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国栋
兰子和我是高级乞丐，高级区别于低级，低级的是在大街上向行人行乞，而高级的是，监督他们向行人行乞。当然，他们都是一群小孩子，小到叫尚未成年的兰子为兰姐。我也比兰姐小，但是我却叫她兰子，是为区别。
兰子与我每天就躲在一个角落，看着他们在人来人往中穿梭。
这像啥？兰子与我站在天桥上，她看着孩子们问了一句，然后又自己回答了，我就像是老鸨。
兰子每天都会说些很类似哲学的话，反正很新奇，有些话我听得似是而非。我说，应该不是吧，毕竟咱们都是卖艺不卖身的。
兰子鄙夷地瞅了我一眼，可是，我们都贱卖了自己的尊严，你懂吗？没有了身体，用什么来装你的尊严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就像是一良民似的，太阳的光线从那里反射过来，额头上大白大亮的，让我不得不闭上了眼睛。
嘿，阿丽，你有梦想吗？
这时候我已经闭上眼睛了，但是眼前却有一团柔暖的光点在摇晃着，我突然被梦想这个词感动了。
兰子尖声笑了，还用手挥舞了一下，这个样子真的很像老鸨，她说，好的男人，会娶我们这样的人吗？
你看，兰子就是这样聪明的人，我还没有开口说呢，她就读懂了我的梦想。
男人不会来，饥饿却每天来得很准时，每天午饭的时间是生意最好的时候。所以，我们不会放孩子们吃饭的。
其实有时候我蛮心疼他们的，但是我心疼他们，谁来心疼我啊！兰子总是有理由把自己说得心安理得。她走过去一把揪住一个瘦得好像一口气就能被吹散架了的小男孩，兰子凶着脸说，你不想吃饭了，还是吃腻了啊！
小男孩一脸赖皮的样子，就是任人宰割的毫无所谓的样子，兰子终于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她反而很语重心长地说，我也是为你好啊，你看别人，一天能赚到上百，你要努力，知道吗？
兰子说着还从她五块钱买来的LV小包里拿出一张人民币，一刹那我还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结果我的耳朵告诉我真相了——去买一盒烟回来。
兰子抽烟的时候，很寂寞，很孤独，当然，这都是她自己一厢情愿的说法，我从来没有觉得她抽烟有什么美感。反而我常常被呛得不行。
你也抽就不会被呛到了，兰子哄我说。
算了。当初就是兰子对我说，读书没有什么意思，去外面打工，你跟着我就有饭吃了。
然后我就走上了这条路，也有饭吃了。不过我没有对这条路很反感，其实我这个人对很多东西都蛮麻木的。特别是有兰子在我身边，她的主意实在是太多了，逐渐的，我就更加退化了我的意志，有时候，我觉得兰子的这个意见也不错啊，然后觉得是自己想的话，也就是这个主意了。
兰子常常说我在自言自语，这让我很奇怪。我说，你没有看到刚才走过去的抱着孩子的那个阿姨吗？我说她的孩子很可爱呢。
工作的时候，不要乱开小差啊。兰子也用语重心长的语气对我说，但是我不当回事。她也拿我没办法。
我与兰子算是组织里比较关键的人物了，算是领导层的，之前都督这个位置都是一个人来做的，也是一个女孩子，但是因为是女孩子，又是一个人，总不能睡到这些小朋友中间去吧，这些小鬼什么都懂，精着呢。于是那个女孩子就睡到我们老大的床上去了，成了我们的老板娘。
因为睡到了那个地位后，她似乎无法从睡的状态中走出来了，她经常穿着睡衣点着我们上交的钞票，飞快地说一些道理。当然，如果兰子讲的话是穿着点迷幻色彩的衣服的话，那我们的老板娘讲的话，就是赤裸裸的啦。她说，女人嘛，机会多的是，就看你自己会不会，敢不敢把握。男人，总是需要女人的。你们呀，再长几年，就不用这样赚钱了！
兰子是一个同样有野心的人，而且兰子的野心更大，她似乎对老板娘这张床没有什么兴趣。这一点我颇为欣赏。不过我能想象我与老板娘在街上督军，然后兰子花枝招展地对我指手画脚的情景。只是这，对我来说是噩梦。
兰子的野心在于，她早就不想继续这样平平静静下去了，但是她又不愿意去借助一个男人的力量改变自己的命运，这点与我很不同，我总幻想着有一天，一个翩翩王子将我接走。
兰子在我身边，给我一种安全感，但是这种安全感又显得是那么短暂，似乎我一觉醒来，兰子就要消失了似的。
终于有一天，在受了一顿老板娘的训斥后（我始终认为那只是兰子找的一个借口罢了），兰子严肃地对我说，我要跳槽了。
我对兰子说这话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吃惊，她总是说，我要把老板娘吃了。或者是，我要把老板阉啦。她说要跳槽，对我来说，没有图像上面的冲击力。我只能想到，有一个马槽，她跳了过去这样的糟糕画面。
兰子告诉我这个想法的时候，我正在洗老板娘的衣服，我说，你把搓衣板拿来啊。兰子对我的反应很气急败坏，她几乎要跳起来了，我真的要走了！
我放下衣服，看着她，你要去哪里了啊。兰子说，我还没有想好，但是我真的要走了。
与兰子一起那么久了，我知道兰子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而这次，是真的。我的手没有擦干，洗衣水一滴滴地往下掉，掉在我的脚背上，凉凉的。我有点傻傻地问，你的衣服以后谁洗啊。
兰子突然很神经地跳了过来，紧紧地抱住我，你就这样没出息！
我就是这样没有出息的，我也不知道什么是有出息，什么是没有出息。是兰子带领我走上这条路的，而现在她要走了。
我用衣服擦干了手，我与你一起走吧。我说。
其实我应该知道的，如果兰子想要我一起走，她会告诉我的。她没有告诉我，就是说，她跳槽了，但是我还得留在这里。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违背兰子的意愿，但是今天很奇怪，也许是舍不得兰子走掉，或者是故意要与兰子闹得不开心，然后让离别的伤感稍微被冲淡一点。所以我连自己都觉得有点奇怪地抓着兰子的手说，把我也带走吧。
我们都看着彼此的眼睛，有那么一刹那，我在她那乌黑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松动，但是我自己也觉得那只是我的幻觉罢了。兰子的坚决与冷酷一直是我所欣赏的，如果她此时动摇了，反而是我不喜欢的。
兰子说，有一天，我能不让你受苦了，我会来接你的，我答应过你的，你是我的姐妹。
兰子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任何伤悲或者不习惯的表现，好像我如果有这些方面的点点表达，那就是我承认了兰子在我生活中的退场。
老板娘对兰子的走同样报以无限平静的反应，对她来说，人数是平衡的，因为在一个星期前，她被诊断出怀了一个孩子，而且是一个男孩。
还好我们一直在做好事，这些小娃娃，不是我们给地方住，不是我们给饭吃，他们就……说到这里，老板娘就用肥嫩的手指去摸眼睛。
然后她把我招呼到身旁，阿丽啊，你叫他们以后用功点，你们的小弟弟要出生了，营养要跟上。重要的是，这些人以后不能总干这个吧，但是连这个都干不好，还能有什么大的出息吗？阿丽，我不希望他们都能懂我，至少你能懂我就可以了。我满怀感恩地点了点头，这个时候，我就应该要满怀感恩地点点头的，如果换做是兰子，她有可能还会泪眼汪汪地握住老板娘的手，对世界上有这么善良的人进行无比肉麻的讴歌。
我已经慢慢喜欢上这样的生活了，因为有一个小生命在等待降临，我也变得那么激动，我总以等待救世主的心态，在等待他的来临，尽管我也不知道什么是救世主，或者不争气地说，在我的眼里，这个世界已经蛮完美的了。
这样的平静生活被我苦苦等待的男人，给打破了。他是兰子的哥哥。我当然知道兰子有一个哥哥，但是兰子一家一直不愿意承认他的存在，甚至是，我搬到兰子那个村子的时候，他还真的没有存在呢。
细细算来，今年真的是他被放出来的年头了。
见到他的那天是星期一，我一星期唯一休息的一天，我很早就醒了，但是我还是像往常一样，躺在床上，我的房间很小，是单独的，还有一个窗子，可以看蓝天，有时候看着静止的天空却感觉有云朵一样的情绪在胸中飘动。不过这一天，天空是那种魔幻的蓝紫色，空气中飘荡着那种酒香的离子，一切都变成醉态了。
所以当一个男人的脸出现在我的窗口，我并没有觉得有多么奇怪，也许是我的心里早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我已经幻想过无数次，一个俊朗纯净的王子，骑着汗血宝马或者开着法拉利来接我，当然了，这样如魔法般突然浮现在窗口，倒是真的有点小惊喜与小浪漫。
他敲敲窗子说，兰子？几年不见，你怎么变丑了。
我并没有因为这样的误会，这样的直白而心理不平衡，兰子就是比我漂亮，光彩照人，唯一让我有点小小的失落的是，原来，他找的人，是兰子，而不是我。
我打开窗子，告诉他，兰子已经不在这里了。我想，我讲话的语速应该是蛮慢的，这样，我就可以多看他几眼。我看着看着，他竟然甜甜地笑了，他说，你就不要骗我了，我是兰子的哥哥。说着他还扬了扬手中的一封信，你看，这是兰子给我汇款的地址，就是这里嘛。
我的脑海中有一道闪电划过，把我的王子、我的木马、我勾画的一切美好事物都劈得粉身碎骨了。
我的心若为冰清的一杯水，那么，这便是一滴紫色墨水，在我心中荡漾开来，无所不在，将我的世界丢进浓墨色的悲伤中去了。
兰子给你汇款！
是啊，怎么了，兰子工作了，赚钱了，我是她哥哥，这是一件很温暖的事情。我面前的这个男人厚颜无耻地说。我突然就觉得很疲倦，我真的很希望窗口立马变成一堵墙，然后我就重新钻进被窝睡觉。我记性差，睡觉后，应该把这些都会忘记了。
但是我记性再差，这件事情还是有点记得的，兰子告诉我，她有一个异父的哥哥，强奸了她，然后被送进监狱。兰子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什么感情，于是我也没有发表什么评论。我曾经有一个认来的哥哥，对我很好，可是兰子的哥哥，竟然做了这样的事情，兰子告诉我这件事情后，于是很多方面，我都尽量迁就着她，因为我觉得命运亏欠她的实在是太多了。
我对一脸期待看着我的男子说，你别骗我了，兰子怎么会给你汇款呢？当时的情形真的很滑稽，一个强奸犯站在窗口，一个女孩子坐在床上，互相对峙着，但是女孩的表情是凶神恶煞的，小强——强奸犯倒是表现得温柔、绅士。
这样的情形并没有持续多久，小强一拍自己的脑袋，对了，你肯定是听了兰子讲的那个故事。嗯，这样看来，你的反应有点太过于平静了。
请你离开吧。
不是，你听我说。我没有强……那个她，我们只是一起做了这个不应该做的事情，但是后来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要那样说，我想，这件事情确实有我的不对，所以我也没有说什么。哎，你不要这样看我啊，这样就像我在骗人一样。
我冷冷地说，你觉得我会相信兰子，还是相信你啊。于是这个有着天使脸庞魔鬼心肠的男人叹了一口气走掉了。天空中大雾正紧。他没有留下任何来过的痕迹。我以为他会放下那封信的，用铁证如山来说明一切。
为什么不尝试着相信他呢。我心中一个很小的声音突然说了一句，我连忙呸呸呸地吐了一口口水，四下张望，好像有人已经把这句话给听去了一般，弄得我心神不宁。
躺在床上，我的脑海中浮现的是大海，深邃的大海，但是这片海像一片叶子，月亮的倒影也很特别，我离海面愈发接近，我感觉自己的鼻尖快接触到海面了，然后突然有一股力量把我拉起，于是海面离我愈发遥远了，我突然觉得这片海是多么熟悉，直到这片海变得极小，我猛然发现，那就是一只清澈的眼睛啊，而且，是他的眼睛。
我惊醒了。
惊醒后，我决定要打个电话给兰子了，我不是不相信兰子，只是我也愿意相信一个眼睛那么纯净的男人。
兰子说，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给她打电话。于是电话接通后，我告诉她说，你哥哥来找你了。兰子在电话一端沉默了一下，怎么可能，是你想我了吧，想出这样傻乎乎的理由。我没有说话。话筒里兰子的声音还在继续，那么，下午三点，我们老地方见面吧，你把你的行李打包好，如果你觉得可以，就告别那个地方吧。
我花了不到十分钟时间就整理好了我的行李，一方面是我的行李少，另一方面，是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有人带我离开的，要么是我的王子，要么是兰子。离开这个地方，我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也没有怅然若失。我总觉得自己总要有点悲伤或者是难过，但是我站在那里憋了好久，都没有什么感觉能够在心底升起。
这样的离开，像是一场雨下在我身上，但是我却干干得一如平常。唯一的小小遗憾就是没有见证小男孩的出生。
兰子变得让我有点认不出来，但是这只是很短的一刹那，短得像兰子没有在身边的日子，等到重新遇见，那些难熬与那些委屈就一下子如烟幻灭。
兰子说，瞧这些日子把你累的。她的神情好像是在责骂日子错了似的。然后兰子就接过我的行李了，我的归来对于兰子来说是那么自然，她的坦然反而让我无法再提她哥哥的事情了。那些尖锐的有点背叛性质的思想一开始在我的脑海里是那么张扬，而它们与我一个德行，在兰子面前都失去了自己。
小公园的变化真大。兰子冷不丁冒出一句，我当然知道这里的变化，我们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一站就是这里，那时候我们老大还没有给我们找到安身之所（其实他自己也没有安身之所），然后那一晚，我们一群人就住在公园里，幸好是夏天，虽然有些闷热，但是会有微风，然后抬头就能看到烂漫的星空，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画面就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梦想一类的东西。我坐在长条木椅上，兰子靠在我的身上，她的身体轻盈温和，像是星光一般。星光像是我的梦想一样，在初到这个城市的晚上尽情铺满世界。
我看着散落在公园里的孩子们，他们是没有光芒的星星，我回想起，兰子是怎么样对他们的父母说的，说是带着孩子去卖馒头、卖玫瑰花，反正在家里也上不了学，不如早点出去闯荡闯荡啊。农村孩子多，然后大家都穷疯了，对于一个黄毛丫头的话，也都选择了相信。其实我隐约觉得，他们似乎是假装选择了相信。
其实出来之前，我就知道我要来做什么了。只是做这个之前，我就知道，我不会永远做这个。兰子说。
兰子的新住所就离小公园很近，绕来绕去一下子就到了。不怎么样，但是比老地方好多了。开门之前，兰子略微自豪地说了一句。这个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我的手机还是老板娘的旧货，我看了一眼兰子，她示意我先接电话，再开门进去。我不用猜就知道是老板娘打来电话的，但是接听后，我才发现是老板打的电话。
你死哪里去了！老板劈头盖脸就来了一句，如果是当面这样说我，我一定吓得浑身发抖不敢说话了，但是现在我是在兰子的身边，我看了一眼兰子，兰子冲我微笑地点点头，于是我握紧了手机，说，我走了。老板显然没有意识到我还要与他对话的，他的话继续粗暴地跳进我的耳朵，你他妈的赶紧给我来第二医院照顾你老板娘，操他妈的，流产了……
因为手机太差了还是老板喊叫的声音太响了，或者是这个消息太让人震惊了，它让我所处的世界暂停了，时间都化为水珠滴滴答答地滴落了，只有“流产了”这三个字，由看不到的无数嘴巴缓缓重复，慢慢加重，我不想听，但是它们无孔不入。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个未出生的孩子有着那么单纯而浓烈的感情。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承载着我对生活的感恩。幸好现在我在兰子的身边，我难以想象，如果还是我一个人，该要怎么面对这样的消息。
兰子并没有什么反应，她的眼神告诉我，她表面与我一样平静，她的心里也是波澜不惊。她甚至打趣道，如果你是男的，看你现在的表情，我甚至都要怀疑孩子是你的啦。
她说话的时候，拿过了我的手机，几下就拿出了电话卡，然后她轻轻地就把它抛到垃圾桶里去了，我没有制止，我说过了，在兰子面前，我的意识总是来不及反应，等反应过来了，也就来不及了。
在我发愣的时候，兰子打开了门。
尽管我已经麻木了，但是我仍然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我以为兰子的地方只是住着兰子，这样的话，我就可以推心置腹地与兰子讲讲话了，特别是一定要讲到兰子的哥哥。但是现在，我觉得比在外面更难与兰子谈心了。
你不要因为那个八婆流产了而失魂落魄啊。兰子在一边说。
我不是因为这个了。
那是因为什么？兰子无心问道。
没有什么。这样的环境，我知道我什么都说不出。
房间里无规律地摆放着几张大床，床上躺着坐着的都是人，这些人就像是同一支墨笔甩下的墨汁，雷同的表情，相似的服饰，我突然想起了之前回忆起的那些散落在公园的孩子们。
兰子自然注意到了我脸色的变化，她笑呵呵地说，你不要在意他们，你是我的贵宾，我是他们的老板。然后兰子就不再继续说了，她的聪明总是运用得恰到好处，我也无法再对面前的场面做任何反感的表示了。
一会，我与你解释一下吧，现在我要你做的，就是好好去洗个澡，然后换件新衣服。我进来之后，房间里的人只是有些人抬头看了一眼，脸上麻木的表情让我觉得自己像是透明人，现在我走过他们的身边，我尽量平稳住自己的呼吸，然后仔细地观察了他们一下，我发现他们也并不是无事可做，他们手中都拿着手机。或发信息，或打电话。我还没有来得及用思考处理眼睛看到的信息，就被兰子领进了浴室。
怎么了，等不及要知道了？不过你真的得听我的，好好洗个澡吧，放松一下。
兰子……
嗯？
你会不会对我说谎？
一个傻问题。你说呢？
呃，哪边是热水？这里没有标明颜色哎。
自己试一试就知道了啊，我去给你拿衣服了。
兰子走了，我掩上门开始脱去衣服，我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正式对待我的洗澡，这不是为了洗干净身体那么简单，但是我也想不到有比洗干净身体更有说服力的理由。我刚把衣服都脱去的一刹那，门突然被推开了，我是背对着门站着的，但是我看到进来的人不是兰子。
我从镜子里能够看到，进来的人，竟然是，兰子的哥哥。我突然对他没有之前的强烈的厌恶感了，反而是一种无所谓的样子。不过我看着他怎么觉得那么眼熟，似乎是，对的，我感觉他就是老板娘流产的儿子，我也解释不了自己的脑海中怎么会有这样唐突的想法，那么就不要去想为什么吧。
你怎么在这里？
我是来找兰子的啊。
噢，她给我拿衣服去了，你等等，她一会就来。
你怎么不赶我出去啊。
对于兰子哥哥的问题，我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是啊，正常的女孩子遇到这样的事情，还不把戏演足了，不说要死要活，至少也要劈头盖脸地把他赶出去啊。我很不像我地说，其实你蛮帅的啊。
说完这句话后，不知道为什么，我真的有点期望发生点什么呢，这时候我感觉自己已经完全放弃了所谓的尊严、矜持，只是由着身体中某些沉寂已久的东西来牵着我的大脑行走，水浇在我的身上，就像是灿烂的火花抚摸着，让我身体滚烫滚烫的，迸射出灿烂的烟花。
所幸的是，在我失态前，兰子哥哥打开门要出去了，我在镜子里瞥见兰子正好抱着衣服进来！这下糟糕了，我在心里叫了一声。但是这下也好了，所有的秘密都要解开了。
令人吃惊的是，他们彼此都没有看见对方似的，兰子走了过来，偏偏这时候水雾突然弥漫起来，我睁大了眼睛，却看不见他了，这么小的地方，怎么会不见了。
你看见你哥哥出去了吗？我终于鼓足勇气与兰子正面谈这件事情了。
怎么又说我哥哥的事情了，我不想说他。
他都来找你了，你为什么要逃避，还有，你不要现在弄起来那么厌恶他的样子，你怎么还偷偷地给他汇款啊。我在自己失去意志之前，一口气把所有的话都说了。
然后我就惊慌失措地看着兰子，她如果要赶我走，那么，我会二话不说拿起我的衣服就走的。不知道谁拧开热水的开关，这个时候，水花就饱满地弹落，一下子将我与兰子都打湿了，不过我们谁都没有动。兰子在沉默，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或者说，这也是她对付人的一种手段吧。
你哥哥强奸你的事情是你骗我的对不对？我终于忍不住捅破了这层纸，变得歇斯底里。
你疯了吧，阿丽。我哥哥强奸我后第三年，在监狱里生病死掉了。兰子冷静地说。是的，如果他活着的话，今年正好出狱。
可是我看见他了。过了很久，我才无力地辩解了一句。
过来抱着我。阿丽，过来抱着我。
我没有动。于是兰子移步过来，环抱住我。她的体温是不同于水热的，水只是滑过表面，她却穿透我的肌肤，直抵心脏，我似乎又体会到了那种醉人的感觉，而且，这次是有重量的。兰子在我耳边低语，阿丽，他死了。兰子的话有一种安定的因子，我于是相信他死了，不过我也相信，他来过。
我还是选择了点点头。
嗯，看来我也要好好洗澡了，我们还能好好说上话呢，哎，忙啊现在。
趁着这个机会，于是我问兰子，外面那些人是谁，都是做什么的啊。哎呀，兰子拍了一下手，把一些水花溅到我脸上了，我竟然还没有向你介绍我现在在做什么呢！你看看你看看，行，现在说也不迟。我现在呀，做的也是骗人的活，但是与我们之前做的，是完全不一样的。以前我们骗的，是善良的人，现在我们骗的，是坏人！骗坏人嘛，我们应该就是好人了，哈哈，我以后怀孕也不会流产了呢。哎，说走题了，你看到了外面的情形了吧，这只是我们接待部的，还有行动组的，分工可细腻了，给你说通俗一点的吧，就是我们派专人去厕所，写下那个行业的电话号码，老多了，你自己上过公共厕所的话，就应该看到过的。然后赚钱的方法太多了，我们有小姐真的愿意的，那就赚身体钱，或者小姐就是做诱饵的，我们扮作警察进去，敲诈一笔，等等。
等等！我握住兰子的肩膀，示意她不要继续说了，你听，有什么声音。兰子正讲得兴奋，被我强行停止了，有点心不在焉地侧耳听了一下，她说，没有什么特别的声音啊。你仔细听啊，仔细听。我都快急死了。呃，好像有婴儿的哭声！对！我终于松了一口气了，你也听到了！兰子有点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们一直以为我有幻听、幻觉，我家里人也这样认为，但是现在你也听到了是吧，只是你不知道，这是老板娘孩子的哭声！
她流产了啊。
但是你听到他的哭声了，你说你哥哥死了，但是你我都看到他了，只是你不敢承认。阿丽，你听我说，我们这幢楼里，住着很多有孩子的人家呢……
你走开！你走开！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脸上尽是泪水，泪水溺死在流过我脸颊的流水中，这个时候，我真的好需要一个人，这样我才能用我自己的思考来想想问题。
好的，我走，我走，有什么事情，你就叫我，我就在门口。兰子很不兰子地没有坚持，裹着浴巾就出去了。
兰子拉上门的一刹那，所有的影像，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残破画面，都像狂风一样袭来，我感觉自己连枯叶都不是，却被固定在暴风雨中间，无法动弹，我终于无比清晰地看到婴儿在门外狞笑着，兰子却视而不见，我也看到兰子哥哥也在浅浅地微笑着，兰子也无动于衷。我的手，无法动弹，事实上，我整个人就像是雕塑一般，只有思想，混沌的思想在四处流窜。
我想呼叫，但是我却发不出声音来，兰子近在咫尺，她却令人绝望地什么都没有觉察到，我感觉到水珠一粒粒滚进我的喉咙，把我所有狂暴的尖叫都给压回去了，只有无限安静。临近死亡，我突然听到了曼妙的音符。我就这样看着兰子，裹着浴巾，一脸单纯地站在那里，一如初见时候的模样。
然后我突然轻盈地飘浮起来，我，这个轻盈的我，从我的身体中脱离而出，飘浮在空中，像是一个大泡泡。我看着自己的肉体轰然倒塌，在一瞬间，兰子推开了门，我第一次在她的脸上看到了无比惊恐的神情，她捂住鼻子，冲着外面大喊大叫，但是我已经无意去听她叫了什么。
我只是看着温和笑着的兰子哥哥与老板娘儿子，我对他们浅浅一笑，说，来，过来抱着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