色的小屋。
“那门。那窗。都是我自个做的。我们来时这里已经不像样子了。”
他妻子正在厨房准备晚饭。我们就到他书房去了。从那窗子里看到半山葱绿的树林,一直延伸到海边,接着是蔚蓝辽阔的大海。
我情不自禁的赞叹起来。
“如果一年四季窗前都是同样的美景,一刻也不曾发生改变。”他说,“那再没的景色终会让人心生深深的恐惧。”
他语气有些伤感。我连忙叉开话题,问他到港口所为何事。他这才想起来。把他新写成的诗集拿给我看。他说现在国人来新西兰的越来越少了,不知故乡人们过得怎么样了。他虽然不至于穷困潦倒,但是日子总是过得窘迫。
“这里不是天堂,我还要考虑如何生活。”
他让我把诗集带回国内,拿了稿费就寄给他。显然,他的故土印象还停留在三十年前。我没有告诉他如今人们已经不再看诗了。我不想打碎他的幻梦。
那天夜里,我们畅谈诗歌直至深夜。他把他的新作《鬼进城》念给我听。当他读到《墓床》时他顿住了,厌倦了,转过身去。他久久的沉默。后来他说快睡吧。
第二天,我们要走了。他挽留我们多住些时日。我告诉他,我们预计要在秋天之前回去。他便没有多说什么。我们下山去。他话不多,一路上都是他妻子在寒暄客套。他们在海岸上站着。风很大。他想牵住妻子的手,好让他们颤颤巍巍的身体能相互依靠。这时她却始终把手藏在口袋里。我们已经与海岸远离了。她妻子已经回去。空旷的海边只剩他孤身一人,潮起潮落,他还在隔海远眺,目送我们离开。那刻我的眼泪突然止不住落了下来。
我们一路向北,穿过数目繁多的东南亚的岛屿,越过赤道,进入到了中国南海。我们准备在香港的维多利亚港登陆。可是那里的海关拦住了我们。我想问明原因。那个孤傲冷漠的制服女人没有说话,只给我们指了指挂在港口处的入境须知:
您必须拥有XXXX的资产才可入境,或者您的朋友或亲戚是李刚,并让他出示声明他与您的关系也可入境。
我一怒之下去了云南。然而让我们始料不及的是,再快要回到故里时,却陷入了云南总督彭?建造的迷宫里。那是一座带有交叉小径的花园。花园地基是汉白玉铺陈的,门庭牌坊都是琉璃瓦做成的屋檐,在细微渺小处都镶嵌有黄金。小径分叉处贴满了迷般的标识,每条小径都去通往不同的未来。我们必须迅速做出选择,我们不能迟疑,因为迷宫入口处就贴着:一旦进入花园,死亡就开始追赶那些倦怠的人。我看到一扇门上画着两个背对着的冷酷孤傲的人,推开门走了进去,却发现自己误闯了十一维空间。那里的世界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未来和过去交错,幻梦与现实混合。我甚至可以看到过去的我和未来的我。有无数的自己在来回交叉漫步,人生的种种际遇不再只是唯一单调了。所有的道路的都有不同的自己去选择。我知道总有一个世界是我要走的路,那就是和原先同样的世界,那也是逃离迷宫生寰的仅有希望。还好所有的自己的意识还是相通的,所以我可以看到不同因果的世界。人生一世。伴随着选择,也许可以经历无数次不同的人生,可是我清楚的知道自己的真实身境,正是靠着这种自觉我准确无误的选择自己将要驶向的远方。
我们逃离迷宫。回到原来的住处时,已是深秋了。农民们依旧忙碌,赶着种越冬的小麦。我还是紧闭着窗子。我听到有人问他这是去哪了?他带着久别归乡的喜悦,嘚瑟说,刚刚环球旅行回来。农民们又笑了。他们说,等过些时日,他们也会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