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到北京，正值深秋季节，首游之地自然选择香山森林公园。一下车，举目望去，那高低嵯峨的山岭与冈峦上，遮天蔽日的都是枝繁叶茂的黄栌树。而每一棵树上，都托举起灼灼似火的红叶，漫山皆红，层林浸染。而当进入森林，抬头遥望，树形不高，但一株株如伞撑开的树冠，缀满了层层叠叠的金黄的叶片，叶子近圆形，小杯口大小，叶肉细腻滑润，那殷红果然了得：山静处，一张张像镀了金粉的彩绸，金光闪烁，丹辉浮动；风起时，一片片似燃烧的烈焰，旌旗奋展，红波裂阙。目能所及，果真是山丹丹来林灿灿，仿佛宇宙间所有的彩霞都在这里会聚、层叠，哪怕一点的绿色也无从寻觅，就连头顶的天空都被染成彤红的一片。红色，成了这方天地唯一的色块。这不禁让我想起白居易《和杜录事题红叶》的诗句来：“寒山十月旦，霜叶一时新。似烧非因火，如花不待春。连行排降帐，乱落剪红巾。”这如花似火的红叶，就随着山势的起伏铺开朱红的酡澜，赤色的海洋。我的心完全被眼前这热烈的、旺盛的、高扬的赤色所震撼、所迷醉，想象着当年才貌双绝的丁洁琼是如何地在红叶的簇拥中“媚眼含羞合，丹唇逐笑开。风卷葡萄带，日照石榴裙”地独自移步石径时的动人情景——直到天近黄昏，才匆匆地拾起几片随风飘落的红叶，夹入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留作一种生命的热烈记忆。工作后，我所执教的中学在一座寺庙里。古寺多古树，在我卧室窗前20米开外，就长着一株上百年的枫树。胸径两人合抱，树干高达30余米，树冠遮地红半亩有余。这株挺拔的枫树，站立于山脚地头，像一位忠诚的卫士，日夜守卫着这方风光旖旎的山水，守护着这座历经沧桑的深山古寺。每当春风吹拂，直指云天的树尖便钟摆似的摇动，秀逸旁出的粗杆细枝也随着在空中临摹出变幻莫测的素描图形，充满着丹青圣手随笔涂抹的画意神韵。几番雾罩，几场微雨，几缕暖阳，光裸的枝条上，便有了规则不一的豆粒疙瘩，沉甸甸的，缀弯了高开高走的庞大树冠。接着几道闪电，几轮雷声，几声鸟语，那粒粒疙瘩像是听到了使唤似的，如蚕蛹破茧，似螺丝开盖，齐整整地探出嫩绿的芽尖，仿佛贝多芬指间流出的生命音符。而当盛夏来临，那细嫩而透明的星状小片便渐渐长成了张张鹅掌似的粗叶，密密匝匝地挤满了枝条树桠，为整棵枫树披上了碧绿的盛装。寒露刚过，满树的叶片就在秋风的沉醉中，渐渐地镶起了一道道金边，像少女留下的激情吻印；随着寒意的逐渐浓烈，框边的绯红色素便沿着叶脉向整张叶面散漫开去，就在叶绿素与红色素交织融合的过程中，叶色便有了微微的淡红，恰似恋人羞涩的面颊。在无边无际的蓝天白云下，就这么一树淡雅的红晕，仿佛是秋天的使者，持着季节的本色，雾岚一般荡开绯红的涟漪，濡染了田野的稻穗，濡染了丘陵的橘柚，也濡染了农家的笑容——每当我推开清晨的窗口，第一缕曦晖从枫树上飘来，都会牵引我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因为火红的太阳就会升起，崭新的一天又开始到来；而当我关上夜晚的窗户，告别最后一缕枫叶切碎的月华，总会让我思绪缒绻，情意缠绵，因为我总在祈望未来的一切能如枫叶一样红火。“晚生红叶经霜久，昂首依然向翠微。屹立凌风成傲骨，深思彻夜展娥眉。星河耿耿已无泪，花信遥遥会有期。堪与诗魂共生死，漫天化作火霞飞。”这就是枫叶，与我朝夕相伴并温暖着我的脚步走过无数寒冬的火霞一般的枫叶。虽然叶面粗糙，叶形粗犷，但那生命之红，已融进我的血液与心中。
如今想起来，无论是哪种红叶，都曾让我既神往又困惑。神往的是总能给人点燃生活的无限希望，困惑的是春天的绿叶怎么进入秋季就变成了红色了呢？《山海经》中说红叶是蚩尤的血迹，《西厢记》里则说是离人的血泪。这当然都是文人的想象。后来查阅了有关资料，才了解到叶子所以变色，是植物一个生长周期结束的标志。因为在这些树叶的细胞里，充满叶绿素、叶黄素、胡萝卜素、花青素等诸多色素。春夏时节，叶绿素较多，其他色素被掩盖了。所以，漫山遍野，四处青翠碧绿，生机盎然。但秋天一到，占统治地位的这些叶绿素便被低温分解破坏了。叶肉细胞由于水分减少，养料输送能力也随之减弱，聚集在叶片中的葡萄糖越来越多，它们逐渐变成花青素，花青素遇上了酸性就变成了红色。所以每到秋天，黄栌、柿树、五信子、山葡萄、爬山虎、漆木以及枫树等含葡萄糖量高的叶子就变得特别的红艳可爱。由此，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叶片的转红是自身所含的元素与季节变换共同作用的结果。如果把人生的过程与不同种类的红叶相比，我总觉得：灌木漆叶红得圆润、淡雅，那是少年红，但过于单薄、轻浮；香山红叶红得健旺、热烈，那是青年红，但过于喧闹、张扬；唯有粗大的枫叶红得凝练、沉稳，是最值得品味的壮年红。所有的红叶，虽然一样经受风刀霜剑的威逼侵袭，然而在时令的更替中，只有枫叶愈到深秋愈发红得浓郁、红得厚重；虽然一样承受飞禽虫害的啄啃咬啮，然而在季节的变换中，只有枫叶所燃烧的激情高入云天、华盖亩地；虽然遵循自然法则都有叶茂叶疏，但在岁月的轮回中，只有枫叶飘落给大地的数量最多、营养最丰——没有游人如织，孤守一方清静，没有目光呵护，照写光彩流年；不用鲜花掌声，自成仙风道骨。“笑看桃李争春，不羡群芳斗妍。任凭风寒霜降，枫染万山红遍。”这就是枫叶，一种极具谦逊脱俗、豁达大度精神风采的枫叶，在深秋的萧瑟与初冬的冷寂中明媚开朗、至刚无欲地书写生命的流程，总在深情地呼唤并迎接着来年的春天。
深情的回眸
有多少回眸能刻写在记忆深处？我常常在夜深人静或独处旷野的时候这样询问自己。于是，心灵深处就有了这样的回音。
我曾经回眸那座大山，那是养育我生命成长的地方。一条用河卵石铺就的小径伴着溪床蜿蜒在潺潺的流水声中，一头紧系着炊烟腾挪的小山村，一头钻向森林与云雾共生的苍茫里，那是山民们出山进山的唯一通道。承载过多少先辈的脚印？还将延续多少后代的足迹？我说不清楚。单就路中被脚印打磨得光滑如玉的石面，路旁铺满层层腐烂的落叶，就可以想见山村曾经的久远。而四周苍郁的原始生态竹林在清风的摇曳中似乎又在编织千年后的回忆，沙沙地在高空上书写不着笔墨的文字。在一处断崖下、古樟旁，有一戕黑中披白的瓦楞，覆盖着一座古老的水碓木房，像一位被遗忘的沧桑老人，孑然于村落之外。但它不甘寂寞，巨大的木制水轮在湍流的冲击下，不知疲倦地圈数岁月的轮回。山民们将要去皮脱壳的五谷杂粮倒入房内的石臼里，任由木制舂头一下下地撞击，伴随“哎硿哎硿”的优美旋律，半个多时辰，那些裹在皮壳中的果核就都被退去外衣，露出鲜嫩的“裸体赤身”了。在收获的季节，水碓常常要比山民更加忙碌，你家一挑谷，我家一担粮，轮番下臼，热闹非凡。这样，巨大的水车就常常通宵达旦地转声悠扬，不绝昼夜。这在静寂的山村夜晚，也就飘扬起了一支永不疲惫的岁月恋歌，划破夜空，回荡于深山峡谷、苍翠林莽，萦绕于山民梦寐、婴儿笑窝。那天籁之音，是山乡给我无价的馈赠，恰如母亲温暖的怀抱，孵熟了我无邪的童年和天真的少年……直到我走出大山的那一天，才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已离不开那种清纯而美妙的歌声。我曾经回眸那条江河，那是浇灌我知识花园的源流。闽江源头的富屯溪，由西向东与我就读的狭长校园擦肩而过。春风下，它似一条奔腾咆哮的黄色巨龙，携风裹雨、激情澎湃、浪沫飞溅，用富含营养的水质灌溉两岸百花争艳、苍木披翠、杨柳成荫。盛夏里，它似一条劲风呼啸的清凉长廊，让两岸的生生万物一扫骄阳炙烤的疲乏，一抹清爽并枝叶扶疏，神情焕然。每到傍晚时分，更有无以计数的男女老少赴身清流，在湍急中浪遏飞舟，在淤潭里百躯争先，在浅水处追逐嬉戏，此时的湍流声、呼喊声、欢笑声、击水声此起彼伏，音彻寰宇，构成了一幅欢快安详的夏浴图景。深秋时，它似一条涂蓝抹绿的飘带，轻舒曼舞在夹峙的青山之间，共长天一色，与行云齐驱。静处如处子，动处似飞瀑。裁蓝天作背景，揽白云作霓裳，撷秋黄之色块，映飞鸟之羽翼，在崇山峻岭之间，舒展出一幅曼妙灵动的秋水写意。隆冬里，它又似一条温情脉脉的地心暖流，穿越在季节的时空里。迷茫的雾阵，是大地升腾的御寒飞絮；飘浮的氤氲，是河床生就的驱冷溶剂。就因这方云遮雾罩所保留的暖意，沿河两岸再没有冰雪的留痕，长河上下拒绝了翠色的泪滴，像是春天总在这里严丝合缝地无声接吻。我不知道这富屯溪流发端于哪里，也不知道终止于何处，但我清楚在我人生最宝贵的求学时代，它用柔情安抚过我思乡的愁绪，它用坚韧续接过我求知的坎沟，它用宽容开启过我俯仰的视角，它用丰美编织过我青春的梦寐——在岸边，我读懂了什么是唐诗宋词；在水中，我窥见了什么是秦砖汉瓦；在书里，我明白了什么是春华秋实。当我毕业离校的那一天，我用双眸贪婪地把它摄入了心中。
我曾经回眸那片大海，那是鼓满我人生风帆的驿站。当我第一次面对浩瀚无垠的大海的时候，我的心被深深地震撼了，无论是残枝败叶，在这里不再有萍踪浮迹；无论是污泥浊流，在这里俱成深黛瓦蓝。浩渺之波，是百川追求的梦想；滔天之浪，是千流快乐的欢歌。当我为它无垠的疆域而浩叹，为它莫测的深邃而折服的同时，也为它的堤坝乱石穿空而悚然，为它的惊涛拍岸而恐惧，更为它的浪接天际而惊骇……正当我焦灼不安、欲立不能的时候，眼前突然闪现出片片白帆从岸边驶向辽阔的海面。在此起彼伏、时远时近的涛声中，耳边仿佛回荡起莱蒙托夫的《白帆》：
在大海深蓝色的浓雾里有一片孤帆儿在闪耀着白光它寻求什么？在这遥远的异地它抛下什么？在那自己的故乡波涛在汹涌，海风在呼啸桅杆弓起了腰在轧轧作响啊，它不是在寻求什么幸福也不是逃避幸福而远走他方下面是碧蓝色的澄清大海上面是金黄色的灿烂阳光而它，不安地在祈求风暴仿佛只有在风暴中才有安详我明白了，这些出征的片片白帆，不就是莱蒙托夫笔下的帆儿吗！尽管波涛汹涌澎湃，海风呼啸迅疾，也许只要一朵小小的浪花就会使风帆杆折帆落，也许只要一阵轻轻的旋风就会让帆船有去无回。然而，它们还是勇敢地驶向了大海的深处。那渐行渐远的点点白帆，此刻不也像高尔基眼中矫健的海燕吗？！“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这是强者的呼喊，是意志的誓词，是成功的自信，是胜利的预言。在我的人生走向社会的起始点上，就荣幸地获得了帆船与大海的哲理对话：无论航程是一帆风顺，还是惊涛骇浪，生命的航船都没有理由耽搁在浅浅的海滩。当我离开岸堤，走向茫茫的人海时，我告诉自己，人生纵有千万条航道，但无论选择了哪一条航线，都要扎紧信心的风帆，这样才能驶向理想的彼岸。
我曾经回眸那种爱情，那是寄托我情感的温柔港湾。走过花前月下那条令人陶醉的初恋小径，踏上了婚姻殿堂里的鲜红地毯，世界就此得到了改变。生活中所有的酸甜苦辣似乎瞬间都镀上了橘红的色泽。但当经历了孩子降生后的冷落期、激情退去后的平淡期、金钱和地位的较量期、七年之痒的外界诱惑期和子女成人后的真空期时，竟然发现在她身上有那么多的缺点和不足。就在身心俱疲、悲观厌世甚至想着逃离的时候，我开始学会审视婚姻，审视自己，审视两人的世界如何再次撑起蔚蓝的天空。在苦苦的思索中我明白了一种态度：爱一个人，要了解也要谅解，要道歉也要道谢，要体贴也要体谅；是接受而不是忍受，是宽容而不是纵容，是支持而不是支配，是慰问而不是质问，是倾诉而不是控诉，是难忘而不是遗忘，是彼此交流而不是凡事交代，是为对方默默祈求而不是向对方提诸多要求；可以浪漫，但不要浪费，不要随便牵手，更不要随便放手——当我以十倍的努力艰难地转过身来看待她的时候，渐渐发觉，相守多年乏味十分的她竟然还有那么多可人之处。从此，我把情感的宽带接入了神经交感系统，对爱情有了新的理解。真正的爱，不一定要出人头地、惊世骇俗，也不一定要轰轰烈烈、山盟海誓，只要一份平凡中的相守、平静中的相知、平常中的相许，平等中的相信、平淡中的相助、平庸中的相处，努力做到《诗经.击鼓》中所说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就够了，爱情也就完美了。如此，再喷薄的情感也就有了忠贞不渝的归宿，有了相依为命的港湾。
我曾经回眸那轮夕阳，那是浇灌我感恩心地的杯盏。无论是在群山之巅、海洋之中、沙漠和草原之上，还是在乡野或城市的上空，那一轮美丽的夕阳，总如一樽璀璨的杯盏，盛满了赤橙黄绿青蓝紫的玉液琼浆。只需一缕目光品尝，转瞬间青山醉了，江河醉了，心儿更醉了……面对这样一轮被人类赋予了永恒寓意与象征的夕阳，不必有李商隐“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感伤，也不必有刘长卿“枫林满江色，夕阳终古愁”的愁结，更不必有陈渊“夕阳千古恨，分付短长亭”的生离死别的悲怆，而应该有刘禹锡“朱雀桥边野花草，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惊喜与淡定。最美夕阳红。人生能惯看夕阳，是一种幸运。面对这样的幸运，我学会了感恩：感谢父母给我的生命，感谢老师给我的知识，感谢同学给我的信任，感谢社会给我的宽容，感谢祖国给我的尊严，感谢自然给我的安宁，甚至感谢挫折给我的奋起，感谢失败给我的成功，感谢黑暗给我的光明，感谢平凡给我的伟大……只有真正体悟到了夕阳的宁静、善良、慈祥、活力、生机、喜悦、美好、欢乐与慰藉的时候，才能说自己的这一生可以获得像夕阳一样绚丽的时光句号了。
我曾经回眸……人生也许有无数的人事值得回眸，但像辛弃疾“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触电般的回眸肯定不是太多。在生命的旅途上，只有学会时时处处与周围的人群物象相处得友好融洽之时才能获取。
有人曾这样说过：“你不能决定生命的长度，但你可以控制它的宽度；你不能左右天气，但你可以改变心情；你不能改变容貌，但你可以展现笑容；你不能预知明天，但你可以利用今天；你不能样样顺利，但你可以事事尽力。”假如人人都能这样操持自己的情感与心态，当我们一同携手走进夕阳下咀嚼人生风雨沧桑的时候，就一定会有更多的深情回眸。
有多少回眸能留在记忆深处？付出过多少挚爱，就会有多少深情的回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