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了,他的那些军士已经几个月没走下过战舰了,看到我,是会让这支向来神勇的无敌之师军心大乱的。养父一改往日的深沉,也附和着风趣地抿起嘴角,向舰长不失时机地求情道:……我这位从没踏出过家门半步的女儿也害羞着呢,让她穿着这身长裙到你的战舰上去,她恐怕头都不胆抬了。所以呀,烦劳你为她找一身合适的军装,你瞧她的身高和体型,也不会配不上的。其实呢,我这次之所以带她来搭乘你的战舰,也是想锻炼锻炼她。过去她被娇生惯养得太久了,如今要远渡重洋到美洲去,不先经受些风浪,只怕她到了那儿也适应不了。你呢,也别把她当小姐,既然穿上了军装,就让她充分体验一次从军的辛苦吧。你如果不介意,从今天起她就时刻追随在你身边,遭遇了敌军也别把她打发到客舱里去,让她见识见识,哪怕是流血牺牲,你死我活的搏杀……
就这样,我被安排到甲板上,做起了舰长的助手。
其实我什么也不会,头几天,只顾着俯身在船外,吐得昏天黑地。好不容易克服了晕船,我又被一大堆航海图弄得狼狈不堪。
战舰上的各种装备令人眼花缭乱,有几次,半夜里突然响起了炮声,巨大的震荡把我从床上掀下来,我稳不住身子,爬起来又摔倒,最后几乎是滚到甲板上去的。
在那艘战舰上,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了刺目的鲜血,看到了狰狞的死亡,看到了被炸碎的肉体里那些丑陋的内脏。
让我怎么也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再漂亮的外表,一旦被翻开,皮肉下的真相都是那么的令人作呕;前一刻还与你说笑个不停的好兄弟,一转眼竟变成了对你的痛哭流泣、撕心裂肺全然无动于衷的尸体;还有这场该死的、仿佛永远没有终结之日的战争,最初不过是几个人的斤斤计较,因为分脏不均,就把整个世界推入了战火纷飞、血流成河的深渊。
无数的人为之惨死,死得不明不白,那些掀起了战乱的人,却始终安然无恙……
也是在那艘战舰上,我学会了大口地喝烈酒,抽雪茄,赌牌吹牛,呼朋唤友……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朋友,苏萨娜和克里农即是我的佣人又是我的长辈,他们给予我的是温暖人心的亲情,而在这里,我隐埋了自己的性别,完全扮演起了一个对任何人都可以敞开心扉,出手又极大方,为人更是仗义公道的小伙子。
舰长提携我,其他的军士也觉得我文雅有趣。
他们称我为浪迹海上的荷马,我呢,也会用这位古希腊吟游诗人的家乡方言做一些韵律优美的长诗,把他们的卓越战功和风流逸事逐一写进去。
在这群人里,我还学会了勇敢、战斗、流血和牺牲。这对我太重要了,难以想象,如果没有之前在战舰上的这一番历练,美洲密林中的那次亡命涉险我又如何能够经受下来,既没有让养父失望,更令我的族人们荣耀万分。
而我那位向来高深莫测的养父,在那些天里,经常日夜颠倒,闭门不出,躲在处于海平面十几英尺深的客舱里,埋头于繁多的证件中,仔细地涂改个不休。
当时我根本不清楚养父究竟在忙些什么,去客舱看他,他只在门里应一声,也不露面。
专门负责他的食宿的那位中国厨师只好把餐盘放在门口,他总是背着我跟其他的军士窃窃私语,说着养父子夜时分在甲板上的怪异行迹。
尤其是在无月无风的清冷夜晚,他站在疾速行驶的战舰的末端,面对着翻涌的浪花,和静默的朗朗星空,会毫不顾及地突然放声痛哭。
这些流言飞语是我在即将登陆的前几天才从一位私交颇深的高卢中尉的口中听来的,之后我每晚都会到甲板上巡夜,却一次也未碰到养父。
这在我的心里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疑问,还伴随着难以消除的惊恐。越是接近美洲海岸,我越是为养父担忧。而他的行为似乎也更加怪异了。
有几次,他出其不意地来到军士们聚餐的餐厅里,恳请为大家演奏一些欢快的印第安民谣,我们都乐得享受这种热烈的异域欢歌,可是到最后,欢歌总会不意察觉地演变为哀伤的慢弹,养父伏身在琴键上,目光呆滞地沉醉于催人泪下的悲凉旋律,直到我们都不忍再听下去,纷纷轻手轻脚地退出了餐厅,只留下他一个人,通宵弹奏着破碎的心声。
时常,他也会迎着舰头的落日,欢呼着西天的一片血红的火烧云,让我随他一起张开双臂,去领略那壮丽的湮没之美。
我的故土已遥遥在望,养父躺在甲板的遮阳伞下,于正午窒息人的热风中,用轻柔的玛雅语梦呓着一些迷乱的心绪。有一次,他不期然地考问我玛雅诸神的名讳,我答得结结巴巴,他立时暴跳如雷,狠狠抽了我一巴掌。
要知道,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对我动手,而且是那么的不留情面,让我在所有的军士面前难堪,我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转身跑回客舱,门起关来痛哭了一下午。
傍晚时分,从舱门底下塞进了一张字条,上面显然浸透着养父未干的泪迹,他怀着双重的痛心向我道歉,而我对于自己所属的那个民族的本源文化的无知更让他焦虑不已。
他不能容忍即将失传的灿烂文明在我的手中被遗失被漠视,他甚至说我太不珍惜自己的血统和身份,如果我都不能通晓这些消隐于密林中的辉煌一时的废墟的真相,又如何能指望在我的后人那里得到继承和发扬?
看到这里,我也羞愧不堪地流下泪来,同时郑重地下定决心,此去一定要尽己所能,把玛雅文明遗失的所有历史与文化汇拢,我要让我的后人从我这里看到这段最为奇异、悠久、神秘的印第安文明的全貌,更要使它像那颗水晶圣物一样,光耀万世,永不没落。
更让我料想不到的是这次远洋旅行的可怕实情,原来我与养父是借助这艘战舰偷渡到美洲去的。
当时,虽然偶尔还有客轮运行在大西洋上,但总逃不脱被敌军潜艇击沉的噩运。于是,为了以防不测,养父费尽周折,与他早年在西点军校时的校友米恩上将取得了联系,在他的大力引荐下,以退伍海军上尉的虚假身份,带着我这位副将登上了这艘前往大洋彼岸接运军需物质的无敌战舰。
养父穿起军装的模样真是潇洒极了,偶尔他也会为米恩舰长带班……从西点军校毕业后,这位陆军高级将领却阴差阳错地投身了海军……喊着嘹亮的口令,带着全舰军士出操。那时的他俨然是位不苟言笑的军官,往日的消沉也不见了踪影。
其余的时候,他便把自己反锁在客舱里,用左手熟练地伪造着各位政要的介绍信。这些通关文书在当时内战僵持不下的墨西哥很可能派上用场。
在纽约港靠岸的当天,我与养父来不及整顿装容,匆匆辞别了战舰上的已很亲熟的战友们,又登上了一列开往边境的长途火车,追风逐日般地于四十六个小时后到达了那里。
在边境线上,养父的另一位校友,多年前的生死之交,现任尤卡坦总督的威廉上校恭候在那里。
经过他的疏通,我们很快越过了那道其实很牵强的国界线,正式踏上了我那片在战火中受尽煎熬与蹂躏的故土……墨西哥。晚些时候,我们又乘专车来到了尤卡坦的首府,梅里达。
在威廉的官邸里,我第一次享用了家乡的美食,只是那香辣的口味令人难以消受,不过热腾腾的玉米饼还是让我着实饱餐了一顿,而且远比我想象中的可口得多。
抵达尤卡坦的当晚,我彻夜发着高烧,养父和威廉急坏了,请来医生检查,原来只是海上多日的颠簸,下船时吹了冷风,再加上水土不服,吃下去的食物在我脆弱又极易过敏的身体里引起了不良反应,造成的急性病发症。
更多的还是思虑过度了,医生建议我静养些日子,养父看到我在迷梦中呓语,辗转不安的样子也很心疼,但时间不等人呀,晚上路一天废墟里的圣物就多一份危险,听威廉说,这些日子在奇琴伊察周边的密林里活动的探险家特别多,处于战乱时期,出现这种情况是很不正常的,保守派和激进派的武装势力交锋不断,游击与伏击时有发生,这些热狂的投机分子和不知名的走私贩简直成了利欲熏心的亡命徒,眼看内陆就要被封锁了,沿海的局势也日趋紧张,却不见他们抓紧时机,赶快逃跑。
会不会是废墟里的奇异现象已经被人发现?这些亡命徒正是闻风而来的!
一想到这些,养父无论如何也镇静不下来了,我在高烧的迷朦状态中睁着干涩的双眼,只看到他焦燥的身影在宽大的卧室里疾步如飞地来回走动,那一夜,他催促着看护在床前的医生为我量了不下二十次的体温,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却仍未退下三十九度,养父最后看了一眼温度剂,便跌坐在木椅里,再没有了丝毫力气。
威廉也没闲着,凌晨三点一刻,他突然接到了从墨西哥发来的加急电报,是总指挥奥夫雷贡的临时调令,命他于次日凌晨之前务必赶到首都,参加即将在那里进行的汇战。
除了驻扎在省会的部分必要军备,所有的军队和武器弹药必须随同他一起抵达墨西哥城。
这无异于当头一棒,威廉和养父怎么也回不过神来,如此重大的临时变动,令他们难以想出周全的应对之策。可是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威廉没有回旋的余地,他只能带着部队上路,但为了照顾至交好友,冒着被告发就将受到军事法庭审判的危险,他还是秘密安排了二十位精壮部下,留下来听凭养父的调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