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轮希那家伙一个上午都没有来学校,关键是连严老师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语文课下了我又一次提着胆子去问严老师,严老师说他那边依然没有消息,我有些心急,又打了好几通电话,又发了好几通短信。
中午,我怏怏不乐的吃了餐饭,大鼻子安慰我说“他那么个大老爷们儿能有什么事”,可关键是一整个上午都没有来上课,还没有和老师打招呼,这实在不像是僵尸脸干的事。
下午班会,严老师的话不外乎那几句,要好好学习,要珍惜时间,要有目标,要努力。
下课,我又追问他戚轮希的事,这算是这么久以来我和老师主动交流最多的一次了。他叹了口气,却没有多说,只说他家里有一些事,我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我心里有些发怵,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于是我突发奇想,背了背包一路奔出去。
“嗨”大鼻子和我打招呼,我说我需要他的车钥匙。
“别开玩笑了,你开不了那车。”
“少废话,给我!”我态度强硬,我不信我坐了那车那么多次还开不了它,大鼻子不放心我,说干脆请个假陪我,我夺了他的车钥匙,让他好好训练,又狂奔着去取车。
由于心急,一路上反而开的飞快顺利异常,快到他家的花园水池小别墅,隐隐的嗡嗡作响,是人们的吵闹声。
我看见乌压压一片的人群,他们围着四张大桌子,桌子摆在花园里,陈列着各种食物,有些人谈笑风生,有些人奔走忙碌,我要找的人在人群尽头,大理石柱子的旁边,四五个人围着他说话,一个人拉着他的袖子,他却像是没有听到似的,如木讷的玩偶,抽去了灵魂。而那些吵闹的正在吃肉喝酒的人们,纷纷穿着黑色的衣服,院子里,连花儿都开败了,满园的黑色和白色,天有些黑了,灰蒙蒙的。
我呆呆的坐在车上,眼前的一切超乎了我的想象,车子忘了熄火,最后险些砸在我的脚上,我才踉跄躲开,“哎哟”一声,车子甩在地上,我也倒下,狼狈的趴在地上。
我回头,有人被我的小事故吸来了视线,戚轮希的目光从遥远的人群里拨开来,木讷的神情待看到我时光芒闪耀,那一瞬的表情,犹如荒漠中游荡已久的枯瘦人终于得到了水,犹如黑夜中摸爬滚打的逃生者终于找到了光,他快步走过来,我才跌跌撞撞的爬起来,然后茫然的承接着他的重量,我有些不知所措,片刻,我听见一个哽咽的声音,不是我的,而离我很近。
“戚……轮希”
我第一次看见他那个样子,在我的印象里,他沉默,他安静,有些忧郁,有些别扭,有些毒蛇,总是喜欢把所有的事情忍隐在心里。他又是那么理智又处事不惊的,我无法想象到他也会哭也会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他趴在我的肩上,像天塌下来了一样,有那么片刻,我的脑袋空空,什么也想不到,木然的抬着手,而不知所措。然后我抱着他,我瞅见大堂里那张白色百合包裹的黑白相框,像是谁的遗像似的,那是一张有气质的脸,就在不久之前,她还请求我劝解她的儿子去上海。
天彻底的黑了,我抱着他嚎啕大哭,哭声盖过他形成一种奇怪的韵律,周围的人如看怪兽一般看着我们,我们却像是与一切隔绝了似的,两团身影是唯一的寄托,背景是风云骤变的天与地,野草与狂风一起咆哮,在许多时候,我与他,总是如另一个的彼此,吸取着安慰,寻找着寄托。
他的哭声哀恸,我永远也没有办法形容,那是我此生唯一一次看见他那样,我的心如被铁丝制作的笼子包裹,铁丝正在不断皱缩变小,如同刀具在割裂我的心脏。他固执竖起的天塌了下来,我能够感同身受,我知道他是那么的深爱着她的母亲,那一定是他这辈子第一个深爱的女人,他的世界塌了,就如同我世界也一同坍塌一般。
我后来才从他的口中得知,他用一种近乎于仇恨的语气说道:“她自杀了,那么轻易的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是个自私的母亲,我甚至想永远不要原谅她。”
我看见他消瘦的侧颜,通红着眼睛,脸色苍白,如果痛苦的感觉能够共享,我愿意与他一同承担,我同样十分哀痛,但我知道我的难过与他的相比,简直不值一提。我用手环着他的头,让他靠近我,那是我唯一能做的,给他一些些许的安慰。她的母亲自杀了,割腕的时候满室血腥,那一定是十分触目惊心的一幕,云奶奶说当时她见许久没有动静,于是打算上楼瞧瞧,她看见戚轮希站在浴室的门口,一动不动,她觉得纳闷,走近去透过他看见浴室的里头,是什么东西还在嘀嗒嘀嗒,地上漫着鲜艳的红色,那个女人躺在浴缸里,安详的闭着眼睛,太过安详了,看起来多么美丽。他十分漠然的站在门口,没有说话,没有动。云奶奶吓得惊叫,晃动了他的身体,他才微微的动了动喉咙,木讷的走了进去,摸摸母亲的冰凉的脸颊。
云奶奶是个岁月的老人了,丧事处理的十分顺利,连血红的浴室都不再留有一丝痕迹,窗外的人依旧吵闹,不过终究是要散去的。
“妈,我今天可不可以不回去?”
“就是有些事。”
“我在戚轮希家里。”
“不是,他……他妈妈过世了……”
电话那头有着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半响,妈妈说:“那你多陪陪他吧!今天太晚了,赶明儿我和你爸爸去看看他。”
“嗯。”我重重的点点头,眼眶湿润。
回到屋里头,四处张望,听见餐厅里的响声,我快步过去,看见他端着一只蛋糕放在桌上。
“饿了吧!我们一起把它吃了。”
我有些不知所以,仍然过去坐下,蛋糕……
“她说烤箱里烤了蛋糕,说是要做她最拿手的巧克力蛋糕给我吃。她甚至还对着我笑,她说她累了,想去好好睡一觉,叫我们谁都不要打扰她,她表现得很平静,一切都是那么平常,毫无预兆。”
他呆呆的看着那个大大的圆圆的蛋糕,巧克力的香味是那么浓郁。
“人不是都说母爱是最伟大的吗?不是说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什么都能做到吗?她能为我做的就仅仅是一个蛋糕吗?”
“戚轮希……”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有眼泪无声的落下,我看着他发红着的眼,犹如电影里发怒的狼人的眼睛,我很担心他。他用叉子撬了一大勺巧克力蛋糕,粗鲁的塞在嘴里。
“好啊!既然要做蛋糕就该做一辈子!这算什么?”
眼泪终于也从他的心里逼出眼眶,沾湿了他眼角的泪痣。我看着他狼吞虎咽,不再如从前那般优雅,每一次,他吃着母亲做的蛋糕,总是分外珍惜。他说他妈妈不常做饭,但很会做蛋糕,他说他也不是因为喜欢所以才用它来当早餐,他说他可以把蛋糕带给我。我还记得初来他们家的时候,那个阳光的充满香味的蛋糕坊是多么让我动容,我说我很羡慕他,有一个会做蛋糕的母亲。
“你也吃啊!”他看着我,眼泪淌下和在嘴边的蛋糕上,言辞含糊不清。
“你别吃了!”我哭着说道。
他不再看我,低下头又撬了一大堆蛋糕塞进嘴里,然后剧烈的咳嗽起来。
“戚轮希!”我忙替他捋捋背,他咳嗽的厉害,最后干呕了几下,我连忙把垃圾桶移过来。云奶奶从屋外头跑进来着急的问怎么了,他越咳越厉害,最后把那些仓皇塞进肚子里的东西全部都吐了出来。
“啊!”
他挥手,一片狼藉的蛋糕被尽数砸在地上,还有被波及的被子,合着里头的水,全部溅落。我想起上一次他捡起地上碎玻璃的样子,于是低下头来拾起那些碎片,云奶奶叹了一口气,也埋头收拾,我的眼泪打在地上。她的母亲把杯子打破了,他拾起地上的残渣怕什么时候伤着她,所以我也拾起地上的残渣,我想像他守护她母亲一样守护他,至少在现在他如此脆弱的时候。
我抽了几张纸巾,替他擦去脸上和身上的蛋糕,一边安慰他:“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他由我牵着他上楼,我握着他的手在水龙头上清洗,我认真的在每个指间摩擦,让它们不再有蛋糕的黏腻,当我抬起头来看着镜中的他时,他正扭过头看着什么,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是一个被擦得光亮的浴缸。他呆呆地看着那儿,面无表情,我的心却忍不住抽痛着,我傻傻的伸手,遮在他的眼前,好像遮住了眼睛心里的东西就都不存在了似的。他终于有了动作,抬起手来移开我的手,继续看着那儿,我捂着嘴,哭出声来。
“戚轮希,你不要吓我,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很可怕,你知道我其实一向胆子很小的,你别吓我好不好?我……我……”
我开始哽咽起来,语无伦次,他终于晃动了眸子,看着我,我抽搐着,然后拉着他出来,把那件浴室的门带上。
他的房间和往常一样,不过腊梅花不开了,绿叶还依旧。我替他脱了外套,那上面全是蛋糕,然后找了一件干净的替他换上,他就像个乖巧的孩子一般,任由我做什么,眼神却恢复呆滞。我让他坐在床沿上,然后抱着他,越来越紧。那一瞬间我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想法,我觉得如果我稍稍一松手他就会不见了,就像他的母亲一样,我没有亲眼见到他的母亲是怎么消失在这个世上的,只是突然得知她自杀了,于是认知告诉我她死了,以后不会再出现了,可是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又是怎么突然消失的,我怕戚轮希也会这样,我特别害怕,特别特别害怕。
从刚刚餐厅里摔了蛋糕以后,他就一直如此平静,我抱着他埋头在他的怀里大哭,就好像伤心难过的那个人是我,需要安慰的那个人也是我一样。
许久,他说:“小默,天黑了,你该回家了。”
“我不会走的,我会陪着你的。”
我松开他,对他说。
他抬手,手掌附在我的脸颊上,拇指蹭蹭我的眼泪,想要替我把它们抹去。他又傻傻的问我:“你真的会陪着我吗?”
“嗯,我当然会陪着你!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我一定会一直一直陪着你。我会陪着你的……”
他听着我一遍遍那样重复,然后动容般的皱皱眉,最后拥我入怀。
我对他说:“如果你想哭你就哭吧!不要憋着,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总有一天都会好起来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会陪着你的,一定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