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当代诗》第4辑
评鉴与感悟
诗人杨震勾画了一幅惊叹号般的父亲形象,他正在时间越来越多的感叹中接受儿子的打量、祈愿和呼喊。“多希望……”这个句式充当了语言向生活讨要的还魂汤,是在噙住热泪的语言中编织的印度飞毯,将“你”和“我”带向被追忆和被向往的极乐之地。诗人眼中的父亲形象是在移动中渐渐沉默、后退、缩小,他仿佛坐在缓缓启动的火车里,望着窗外的世界在加速散场,但他却始终跋涉在父亲长满老茧的手掌上,修筑着抵抗时间的万里长城。父亲的形象也由叹号转变为省略号,以此来实现用“多希望……”的梦想击败命运中任何的弥天大谎,在一个儿子献给父亲的句式中,为衰老的人赎回青春、自信和强壮。
王彦山诗一首
王彦山,1983年生,山东邹城人,现居江西。在 《诗刊》 《中国作家》 《钟山》 《光明日报》 等报刊发表诗歌,并入选三十多种选本。江西省滕王阁文学院第四届特聘作家,鲁迅文学院第21届高研班学员。曾任 《百花洲》 编辑部主任。
鹅之舞
笨鹅如我者
空长一副鹤之肺
既不能对着阳明路全部张开
也不能对着眼前的大河
翩然起舞。无非是叫几声
便可鱼虾一颗犬儒之心
无非结社,便可团结如玉
消夏如饴。遥望南山,一棵树
因不材而免于斤斧
风过,全身的羽毛
又乍然开张
原载《诗刊》2013年11月号下半月刊
评鉴与感悟
在《鹅之舞》 中,作者王彦山并非动机简单地用文字来再现鹅的形象,而是在更高的美学意义上用汉语重新发现和创造了一个内心矛盾的禽类。鹅,是仙鹤堕落的远亲,是天鹅的世俗变体,是这个笨拙而艰难的时代里无辜的形象大使。这首诗的卓越之处从开头就暴露出来:“笨鹅如我者/空长一副鹤之肺”。当代人的自嘲性、俗物对雅言的消解、鹅与鹤的对位法奇妙地混杂在一个句子里,诗味盎然,不露褒贬,别趣横生。这是一种渴望超越又困于行动的退化生物(既不……也不……),诗人注意到它神态举止里的这种尴尬和愚顽:“无非是叫几声/便可鱼虾一颗犬儒之心”。然而这个可怜的物种依然有天生的幸运之处:“一棵树/因不材而免于斤斧”。与天鹅和仙鹤不同的是,它终究是一个非关恶意的喜剧形象:“风过,全身的羽毛/又乍然开张”。值得注意的是,王彦山敏感地拾取了天才诗人张枣经典作品里的优秀意象。张枣爱鹤,彦山写鹅,颇似一对知音。另有‘肺”、“团结如雨”和“遥望南山”等表达式都得到了因地制宜的沿用和化用。
甫跃成诗一首
甫跃成,1985年生于云南省保山市施甸县,毕业于北京大学物理学院,现居四川绵阳,供职于中国工程物理研究院核物理与化学研究所。诗歌见于《诗刊》 《星星》 《诗探索》 《汉诗》 《中国诗歌》 等刊,有作品入选 《2012年中国诗歌精选》 《2012中国诗歌年选》 等选本。
一只蜘蛛爬过陆地
一只蜘蛛爬过陆地。
地,是水泥做的,坚硬,绝对,
无可辩驳;长途跋涉由此开始,
终点,在眼眶之外。
排斥树木,拒绝山丘。
无限的延伸磨平蜘蛛的想象。
那些不安分的,跌宕起伏的,
也将被彻底磨平。
这只蜘蛛爬过陆地。许多问题
它已不再去想;只是有些口渴——
这个问题如此平凡,没有理由
不去解决。蜘蛛没法退缩。
如果累了,可以剪掉过去,
所谓起点便被挪到脚下。
凭借起点的名义,它要求自己
酝酿一次新的爬行。
爬过尘埃,爬过没有弹性的生活,
直至浑身瘫软。光滑的天空,
疲惫时落不下一根细丝
将下沉的腹部稍稍提起。
这只蜘蛛爬过陆地。水源的消息
它还没有找到。它的八条腿
撑住了地面,坚守着一段
可以忽略的距离。
原载《汉诗》2013年第2期
评鉴与感悟
蜘蛛不再是安坐于几何宫殿宝座上的深沉王者,它被突如其来的风暴赶出了家宅,流放到坚硬的陆地之上,用黑线头般细小的腿撑起饱满的腹部,在无边的爬行中推演着一道无解的算术题。诗人甫跃成在他的作品《一只蜘蛛爬过陆地》 中塑造了一个化身为昆虫的西绪弗斯,他的苦役永无止境,丧失家园的蜘蛛不得不从事和接受命运指派给他的新任务——爬行——爬过“尘埃”和“没有弹性的生活”,寻觅着隐蔽的水源,在大地无限的延伸性中成为一个意志坚定的生命流氓。与无限广袤的大地相比,蜘蛛的身体是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质点,起跑线总粘在自己脚下,享有抛弃过去的权利。它在哪里停顿,哪里就是临时的家。绝对的大地给了蜘蛛因地制宜的教育,而这一情境最大的受教者则是人。在现代世界,人类的精神状况可能比蜘蛛面临的现实更加糟糕。诗人戈麦说:“通往现实的路/是灵魂的痛苦爬行”,甫跃成用一只蜘蛛荒谬而乏味的处境生动地诠释了这个击穿心灵的诗句。
黎衡诗二首
黎衡,1986年1月生于湖北十堰,2008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高中开始写作。曾获刘丽安诗歌奖、未名诗歌奖,在 《今天》 《诗刊》 《诗歌月刊》《诗建设》 《飞地》 等刊物发表作品,入选《中国新诗百年大典》等多种选本,被评为“中国80后十年成就奖十大新锐诗人”之一。主编同仁诗歌民刊《阶梯》。兼事翻译,译有威廉·布莱克和理查德?威尔伯等诗人的作品。
采石场
每个白天我做着同样的梦,
反复路过午夜的采石场。
石头炸裂、切割、凿碎,
沿着空中的细索搬运。
沮丧来自石头的内部,
来自不可细分的黑暗实心。
所有事物都在分享和交换中
消磨,惟有痛苦不能。
惟有坚利的石头自由落体。
痛苦,多么纯粹。
海上读诗
他们坐上一块海水中的礁石,
伴着潮声的加速度,读巴列霍。
读他在阴天对四肢围成的
牢狱的诅咒,读他发现人类的
秘密像演奏狂喜的音乐。
他们的双脚在海水金色的
磷光里弯曲,被藻类驱赶。
旁边,一对银发夫妇一前一后,
站在沙滩上,隔着两米距离
平静地观看大海,仿佛大海很远。
他们也后退到沙滩,读另一首诗,
潮声越来越大。刚刚站立的
那块礁石,周围的海水一寸寸涨高。
天色晚了,海浪盖过了石头和人声。
以上二首原载“豆瓣”网黎衡个人主页(2013年1月23日,4月18日)
评鉴与感悟
石头有石头的形象,海有海的形象,黎衡的诗为我们提供了别样的视角,来眺望这些曾经如此熟悉的形象,借助这个突破口,我们瞥见了它们难得一见的容颜。《采石场》 将海德格尔有关艺术作品的本源的思考具象化,石头的内部,无限地细分,也无法化约痛苦,它是先验而绝对的,是一切创造的本源之一。在采石场里,工人们的劳作让我们听到了石头被切割和打磨时发出的声音,那是痛苦的节奏,被诗歌捕捉,被每一件事物分享和传递,不增不减,永远在那里,并且用节奏制造出痛苦中珍贵的快乐。《海上读诗》 为我们拉开了一幅360度的大海全息图,在大海的波澜壮阔的中心阅读,一颗心被海水包围,来聆听海的心跳和宇宙的律动,就像在石头的内部摩挲痛苦。随后,从礁石转移到沙滩,从360度折回180度,让大海就在眼睛的前方重新展开,海浪固定了它的方向,显出了它的节奏。这是吞没一切的节奏,唯有诗歌能与之唱和。
陈迟恩诗一首
陈迟恩,青年诗人。生于1987年,安徽阜阳人,现工作于北京。有自印诗集 《敏感词》 (2013) 与 《在边缘》(2013)等。
卢沟桥的狮子
卢沟桥前告示惹眼:白石柱不要雕饰。
刻石匠叹出不满,一连三天不许徒弟打酒:
“酒再也带不来光荣,你们也
再带不来好酒。”不如高卧——
白石柱静静相对,不言语,不提示。
感到掌心的老茧渐薄,刻石匠偷偷
溜出城池,用手打磨石柱的白镜面,
试探一个人的年限。黑夜的边缘
露水太多,索性晚上赤身睡在桥洞中,
做着后人朝拜与挑战的梦。
而桥头没有焚香与打斗的痕迹;
刻出第一刀,白血纷纷,隐匿桥的存在。
第一万零三刀后,卢沟桥活泼起来:
有父母,有子女,有沉醉。他卧在床上,
双手布满茧子,不能举箸,想起那一夜——
梦,狮子,与酒,以及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