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了,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从未迈出过庄园的大门,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他又怎么能指望我去承担那么重大的使命,挽救一个濒临绝境的民族,为他们繁衍众多的后代,还要与凶悍的匪徒斗争,夺回先祖遗留下的圣物,并终其一生守护它……
这一切听起来就像一个匪夷所思的传奇故事,令人难以置信。
我的内心是抵触的,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这个能力,义无反顾的献身需要大无畏的勇气,自己恐怕也不具备。
但我又被深深地吸引住了,毕竟这不同于消闲的阅读,而是关乎到自己的命运。
或者说,自己竟然成为了传奇故事里的主人公,这对于当时的我来说简直太刺激、太新奇了。天真未泯的孩子可以为单纯的梦想不顾一切,我也有些蠢蠢欲动了,只是还无法下定最后的决心。
就算养父一意孤行,非要带我回去,我也得先弄清了全部内情再顺从他。
想到这儿,我便打定主意,丢下那些草莓,飞奔到了藏书室,我站下来喘了口气,才去敲那扇终年透着逼人寒气的石门。
一边敲我一边凝望着门面上的玛雅王的雕像,心中随之升腾起了一股莫名的自豪感:看呀!他是多么的威严,高大!比起那些中古君王的画像,似乎也不逊色呢!
养父在里面唤了一声请进,我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他一直就在等我。推门之前,我又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庭院里那棵枝叶繁茂的犹大树,昨晚的凄风苦雨并未打尽那些艳丽的红花,今早又开出了一片,饱满得仿佛正擎着一捧温热的鲜血,想要斟给你,却又迟迟等不到你的靠近。
走进藏书室,我在一排排巨大的书架间寻找着养父,直走到房间的尽头,才看到坐在摇椅里的他正抱着我的泽农,凝神端详着跟前茶几上的一方绿玉宝盒,神情是那么的入迷又惬意。不用问了,看到又是这只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的猫儿泄露了我的行迹。
我走过去,在养父的脚边跪下身,他没看我,继续抚弄着泽农油亮的脖子,猫儿在他的怀里咕噜噜地震颤着身子,沉浸在难以言传的舒适感中,醉生梦死般地微眯着双眼。好一会儿,我们父女俩都不吭声,只顾凝视着那方玉盒,它的每一根线条,上面的每一处浮雕和修饰,都是精美绝伦的,显示着一种强悍的野性美,典型的浦克风格。这件印第安人古老的珍宝,让我怎么也看不够,盒盖上的那位玛雅君主驾驭着一副擎天之轮,在两位尊神的身躯间穿行而过,留在身后的是一片汹涌的汪洋。
打开它。
养父的声音是干涩的,目光却格外明亮有力,似乎他正面临着一个即将揭示的真相,为此他已等得太久。
我很想安抚他几句,他的样子实在让我担心,但我清楚,眼下唯一能为他做,也是我应该做的,就是照他的吩咐打开这只盒子。我伸出手,十指颤抖,面对这样一件精妙绝伦的珍宝,我满心的激动无法形容。
藏书室里陈列着许多古希腊和古罗马时期的精美文物,波斯与印度华美的挂毯和金铂画将这里点装得格外堂皇,那些来自最为古老的塞里斯国的丝绸帷幔、刺绣屏风、青瓷花瓶、羊脂玉如意就更不用说了,一件件都是东方最令人神往的奇观。
但比起眼前这方绿玉宝盒,它们就显得不那么神秘了。对于诸国的历史和风情我都十分的熟悉,从希罗多德到马可波罗,欧亚大陆的风云变迁我尽可以一一历数。
但是,新大陆上的那片雨林之国,那些红皮肤的嗜血狂徒,与我而言却是海市蜃楼般的虚幻飘渺,新鲜奇特得难以言喻,就像尚未开启的潘多拉的宝盒,仿佛在其中蕴藏着致命的诱惑。
是的,我正在被诱惑,宝盒开启后,我的那段沉封多年的身世之迷也将昭然若揭,但让我无论如何也未能料到的是,至此我的人生也将被彻底改写。
这宝盒看上去就是有历史的,上面的块块玉锈红得像飞溅上去的血滴,先祖只向我转过了半张棱角分明的面孔,空洞的瞳仁仿佛掩去了风霜的秋叶,惟有凋落的那一刻才会将迷一样隐晦的另半张脸坦露出来。
随着一声脆响,盒盖被我掀翻在茶几上,一时的失神,仿佛突然惊醒的迷梦,当我看到盒子里的那副面具时,如此美仑美幻的玉雕圣物让我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隐藏在圣主的尊容背后的另一张更为奇妙的面孔。
从天窗外投射进来的午后阳光激碎在玉石块幽暗的缝隙里,使整副面具泛起了一层波纹般曼妙的光影。
我的手指仿佛穿透了平静已近千年的水面,碰触到冰冷的玉石表面的一刹那,之前所有为了静待而营造起的静穆的气氛便悠然消失了,突然发现自己正面对着一副凛然的沉默面孔,那份不动声色的威严让我畏惧,我的手赶紧往回缩,却被养父逮住了。
戴上它。
养父的表情郑重得可怕,他的语气更是刻不容缓的,我顺从地捧起面具,正要戴上,却看到了压在那下面的一张照片。
那是又一张面孔,我只能用惊世赅俗来形容……
你能想到么?
一颗用水晶雕刻出的头骨,周身焕发着神性般的光辉,即使呈现在一张黑白照片里,也仿佛在用那双黑洞般的瞳孔肆无忌惮地吸噬着天地间所有的光芒,然后在它的体内凝聚成另一轮太阳,它照耀在死亡的国度里,在生的彼岸超度着获得解脱的众生万物。
看到它,你想到了什么?
养父问得突然,我一时语塞,满心的感叹却不知如何言说。
这件死亡的象征也是隐藏我那个国度里的圣物么?我的那些族人又是为何而缔造它的?尤其让我感兴趣的是,他们是怎样完成这样一件举世无双的艺术品的?是呀,将死亡升华为了一种艺术,又是用极为脆弱的水晶雕刻出的……
猜想一下它的名字。
它还有名字,这就更不可思议了!
它是玛雅人的圣物,更是一件奇异的灵物……要我怎么描述呢?一切都起源于古老的传说:早在久远的洪荒期,天地初蒙,万物繁化,却尚未定形。玛雅人的先祖缔造出了十三颗水晶头骨,为的是将最为原生态的智慧注入其中,万世留存。他们不仅赋予了这些头骨以灵性,还让它们能够说话和歌唱。人类漫长的演化史它们一一亲历见证,所以,在它们的体内不但封存所有的过去,并蕴藏着更为神秘莫测的将来……
看得出,它有灵魂,独属于自己的灵魂。不过,它似乎在沉睡,因为它的双眼太昏暗,毫无神采。
养父长叹一声:……不愧是玛雅王的后代,一眼就看出了最为隐密的真相。是的,它在沉睡,而且是一梦千年呀!
难道没有人能唤醒它么?
当然有……
他是谁,又在哪儿?
她就在这儿……离我再近不过……
我转过头,茫然地看着养父,他的样子认真极了,是那么的肯定,我的内心却一片空白,没有震惊、没有狂喜、更没有相信。那一刻,我唯一确定的就是一种狂热的欲念:我想得到它,得到这件传说中蕴藏着无限智慧与神力的珍宝,将它据为己有,为此我可以付出一切!
没有人能抗拒水晶头骨的诱惑,它之所以存在似乎就是为了嘲笑人类意志力的薄弱和天性中可耻又永不能得到满足的贪婪。它是美的,美得颠覆众生,因为它焕发的是一种邪恶的美,就像爱琴海上的水妖,就像美杜莎的微笑。它就以这种叛离人性与世事沧桑的美征服你,为此许多人踏上了漫漫不归路,葬身在热带不见天日的密林中,衣衫破烂的髅骨成为了蟒蛇的巢穴。
我在养父的脸上领略着一种久远又深沉无比的信念,慢慢的我有感觉了:或许正像他说的那样,这件圣物本就是属于我的,它曾是我的先祖的遗物,如今被藏匿在一座由怪兽和守口如瓶的月光来守护的废墟深处,不过时刻都可能被发现。因为它焕发着迷梦般的幽蓝光芒,在静夜里,弥漫于密林的每一个角落,就像水妖的歌声,引诱着任何一次偶然的经过。昨晚那个神秘的造访者,就是为了向养父告知这桩非比寻常的诡秘事件而来的。他央求养父快些到那里去,赶在那些走私贩、盗墓者、武装匪徒和热衷古玩的政客之前,将圣物从废墟里抢救出来。
我想拥抱它,用我的胸膛温暖它冰冷的躯体。它太美了,我从未想到死亡竟也可以如此的美,如此的惊人,如此的销魂荡魄……哦,养父,你看呀,它的样子是那么的恐怖,第一眼看到它你会感到难以抵制的畏惧,但是接下来你就会被它迷住了,仿佛它有着催眠的魔力,又好像它的双眼就是那灵异世界的入口,正在召唤着你的进入……它真的在沉睡么?我怎么觉得它正醒着,你看呀,它的周身焕发着多么迷人的神采!
养父打量着我,沉默了良久,终于会心地笑了,他不由得惊叹道:……你一眼就看出了……是的,那是神的风采,它是世间最名贵的圣物,它的缔造和千百年来的沉睡就是一个引人入胜的奇迹!它是你的,是玛雅的,也是全人类的!你的先祖在膜拜它时,唤着神之风采的名字,真是生动极了!
神之风采……它是先祖心目中至高无上的神明!哦,我似乎已经感觉到了,那份与生俱来的狂热与满心的虔诚……养父,请您快些告诉我吧,我的那些消亡已久的族人们真像风物志里说的那样,是受到了神启的智慧先民么?他们因为自身卓越的文明被誉为新大陆的希腊人,这不是人文主义者的浮华夸耀吧?那片占据了整个中美洲的神圣疆域,被鲜血般的红土覆盖着的玛雅帝国真的已经湮灭了么?什么都没有留下,就仿佛人类的一个荒诞不经的记忆,上帝的一段神秘悲凉的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