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城市名叫慕安,乃东岳慕山所在之地。古时帝王皆来慕山祈求平安,有“慕山顶上慕平安”一说,慕安一名就是化自此语。
慕山正南面从山脚开始,起七千台阶,步步高升直至山顶。这七千台阶,最早起自宝盖朝,最晚是1986年重新修缮的。中间偏上有一段直接在山体上开凿出来,势若游龙,有八道惊人险弯儿。人走在这段台阶上,如登竖梯。回头往后看,慕安城里万家烟云;低头往下看,万丈高空惊心动魄;抬头向上看,两个大黑点赫然占据全部眼眶,原来是前面人的鞋底。这一段台阶,就叫八道弯儿,是慕山上有名的一段景致。天好的时候,慕城里北望,能见七千台阶如一道白线,中间夹着灰色的八道弯儿,从上到下,正好从中间剖开慕山,真真有一笔开山的恢宏气象。
这还不完,七千台阶笔势意犹未尽,到山脚后更加大开大阖,越划越粗,直接在慕城划出一条大道,生生又把偌大个城池剖开了。这道名叫达天街,就是说顺着它你能一直到达天上。慕安城久有传说,说这条道加上七千台阶,就是城里的龙脉。
龙脉一说呀,有封建残余的嫌疑,我是不太相信的。不过对我来说,这龙脉百看不厌是真的。我家的小区按直线计算离慕山底有十五里地,靠在达天街东旁一百米。与我小区隔着龙脉西边相对的,是一人工湖,名叫西湖。不过此西湖,可不是效法那河头省有‘天下湖魁’之称的彼西湖。之所以称西湖,是因为两年功夫,有四个人工湖造出,此湖偏西之故。剩下的三湖,东湖还在城里,南湖在城郊,北湖在慕山之北,藏在山阴里面了。
我家离西湖最近,当然最常去。西湖四周遍植花木,外面看不到湖,可只要一进去,便有一片波光映眼,漾漾凝淩。又有一石桥通到湖心的一个岛上,岛上有无数白鸽高低翻飞。又在岛上造了一个人工山丘,丘顶上还架构一凉亭,红柱黄瓦,斗拱飞檐。这个凉亭起名“望慕亭”,在亭中能与慕山对望。我最喜欢到这亭子上去了。
96年秋的事儿了,星期天我心血来潮起了个大早,要学那些大爷大妈们晨练,兴嘛。那时候最流行的一种晨练方法是拿树开练,具体方法有用肩顶树,用背蹭树,抓住树枝打滴溜。我认为这些晨练方法大概是跟狗熊学的。
当时我跑到西湖去,先绕湖跑了一圈,又去湖中央的望慕亭玩。秋天的早晨,这凉亭上有点凉的过分,所以少有人上来,我这样年青火力旺的才行。
我上了凉亭,里面除我之外还有一人。我也没在意,就观看对面慕山。今早晴的好,按说慕山上应该纤毫可见才对,但是不然。慕山上起了雾。这雾也算慕山一景,叫“环套环”。听名字大概你已猜出来了,这雾一环套一环,少则两环相套,从山顶到山底,不断错移游走;多的时候则有百环之多,直接把慕山箍个严严实实。今天的环套环我数了数有二十七个,这些雾环缓慢地上下位移,把山上景色半遮半掩的,欲诉还羞。
我正看环套环,不想那些雾环起了变故,它们回缩躲进山中不见,眨眼功夫整个慕山变得一片白汽腾腾,像极了一个呼呼冒热气的大馍馍。
这变化在旁人眼里自然是慢慢发生的,不见有什么奇特,只当是环形雾没了,又起了普通的大雾罢了。可在我看来,那就是倏忽而起,突兀异常,肯定必有蹊跷。我不禁自言自语:“香蕉了个巴拉的,发神经吗?不太正常啊。”
我刚说完,先前就在凉亭里的那个人两眼一突看了过来。我心生感应也看他。只见他皮鞋西裤,衬衫领带,不像是来晨练的,额下还挂着半黑半白、不短不长、不伦不类的胡子,刷子似的。我看不出他年纪,反正叫叔八成不会挨骂的。
那人看我是个初中生(我穿着学校的运动服),他略一思索开口问道:“小朋友你可被慕山上的道长开过光?”
什么开光不开光的,叫我小朋友我就不乐意,本来还想叫他一声叔的。我没啥好气说:“大伯,我没开过光。你开过?”
那人又说:“你没开过?为什么你也能看出这‘环套环’变得不同寻常?”
我说:“这么说你也看出来了?那就兴你能看出来,不兴我看出来了。我说叔,看出来的人,咱慕城肯定还有一大把吧。”
那人摇头笑道:“此言差矣。如今修仙驱鬼,斩妖除魔之道日渐势微,慕城里能看出来的,没几个喽。”
这人说话很了不起似的,摆出一副高人风范。此时慕山上的大雾蒸蒸霭霭向东飘去,露出下面的真容。只见八道弯蜿蜒腾逸,恍若化龙升天。不过现在刮东风,为何雾气反能顶风而行,就像是匆忙赶去赴约。我越看越糊涂,又自言道:“娘的,年年有怪事,今年特别怪。急着投胎吗这是。”
那人本来不想搭理我了,听见我这样说,再次上下审视我。可我感觉他目光怎么有点猥琐,不会是变态吧。
那人这回郑重说:“小友,我叫周门,是跟鬼道派现任掌门,你是哪派高徒?”
我心中好笑,怎么气氛转折得比那雾气还快。我咳嗽一声,故意拿捏道:“嗯……哼……我叫信由尔,是五界门的……”
那周门本来坐着,靠在亭柱上,听我此言一出,他立马蹦了起来,两眼精亮,说:“这话当真?五界门乃同道翘楚,其门人善除魔卫道,听说他们畅行五界纵横逍遥,只是踪迹难寻。”
我心下惊讶,暗想难不成我稀里糊涂拜入的这个五界门不太简单?一念及此,我顺杆上蛇,说:“呵呵,知道厉害了吧。咱可不是闹着玩的。”
周门又说:“小兄弟,不知你可有同门师兄在慕安城当中,我周门有事相商,请务必帮忙介绍。这可关系到慕城气运。”
他这一番话说得诚挚恳切,我反到不好意思稀里哈呼了,就说:“我没师兄弟,就一师傅还不知跑哪去了。”
周门皱起了眉头,看我的目光变了又变,充满了怀疑。我说:“切,不信算了,不和你掰了,走了。”
“等等,”周门又说:“你真是五界门人的话,可否帮我一个忙?”
要说我这人也算热心肠,说:“叔,叫我帮什么忙?说来听听,能帮就帮。”
周门说:“说来话长,我尽量长话短说。”他咳嗽一声,“我中州有这五座大山被远古上贤封为五岳,这眼前慕山正是五岳之首,是为东岳。那你知为何山川无数,独这五座脱颖而出?”我回答不出,他继续说:“这五座大山虽是山,但更有五个真形隐在其中,叫五岳真形。这五个真形各有地盘,保证附近邪妄晓小不敢妄动。”
我咂摸出点味儿了,说:“那咱这慕山是不是隐着龙形?”
周门说:“说对了,慕山上现隐着一条千年觹龙。可是最近十几年来,有另外的东西想要对这龙形取而代之,占据慕山。”说到这里他言语之中透出一种焦虑来,竟显得忧心忡忡。
我说:“明白了,有东西想占慕山这块宝地是吧。那又咋了,能者居之呗。”
没想到那周门连连摇头,说:“可没这么简单。慕山现早已和慕城的老百姓同气连枝,这真形一但变动,百年难稳。况且据我来看,这新东西远不如原本的觹龙性情好,一旦取而代之,怕是慕山上要不时土石俱下,苦了山下人家。”
我说:“那你要我帮什么忙?”
周门说:“帮觹龙,除了那东西。”
我说:“你这么明白,又是跟鬼派掌门,为什么你不去除?”
他说:“我跟鬼派祖师本是一只鬼,一身本事晦涩虚无,不擅人学,传承越来越少,如今更是丁点也不剩了。现在派里的学问只是一些画符摆阵而已。慕城里的东南西北四湖就是我摆的一个阵。觹龙善长兴云吐雾,这四湖通过地下通道相连,可助觹龙汲取更多水汽。可谁知它那对手骁勇凶悍,初时觹龙的确借阵占据上风,可就是没拿下对手。近来那东西越战越猛,渐有翻盘势头了。我们也曾找过一些号称能除妖降魔的同道,可是连那东西是个什么都没搞清楚,别说对付它了。”
什么什么?咋地,难倒周门能让我有一把大展身手的仙侠体验?我来了兴致,吹牛道:“叔啊,你算找对人了,我呀,天生就是当大侠的料。我呀,降过僵尸逮过灵虫,对这种事驾轻就熟,你这忙呀,我帮定了!”
我吹出了大天,那周门倒不踏实了,问:“你……真行?”
我说:“叔,不信是吧,你等着!”
我下了凉亭,跑出了西湖,直往家里地下室跑去。
自打我那半吊子师傅收了我当徒弟后,就灌了次顶,留了三把剑,然后就说一身本事都给我了,就走了,就逍遥去了。哪天高了兴才来慕安城看我一眼,哪次来见我后,都喜笑颜开,说我学的不错。你说这都什么事呀。不过那三把剑,让我放到地下室里,把玩的混熟。
我抱了飞雷剑,跑回望慕亭。这时西湖附近晨练的人们都已散了,想出来玩儿的人还没出门,整个西湖出现了一个“人去楼空”、“青黄不接”的空挡。周门瞪着我,看我到底要给他弄啥幺什子。
“叔,你可站好。”我双手抓着飞雷剑,抬到与胸齐平,说:“这是飞雷剑,是一山峰所化,重愈万钧。”
我一撒手,飞雷剑“呯”砸进地里寸许,凉亭震颤不休,上面“噗簌簌”落下无数灰尘;接着西湖水面以人工岛为中心荡起一波巨大的涟漪,拍湿了绕湖一周的水泥路;所有的鸽子呼呼拉拉全都飞了起来,盘旋在湖面上“嘀咕咕”乱叫。
周门果然没准备好,他站立不稳,手扶着亭柱,惊得眼球差点掉下来。等他稳住了,连连说:“厉害厉害,五界门果然名不虚传,有了你估计这次能行。事不迟疑,我这就叫车,咱们这就出发吧。”
可我饭还没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