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洁岷诗一首
刘洁岷,1964年12月生于湖北松滋,1985年毕业于天津工业大学机械制造与设备专业,1987年开始刊发作品,做过工程师、教师、策划师、编辑,作品收入几十种诗歌选本及教材。为 《新汉诗》(已出6卷)主办人,《江汉大学学报》“现当代诗学研究”主持人,著有诗集《刘洁岷诗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7)。现居武汉。
题一张照片
左边那个笑呵呵的小伙子
是在水里被找到的
世界空出了一点儿
几个围坐在一起的男男女女
再次聚拢时会有一个豁口
酒瓶与酒杯停在各自的位置
那个踉跄奔向的士的背影
转过头时,进入了尸检法医的视线
一次意外比意外还意外
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到达了没有
没有遗产没有遗嘱没有最后一句话
与妻子再没有亲热、吵骂或者离婚纠纷
女儿渐渐忘了如何喊声爸爸,直到
她终于过了比她父亲还大的年龄
年轻的照片还在但没有配以年轻的音色
我会因此回忆,某次见面,在黄鹂路
那家红火餐馆已被夷为平地
我在博物馆下车匆匆路过那地方时
感到卖菠萝、西瓜的农妇头顶有一阵
由于你而构成的寂静
原载《长江文艺》2013年第5期
评鉴与感悟
一个形象,因为死亡的发生而永久地成为一个形象。这个形象出现在照片中,照片就成为一座形象的纪念碑,它以豁口的形式纪念那个失去生命但遗留形象的人。诗人刘洁岷为这张照片题字:世界空出了一点。一个人死了,仿佛合影里属于他的那个位置也空了出来,年轻的面孔荡然无存,我们直接凝视那个空位,而那个空余的缺口却赋予诗歌以饱满的形象。这个十分贴切的描写令人联想到希尼缅怀母亲的名作《出空》——出空,就是农民被地主逐出房屋——母亲去世就意味着家坍塌了,心被赶出了家门。与此类似,一群朋友中有一个去世了,活着的人仿佛围坐在一团虚空周围,真实的世界意外地暴露出来,虚空离我们这样近,我们曾经与它对饮倾谈,并在各种偶然性之中与它融为一体。
东荡子诗二首
东荡子,原名吴波,居广州增城。1964年9月生于湖南省沅江市东荡村(东荡洲)。木匠世家。1987年开始写诗,1988年正式发表作品;2006年获中国年度最佳诗歌奖,同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诗歌集 《王冠》 《阿斯加》《不爱之间》 《九地集》 (自印) 《如此固执地爱着》 (合著)。曾为《增城日报》主编。2013年10月11日下午,因心脏病发作,抢救无效突然辞世,终年49岁。
人为何物
远处的阴影再度垂临
要宣判这个死而复活的人
他若视大地为仓库
也必将法则取代
可他仍然冥顽,不在落水中进取
不聚敛岸边的财富
一生逗留,两袖清风
在缝隙中幻想爱情和友谊
不会结在树上
他不知人为何物
诗为何物
不知蚁穴已空大,帝国将倾
容器
容器噢,你也是容器
把他们笼罩,不放过一切
死去要留下尸体
腐烂要入地为泥
你没有底,没有边
没有具体地爱过,没有光荣
抚摸一张恍惚下坠的脸
但丁千变万化,也未能从你的掌心逃出
他和他们一起,不断地飘忽,往下掉
困在莫名的深渊
我这样比喻你和一个世界
你既已沉默,那谁还会开口
流水无声无浪,满面灰尘
也必从你那里而来
以上二首原载《青春》2013年第11期
评鉴与感悟
当人们把一个诗人列入哀悼行列的时刻,他作品中那些悬而未决的形象突然变得清澈起来。东荡子这两首遗作没有避讳死亡的谶语,他用自己突然消失的生命阐释了它们。读者会在这些留下的句子里感受失而复得的生命。《人为何物》 仿佛是诗人的自况,也是这个尝尽痛苦和快乐的群体持久的追问,和哲学家一样,诗人也认为自己是永远无知的,正是这种无知让他们与大地齐身,从缝隙中观察世界。诗人必须承认自己的无知,才能勘定一个赤裸生命的起点。《容器》 中描摹了一种个体对周围世界的感知图像,人类仿佛就生存在一个无所不包的容器当中,它是抽象的,没有边界和形状,藏着无尽的深渊,但却为我们的存在活动提供了形式。容器将流水倾倒出来,死去的人在流水中认领到灵魂的外衣,再馈赠给那些幸存的人们。
池凌云诗一首
池凌云,当过教师、记者、编辑,1985年开始写作,著有诗集 《飞奔的雪花》 《一个人的对话》 《池凌云诗选》 《潜行之光》 等,部分诗作被翻译成德文、英文、韩文。2010年获 《十月》 诗歌奖。现居浙江温州。
一朵焰的艰难
羊在水晶里闪光,不离开,这多么重要。
它在里面轻轻举起一只前蹄,
常年如此。一朵焰
从不曳着一缕轻烟。没有裂缝。
我确信,一只羊住在水晶之中。
天空每分钟都在变暗,
我没有感到惋惜。一朵焰
游动时带着轻轻的蹄音
越过无名的废墟,越过
秘密的尖叫。到处都是废墟。
被一朵焰折磨的废墟。
但一只羊住在水晶里,
它的胸中没有一点杂物。
它的呼吸怎么样,没有人知道。
一朵焰,允许衰老
间接的爱。
原载《诗建设》第8期
评鉴与感悟
诗人池凌云如同一位美学的女祭司,用她透明的词语把一只羊豢养在水晶里。这是一股圣洁的冲动,它让囚禁在水晶里的羊更接近羊的本性,在轻轻的蹄音中获得自由;也让凝固着羊的水晶更像水晶,没有一点杂物,珍贵如羊水,孕育着生命蠢蠢欲动的小小的前蹄。一朵焰来自哪里?我们无从得知。似乎是逸出水晶的羊在袅袅地奔跑,所到之处皆是废墟,没有一丝轻烟。诗人把这个让人费解的形象救活了,诗歌永久地点燃了一朵艰难的火焰,因为水晶向生命传递出了间接的、拒绝腐蚀的爱,它让我们见证了发生在词语中的奇迹。
西棣诗一首
西棣,诗人,高校教师,现居兰州。鼓吹“大诗运动”。主张诗即“思”,唯有回到思的道路才是通向诗性的道路,才是回到神性的道路。为此,需要重建诗歌之路,语言之路。
送我去深情的村庄
那些偏爱运动的,比冰山
更加冷酷,它瞒着光
建造属于自己的黑夜
割下青梅之颈,我的爱人
罪的姐妹
那是玫瑰的咆哮
在巨大悲怆的喷涌处,煮酒
煮着,煮着
全体的蜜,都疯了
那些隐匿他们的山洞将自己挖开了
履带倒退着,历史
比火炮更硬地插入泥土
炮声,再次响起
那是战争校正过的生活
笔直而不幸
我要,那些滚烫的狮子
送我去深情的村庄
唯有不爱,才能冲出这黑色的爱
原载西棣个人bolg“西棣剃刀”(2013年7月9日)
评鉴与感悟
诗人西棣在使用一种未被“校正”过的语言,去刻画一系列把捉不定的形象。他在写作中验证着诗歌即是思想的起伏喷薄,仰仗自由翕张的想象力,诗人将一首从混沌中打捞出的诗歌塑造和裁剪为一种最佳形式。诗人在这首诗的完成时刻打出了一套精准、犀利、漂亮的咏春拳,并在它完成的过程中反思、修订、更新每一个动作,测度着它们的爆发力和有效打击范围,设计着它们的明朗造型和柔和气度。一首耐人寻味的诗,正是依靠更高的东西精益求精地对语言自我“校正”的结果。
范剑鸣诗一首
范剑鸣,江西瑞金人,有小说、散文、诗歌见于《诗刊》 《诗歌报月刊》 《星星》 《特区文学》 《青年文学》 《星火中短篇小说》 《北京文学》 《延河》 《延安文学》 《2012年中国诗歌排行榜》等处, 入选 《诗潮》 “新锐推荐”栏目、 《山东文学》 70后诗人大展专号,有作品在全国诗歌征集中获一等奖。汉语言本科学历,在乡下教书15年,现为记者,副刊编辑。
乐器
在乡村,谁还在吹奏它们:
那幽暗的畜圈里,母牛肚皮上精致排列的
乳头;那高远的天空上,明晦有期的
七颗星子
在乡村,谁还在轻抚它们:
那长河中一轮圆月做成的笛孔;那秋风纠缠的
老屋上,一茎茅草或一张落叶支起的
金色簧片
在乡村,谁还在厮守它们:
溪流与短笛,稻茬与排箫,窗棂与竖琴,以及
其它的、人类未及命名的
古老乐器……
原载《诗潮》2013年第9期
评鉴与感悟
诗人范剑鸣的这首《乐器》在结构上是简单的,用三个平行的段落来反复勾画乡村物象与乐器的关系,在阅读上也没有设置任何复杂晦涩的关卡,是一首很容易读懂的小诗。若论它的精彩之处,其实在于它对乐器入木三分的理解:在乡土社会逐渐瓦解的今天,诗人重新开发和敞开了古老事物的音乐性,用现代汉语再次振奋它们衰落的面孔,试着吹奏或拨弄出一度消逝的音调和节奏。那些重拾自身乐器本性的事物顷刻间复苏了,回到了恋爱的季节,这个世界需要在乐器中得到赞美。乐器引领诗人为平凡事物唱出赞歌,努力发现事物身上的乐器属性,是现代诗人的重要职责。当所有事物都能成为乐器,而不是机器或兵器之时,永久和平和永久诗意的世界就一定会到来。
朵渔诗二首
朵渔,原名高照亮,诗人,学者,自由撰稿人。1973年出生于山东单县,1994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2000年与友人发起“下半身”诗歌运动。现居天津,主编 《诗歌现场》。曾获得华语传媒年度诗人奖、柔刚诗歌奖等多项诗歌奖。主要作品有诗集 《暗街》 《高原上》 《非常爱》 《最后的黑暗》 等;文史随笔集 《史间道》 《禅机》 《十张脸》 等。
我也想试着死去
我也想试着死去
我想在鸟语花香中与这个世界说再见
当我躺下,大地微笑着敞开墓穴
天空,一座倒悬的花园
所有的厌弃都已无所谓了,包括倾斜的爱,照临的光
所有的账单我已付清,只剩一本
爱情的坏账——
接受爱情,就像接受命运赐予的轭
她具有夜的一切属性,包括不明的轮回
鲜花重返枝条,
积雪重回云端,
鸟儿飞回蛋中,
我能回到哪里?
听巴赫,突然下起了雨
听巴赫,突然下起了雨
路灯的光线穿透树冠
落在空巷的水洼里
乌云已在天空布好幕布
乌云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雷声重新为巴赫定了调子
悲哀汇进技艺提纯的旋律
如此我听着,在这个
被雨声瓦解的黄昏
有那么一刻,我仿佛
看见了你张望的面孔
在那雨雾弥漫的码头上
你正背着一袋判决书
前来与我分享……
以上二首原载《诗刊》2013年6月号上半月刊
评鉴与感悟
朵渔这两首作品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对异象的专注,并在关注中生出诗人本能的疑惑。一首展现了诗人在意念中渴望赴死前的微妙情境,另一首拿捏到了巴赫音乐与下雨之间的蝴蝶效应。一个人在死前看到的景象想必是十分平和美好的吧,就像下午五点半,人们在一天的疲惫中舒展起精神,从容地拾掇着随身携带的物品,离开工位,在夕阳的照耀下踏上熟悉的回家路。卡尔维诺说:幻想是一个下雨的地方。朵渔在雨雾中幻想着一张巴赫张望未来的面孔,心底的赋格冒雨而来,生活将对诗人做出什么样的判决?当诸神归位之后,“我”能回到哪里?
吴金亮诗一首
吴金亮,山东成武人。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南昌市作家协会会员。特殊的“现代书虫”,一名普通的江西邮运工人。2001年6月,收录其近20年诗作的 《写在烟盒上的情歌》 出版,现居南昌。
盗跖
像一阵天旋地转的龙卷风
除了看不见的命运
没有谁可以驾驭我
我生活在一个伟大的时代
英雄辈出豪杰并举
君子贤人群星灿烂
俊彦名士到处都有
大家各有各的活法
而我占了大逆不道的光
老聃晏婴公孙侨
都是我的同辈
我曾经当面羞辱教训过
试图劝我下山归顺的孔丘
要说厚道我比他们还厚道
要说仁慈我比他们更仁慈
跟他们相同的是
我从来没见过所谓的公平
与其说教不如采取行动
于是我起兵草莽
组建虎狼之师
决心用武力与世道抗争
我的士兵都是百里挑一的硬汉
连马夫都以壮士著称
不敢吃人肉的胆小鬼
休想步入我的阵营
争霸称雄的万乘战车
比不上我的九千人马
十万大军攻克不下的城池
我派去的小分队
半个时辰即可将其夷平
我的行动像决堤的黄河之水
泥沙俱下无所不倾
试图捉拿我的人
都被我捉拿
想要杀害我的人
都被我的部下剁成了肉饼
侍候我的女人
比周天子的还美
我把那些被王公贵族
土豪劣绅像金丝雀一样
娇养在阁楼里的小女子
解救出来并当作勋章
分别颁发给了我的副官和随从
打家劫舍大盗不为
英雄本色登场
我讨厌面具痛恨懦弱
虚伪是我的眼中钉
我本是一个奴隶
我的存在让诸侯列强闻风丧胆
我的业绩足以叫那些不劳而食
自以为是人上人的人知道
他们才是真正的衣冠禽兽
我的使命已经完成
在荣启期哼唱快乐之歌的当天
我正在泰山之巅
赤身裸体
晒我的太阳
原载《2013年南昌诗歌精选》(江西高校出版社,2013)
评鉴与感悟
吴金亮的这首 《盗跖》 通篇采用第一人称,来唱出这个饱受争议的人物的自我之歌。“盗跖”这个形象是由一个自白式的声音建构出来的,整首诗读起来俨然是一段充满血气的英雄向全世界做出的个性宣言。为什么一个诗人在今天会去塑造“盗跖”这样的形象,诗中已经暗示我们了,因为他“生活在一个伟大的时代”。一种形象与一个诞生它的时代之间有着奇妙的渊源,比如阿喀琉斯之于一个黄金时代,唐·吉诃德之于一个转折时代,卡夫卡的“甲虫”之于一个荒诞时代,“高大全”形象之于一个集体疯狂的时代……今天,我们重新书写“盗跖”,是为了呼唤一个去除虚伪浮夸、张扬真性情的时代。形象与时代之间正是星座与季候的关系。
王志军诗一首
王志军,诗人,1978年生于河北昌黎,现居北京。
仙人掌变形记
命运的符咒难解,他变成了一株仙人掌。
在街上行走时看见沙漠,
睡觉时梦见沙漠,醒来后觉得口渴,
拍拍自己的胸口,
手掌和胸膛扎在了一起。
还没来得及把恐惧变成一声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