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东北采金是个热门的行当,猫耳山金场已经有些年头了,最开始的时候也是一帮下苦人摸着黑每天提心吊胆地敲石头,金把头都不知道被清兵杀了多少。
直到几年前皇上诏谕东北开禁,侯家便接了猫耳山金场,猫耳山的山金质量并不好,当初买下这份产业的时候侯家自己也不怎么在意更何况其他人。
然而南山出了金疙瘩,这泼天的幸事让侯老夫人亦喜亦忧。若南山真是个了不得的山金矿到时不知会有多少人眼红,至此苛责谁都没用,话说回来这纸是包不住火的,侯夫人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大哥,您快着点儿,今儿老夫人发了金包,足有六分呢,您去赴宴想来老夫人给的更多……”
小翠儿稀罕地晃了晃手里的纸包,这种小纸包是双抄纸叠成的,长约一寸,里面装的金砂,在边外地区这就是通行的货币,至于孔方兄在这里是极为少见的。
天色已经有些暗了,离着老远能看见侯府门前的灯火,楚昀走过来的时候正看见大猩猩穿着长袍领着一帮人在院子里晃来晃去,路过楚昀的时候鼻孔朝天重重地哼了一声。眼睛往下一瞥,好家伙腰上坠着一块金疙瘩,再一看好像是铜的。
楚昀咧了咧嘴赶紧闪到一边,这家伙今天不知道抽什么风。
侯家金矿的规模还是小了,整个猫耳山金矿不过一个把头七个班头加上下面的金工总共不到百人,今天老夫人宴请的就是这些把头和班头,这些人是侯家真正的精英,有些甚至在侯家占着股份。
中堂东西两侧各摆了两张桌子,上面简单摆着些蜜饯干果。北地到底是没那么些规矩,一帮人自打进来就咋咋呼呼,喧哗者有之,狂笑者有之,楚昀一进门甚至看见一位脱了鞋抠脚的。
上首空了一桌,想来是老夫人的位置,楚昀来的有些晚了,四下看了一番,东面那桌相对安静一些,里面终于有个还算认识的人便是侯府的账房,来到近前拱了拱手算是打了招呼,众人一番交头接耳想必是弄清了楚昀的身份,纷纷拱手回礼。
“哈哈,原来这位就是打虎先生,幸会,幸会……”
“李把头当面哪敢称什么打虎先生,当日我可是快吓尿了裤子……”
众人见楚昀进退得体,并不倨傲便也渐渐熟络起来,未过多久便听门外有人笑道:“自打咱侯家过来这猫耳山,许久不曾这么热闹了,想来人都到齐了……”
“老夫人说的是,今儿侯府遇着这么大的喜事,诸位班头都等着贺喜呢,哪有晚来的道理……”
里面人一听顿时静了下来,寻思着是侯老夫人到了,后面答话的便是侯府的大丫鬟,于是纷纷离席,待到老夫人进来又是一番吉祥话,说的侯老夫人频频点头,笑语嫣然。
此时,楚昀也终于见到了侯家的大公子侯广平,人已经不算年轻,颌下续着一缕短须,白净的脸上异常的平淡,坐着一辆木制的轮椅,下半身盖着厚厚的毯子,毯子下面空空荡荡的,即便与人打招呼也只是微微颔首并不多言。
楚昀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侯广平至少是一个值得敬佩的人,至少他是在俄国人面前敢于反抗的人,据说在那一次冲突中那些平日里视作兄弟的人大部分都跑了,倒是大猩猩拼死把他救了出来,否则可就不是断腿这么简单了。
坐在这吃饭的可以说除了楚昀和侯广平之外都是金厂的核心人物,南山出了金疙瘩瞒谁也不能瞒他们。酒菜已经上齐,侯老夫人拿出了金疙瘩,楚昀看了一下屁股那么大是没有的,但拳头那么大还是有的,侯老夫人给了个准确数字十八斤六两,于是整个宴会达到了高潮,都说韩家那边的也没这么大。
金疙瘩的价值是无法估量的,这东西从来都是镇店之宝,代表着气运、财运、福气等等,总之在采金人的心中这是集所有美好祝福于一身的,可遇而不可求的终极神器。
金疙瘩被隆而重之地请了下去,侯老夫人的脸色却渐渐阴郁起来,紧接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年轻人被架了进来,精神已经有些恍惚,楚昀寻思着这应该就是那个二顺子了。果不其然,老夫人问过之后二顺子亲口承认他首先发现了金疙瘩,紧接着起了贪念,携金潜逃的时候终于是被大猩猩发现了,于是本该是侯家第一功臣的他转瞬间便成了贼偷。等到老夫人问他为何拿了金疙瘩准备潜逃,他却说是因为欠了赌债不得已而为之,于是乎这句话成了点燃了众人愤怒的导火索,一帮人上去拳打脚踢自然不在话下,侯家的账房也过去了,本来抬起了脚想了想又收了回去,于是狠狠地攒了一口老痰吐在了二顺子脸上。此刻,二顺子身上什么忘恩负义吃里扒外的标签就已经贴的满身都是了。
这一切楚昀都看在眼里,他曾想过应该为这二顺子说点儿什么,可到头来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楚昀看了看上面,不管是侯老夫人还是侯朵儿此刻都闭口不言,只有这侯广平好像对着身后的丫鬟说了些什么,于是丫鬟便推着他从侧面出了中堂。
蓦然间升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眼前的一幕幕仿佛老式的黑白电影,脑海中竟浮现出鲁迅的《藤野先生》,很久不曾读过,此刻却那样的清晰。吩咐小翠不要跟着,于是转身出了中堂,此刻侯朵儿望着他的背影默默不语。
出了中堂没走多远却看见了独自休憩的侯广平,两个人离着老远默默对视了一会,楚昀也就笑着走了过去……
“怎么?楚先生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侯广平淡淡地望着前方,像是自言自语,看起来很没礼貌但楚昀似乎也并不在意。
“没有啊!或许应该是对的罢……”
“哦?那楚先生又为何中途离席?”
“侯兄不也一样?”
言罢二人相视一笑,一时间便也安静下来。
“我只是觉得你们若想杀那二顺子一刀砍了便是,二顺子也用不着磕头求饶,应该喊上一句‘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老子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如此这件事似乎就圆满了……”
“哈哈…哈哈哈…”
侯广平似乎很久都没有笑过了,半边身子都扶在把手上,半晌才回过头来,“你这话要让我娘听到说不得要把你赶出去。俗话说蝼蚁尚且偷生,二顺子也不例外……”
“可大清国最不缺的就是蝼蚁……有时我会想如果把活着的每一天都看做是生命的最后一天该有多好,那样就可能显示出生命的价值……”
侯广平皱了皱眉,“那楚兄觉得生命的价值在于什么?”
楚昀怅然地摇了摇头,“曾经我觉得只要我有一份能糊口的工作,不管我是否喜欢它,能自由自在地做那些我喜欢做的事情,这样下去即便世界末日来了也没什么可怕的……可有一天世界末日真的来了,我却没有再想过这个问题,或许是我没有勇气……”
“如此说来你我二人和那二顺子又有什么不同?心底里或有一丝希望却连挣扎的勇气也没有,于是也只能向这上天摇尾乞怜……”
“唉……”
楚昀的心情有些沉重,觉得侯广平至少是一个懂得思考的人,于是想开导一下,无非是想说腿没了不要紧,大好的年华一定要好好把握,振作起来只要有信心就能迎来美好的明天什么的。结果,一不小心让人家给开导了,弄得楚昀说不出的烦躁,他曾对自己说只要梦想不曾离我而去,那么我就能撑到世界末日。
然而,当末日来临的时候,所有的一切刹那间破碎掉了,从此便再也没想过有关生命的问题,因为对楚昀来讲那是一种责任,而如今他却担负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