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他的肩膀,我看到一群殖民军正在收拾空地上的一片血腥狼籍,他们一边清点着死尸的数量,一边随手摘下族人身上那些在他们看来极为稀罕又名贵的小饰品,在一片腥红的裤腿上蹭去了上面的血污,便很从容地揣进了口袋里。
威廉看到我先是一愣,好像认不出来了。
我对他亲热地笑了笑,他也无动于衷,这时我才想起了戴在脸上的玉石面具,可不等我伸手,养父已经摘下它,递到了威廉的手里:……这是你的!
养父显然是在打趣,不过也可能是外面那些殖民军无耻的搜缴行为惹恼了他。
威廉当然会意了,他很是俏皮地一笑,好像真领了情似的,捧起面具,面露惊喜之色,翻过来覆过去,打量个不休。而从他嘴里说出的话,又像是在劝慰养父:……你以为我带来的是群绅士么?虽说他们一个个也是名门出身,都有自己的随军仆从呢,但这毕竟是战争时期,你得允许他们收获自己的战利品。
是呀,听说货币如今都不怎么流通了,因为贬值得太快,想喝到甘美的朗姆酒,聪明的办法就是用现货交易。看来那些酒贩子也顺便作起古玩生意了!
商人总是精明的,从一桩生意里获得几份赢利,会让他们格外满意。在这一点上,我们的护宪军首领奥夫雷贡同样是精明过人的,一边发动着内战,一边做着皇帝梦,一边还惦念着蛮族人手里的古老珍宝……谁知道他是不是想以这副面具来为自己的登基礼加冕呢!
听到这儿,我再也沉不住气了,一把夺过圣徒的假面,同时也没给威廉好脸色,他居然这样称呼我的族人,真是太自负了!威廉看出他的玩笑被我误解了,便用一个热情过度的拥抱安抚了我:……你好嘛,我的公主!找到你的圣物了么?作为你的警卫首长,我可以保证,在这样一个神圣的夜晚,没人能打扰你和圣物的安宁。
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儿,威廉……他们是你的手下么?哦,实在太残暴了,有必要赶尽杀绝么?
威廉夸张地吆喝了一声,像是挨了一闷棍,军人出身的他,身经百战,显然很不受用我这种小女子气十足的心慈面软:……必要?什么是必要!为了确保你与黑父,尤其是水晶头骨的安全,再极端的手段都是必要的!这是战争时期,我的公主!而且你必须明白,现如今是这片土地的执政官在凯觎你的圣物!他有多残暴,是你根本想像不到的,在深宅大院里安度时日的娇小姐!这三天里我被可耻的阴谋牵着鼻子,像只没头没脑的苍蝇似的,几乎绕着墨西哥大陆跑了一个来回!万幸的是,我那几位服侍在奥夫雷贡身边的近卫军长官从来都是那么的可靠,讲信义,他们派人在半路上拦住了我,向我密告了实情,我才得以逃过一劫,不然正在首都等待着我的……我真是想都不敢想了,为了你那名贵的水晶圣物究竟还要死多少人,又有多少狂热的疯子在做着痴心妄想的白日梦?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在马塞港上船那会儿就已经被人盯上了,是谁暴露了你们的行迹和目的,只有撒旦的亲信知道!哦,对了,我的探险家,听说你在里昂那会儿给许多政界的朋友发了加急电报,邀请他们到你的佩藤庄园去商议当下的战况与局势?你真是太草率了,这些事多发几份越洋电报来问我就好了,你以为现如今在这片大陆上,争持不下的只有一场内战么?还有奥夫雷贡疯狂滋长的野心和无孔不入的政治触角,仅仅局限于墨西哥这片列强纷争不断的殖民地么?法国向来是这里的行政官最敏感的一个话题,他们安插在你们国会里的密探多着呢!瞧呀,被我说着了,大战刚开始,我就写信告诉你,这回各国较量的不仅是兵力和武器,还有情报……而情报自然就意味着……没错儿,间谍!在这个领域里的斗智斗勇才是最精彩的,你以为我在奥夫雷贡身边玩弄的是什么?也是这套鬼把戏!不然,到最后我能赶得上为你收尸就不错了!
养父已经自惭形秽到了极点,但他不得不为自己申辩一句:……可我并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
听到透露二字,威廉更恼火了,他想不到事已至此,自己的旧友还如此的天真,以为他不说别人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还需要你透露么?你又忘了自己的身份,黑父德卡瓦尔坎蒂伯爵,你原本应该叫什么?黑父德阿姆斯特朗,对么?欧洲享有盛名的探险世家的后裔!还用我为你细数你的祖辈与父辈留在探险史上的赫赫功绩么?你以为自己蛰居的这十几年就足以让世人将你的过去尽数遗忘了?事实是,你只是吊足了那些好事之徒的味口!你的名字从不曾被忽视,你的隐退使人们将你视为了淡漠功名的神秘人物……佩藤庄园受瞩目的程度是你根本无法想像的!而奥夫雷贡对你的家史更是了如指掌,为什么?就因为阿姆斯特朗家族的三代人都为寻找水晶头骨倾尽了毕生的所有!十几年前,你在这里经历的那番……我就不多说了……远在首都的奥夫雷贡更是时刻关注着,要不是这片深不可测的密林阻止了尾随者的跟踪,当年第一个独揽水晶头骨的人就不是你了!
不等养父追悔莫及地表达他满心的愧疚,一声熟悉的阿门已响彻了林间空地,帐篷里的三个人都有些措手不及,因为这一声哀悼听上去像极了沉痛的叹息,又因为过于嘹亮,就像盘旋的余音,久久回荡不去。
这让我突然想起了自己正置身在一片环形深谷中,而那个耳熟的嗓音也立刻吸引住了我,我抬眼望去,怎么也没想到,会看到那个身穿拖地法衣的颀长身影,还有那张圣约翰似的俊美面庞……
我的上帝,卡门也在这儿!
他的一身装束正式极了,名贵的黑色衣料上的紫色绶带看上去是那样的华美庄重。
佩戴在胸前的金质十字架上的各色宝石闪耀着不合时宜的夺目光芒,在这种尸横遍野的惨烈境地里一点儿也显不出仁慈与福音的意味了。
捧在手中的那本圣书打开在适当的段落,凭借多年阅读培养起的熟稔,我估计出了那段经文的内容,也就知晓了卡门为何在这里出现:他是在为遍地惨死的灵亡超度,做着冗长的弥撒。
养父也看到了他的这位时刻不忘履行圣职的旧友,而他的惊愕更不在我之下。卡门应该也看到我们了,只是全身心投入到神圣仪式中的他根本分不出神儿来理会。
你们在这儿惹出的乱子可不止是引来了一群强盗似的殖民军,天主堂也跟着遭了殃!我想那位贪婪成性的护宪军首领一定长了个狗鼻子,再不就是他的那些爪牙真是无孔不入!你们刚一到这儿就被他们盯上了……没准儿是从梅里达一路跟来的……好像你们在天主堂里还没坐稳,就有一位中暑的军官被抬了进去,瞧呀,是不是这位?
威廉指着他脚下的那具脑浆喷溅的尸体,这会儿还哪里看得清他的模样?何况在天主堂那会儿我也没顾上留意他,就被卡门的混血女佣带到后院休息去了。
而那几位抬他来的卫兵,也只是小股的先头部队,早有一整队的兵力埋伏在天主堂四周了,他们都是全副武装的!不过,奥夫雷贡下达的指令是,密切跟踪,时刻掌握你们的行迹,所以在你们遛出天主堂的后门,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奔向密林的时候,卡门神父已经被挟持了。好在,他是一位由罗马教皇亲自委任的教区总管,那些殖民军才没把他怎么样。但你的那盒子证件还是被搜出来了……
听到这儿,我和养父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尤其是养父,简直面无人色。
威廉根本不理会儿他这位旧友所受的内心煎熬,养父若是稍欠理智,怕是早就夺路狂奔,冲回天主堂,抢救他那盒子要命的证件去了。
威廉沉浸在自己有条不紊的叙述中,像是下定了决心,要把这段险情从头到尾,详尽细致地说出来。
我和养父呢,只能强压着心惊肉跳,听他慢条丝理地讲下去。
这时,他做了个特别招人恨的动作,掏出胸兜里的怀表,优雅地打开表盖,目测了好一会儿时针和分针间的距离,那精打细算的神情,测量星体光年的天文学家都比之不及:……还有一个半小时,绰绰有余了!奥夫雷贡的救兵怕是要在路上多担搁一会儿了。你们知道嘛,这一路上,我把能调动的驻军都发动起来了,能消灭的也都消灭了,就因为他们有可能临时叛乱,阻挠我的人马,再怎么说,他们也是奥夫雷贡的部下,只有那些跟我交情够深,与首领的积怨更深的下等军官才会听从我的调谴。是呀,这三天来,杀人成了我的职业,而且杀的统统是自己的同僚,有时也真下不去手。但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他们可能威胁到你们,还有那颗水晶头骨!瞧呀,圣物尚未重见天日,我就为它举行了一场盛大的血祭!愿这些英灵安息,愿神的风采将他们超度入天国,阿门……
我早就闻够了血腥味,站在这间狭小的帐篷里,受尽了夜风的侵袭,四处弥漫的那股甜腻腻的味道只让我愈发感到恶心。
听过威廉这番半嘲讽半夸耀的追述,我只想一吐为快。
更让我气愤的是,玛雅人的圣物哪时用得着这些殖民者的肮脏下流的腥红体液来祭祀,这简直是对天宇中众多暴怒的神明的亵渎!
他们在人世间的化身,一尊尊精美的陶土塑像,就是被这些打着天主旗号的狂徒打碎踢烂的。
说是复仇血耻还差不多!
再说说这位杂种狗脱生的军官,他还真是尽职,更有雅性,把你那些证件从头到尾看了个遍,伪造的,篡改的,涂抹得一塌糊涂的……他都对着圣像前的大蜡烛仔细审阅了一番。然后口授了一封言简意赅的加急电报,命他的参谋长立即发往墨西哥城。奥夫雷贡像只热锅上的蚂蚁,早在他的扶手椅里坐不住了。我敢说,那份电报上的任何一条都足以要了你的命,不论在这儿,还是被谴返回法国后。别忘了,你是偷渡来的,还伪造了许多政要的亲笔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