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文波诗一首
孙文波。1956年出生。四川成都人。1985年开始诗歌写作。曾获得刘丽安诗歌奖、珠江国际诗歌节奖、畅语诗歌奖。迄今已著有诗集《地图上的旅行》 《给小蓓的俪歌》 《孙文波的诗》 《六十年代的自行车》 《简单的赞美》 《与无关有关》 《新山水诗》、 文论集《在相对性中写作》。主编有 《中国诗歌评论》 (人民文学出版社)、 《当代诗》 (文化艺术出版社) 等。
湖贝路纪行
——为张尔而作
袖珍公园,简单的偏楼,古旧的桌椅板凳,
加快回忆的频率:三千转的大脑,牵引杂乱的图;
海鲜排档,洗浴中心,假烟销售点,都非常温暖。
改变出走的意义。哪怕从此消失,如泥牛入海;
如颠倒,床榻升天空——云朵的飘浮,霞光的照耀,
在晕眩中,色之花萼微微张开,石柱如笔挺立……
什么在渲染,什么在遗忘,孤立的,又是什么?
把目光朝向蜿蜒曲折的海岸,对立的商业,
并没有谱写国家的盛世之歌,仍然是流亡的心态,
惹人回望八千里路云和月——莫须有,语言的双飞;
莫须有,花间寐——变成细腻的秘密葬在内心,
旁观者见到的只是肉体变形,在汽车与金玻璃幕墙上。
想象久远;谪贬的故事一页页翻开。愤怒、悲凉?
左右,都是名士,都在世说新语,带来重口味,
改写“烈士”的内涵,直到认识宿醉也是一种境界。
呈示无论怎么过都是一生。绝对的,没有什么
可以替代。成就考据癖的好奇,这里都发生过什么?
命运的牌局?那么好吧,就让牌一张一张摊开……
原载《山花》2003年第5期
评鉴与感悟
“无论怎么过都是一生”,孙文波的诗句成为“沧桑”一词绝佳的注脚。“沧桑”是一位与中国诗人过从甚密的老情人,一向在风格上追求沉郁厚重的孙文波,经过了漫长的练习和助跑之后,如今在人生更加宏阔的境界里开始起飞,并在“谪贬”和“宿醉”中从此“改变出走的意义”。在饱读沧桑的教科书之后,诗人的意念犹如鲲鹏,伸张起一双巨大的翅膀,翻阅“八千里路云和月”;同时也随风潜入花间,“变成细腻的秘密葬在内心”。至大无外,至小无内,诗人默享着“语言的双飞”,每吐出的一口仙气,都被载入当代的“世说新语”。起飞的诗人迎向了新的边缘,将泥土带入云层,更加理解了生活世界里的颠倒和混杂,它们诠释了“沧桑”一词的读法。按照诗人的暗示,沧桑是体会到有什么在每个人的生命里绝对地发生着,而诗歌的任务,就是将这一手烂牌优雅而自信地“一张一张摊开”。
王家新诗一首
王家新,诗人、诗论家。1957年6月生于湖北丹江口,1974年高中毕业后下乡劳动,1977年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1985至1990年间任北京《诗刊》杂志社编辑,1992至1994年间在英国等国旅居、做访问作家,回国后任教于北京教育学院,现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诗集:《纪念》 《游动悬崖》 《王家新的诗》 《未完成的诗》, 诗论随笔集: 《人与世界的相遇》) 《夜莺在它自己的时代》 《没有英雄的诗》 《坐矮板凳的天使》 《取道斯德哥尔摩》) 《为凤凰找寻栖所:现代诗歌论集》 《雪的款待》, 翻译集:《保罗·策兰诗文选》(合译), 编选有:《中国当代实验诗选》 (合编) 《当代欧美诗选》 《二十世纪外国重要诗人如是说》 (合编) 《叶芝文集》 《欧美现代诗歌流派诗选》 《中国诗歌:九十年代备忘录》 (合编)。
重写一首旧诗
重写一首旧诗,
这不仅仅是那种字斟句酌的艺术,
这是冒胆揭开棺材盖,
探头去看那个人死去没有。
这不是与过去而是与一个
错过的未来相逢。
这是再次流泪回到那个晚星乍现的黄昏,
去寻找那颗唯一的照耀你的星,
直到路灯刷地亮了……
但此刻,我是在一座嘎吱作响的老楼上,
我让一首旧诗写我。
我已让它写我了很久很久。
我看到暮色从它的最后一行开始,
我还听到(似乎听到),
楼下有人带着咚咚的脚步声
从昏暗的楼梯上摸上来,
但又下去了……
原载《诗建设》第9期
评鉴与感悟
任何具有清醒使命感的写作者 (比如诗人王家新),都会在工作的中途遇到这样的问题:重写一首旧诗。在这里,写作不再仅仅是技术或艺术的事情,不是审核才华的账目,不是盘点智力上的长处和缺陷,而是时间照亮了你生命中一直存在却不曾被发现过的部分:“这不是与过去而是与一个/错过的未来相逢”。这个处于黑暗中的部分正在推动自我延展出一个未来,这是一种书写的启示。王家新感知到一个写作中的未来正在微妙地呼唤着他,因而,重写,是“让一首旧诗写我”,持续得很久很久,从未完成。重写一首旧诗,一个诗人便有机会获赠到从未来递出的礼物,这个礼物进入文字的空隙里,形成难以名状的沧桑感,让一首诗始终不能完成。一首未完成的诗就是一种未完成的生命形式,它在最后一个诗行显出的暮色和其后看不见的黑暗之间变换着舞步,也调整着呼吸的节律,准备潜入更幽深的水域。在本诗的结尾,诗人先知般地倾听到了这个时间的夜贼已经开始蠢蠢欲动。
杨键诗一首
杨键,1967年出生,安徽马鞍山人,1986年习诗,自幼喜爱书画,寄情山水。曾先后获得首届刘丽安诗歌奖、柔刚诗歌奖、宇龙诗歌奖、全国十大新锐诗人奖、第六届华语传媒诗人奖。出版诗集有《暮晚》(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古桥头》(上海文艺出版社,2007)、《惭愧》(台湾唐山出版社,2009)。2012年创作完成历史性长诗 《哭庙》 。
古离别
什么都在来临啊,什么都在离去,
人做善事都要脸红的世纪。
我踏着尘土,这年老的妻子
延续着一座塔,一副健康的喉咙。
什么都在来临啊,什么都在离去,
我们因为求索而发红的眼睛,
必须爱上消亡,学会月亮照耀
心灵的清风改变山河的气息。
什么都在来临啊,什么都在离去,
我知道一个人情欲消尽的时候
该是多么蔚蓝的苍穹!
在透明中起伏,在静观中理解了力量。
什么都在来临啊,什么都在离去,
从清风中,我观看着你们,
我累了,群山也不能让我感动,
而念出落日的人,他是否就是落日?
原载《中国诗歌》2013年第1期
评鉴与感悟
杨键的诗浸透着一个文化哀婉主义者的记忆和一个末世论者的余愁。标题“古离别”三个字点染出全诗深厚而怅然的意境,释放了浓郁的沧桑感。在每节的开头,诗人都在反复吟咏着内心徘徊不去的声音:“什么都在来临啊,什么都在离去”。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杨键用一种带有古典意味的语调来感叹盛世的消殒,道德感的沉沦,他告诉我们“必须爱上消亡”,用“一副健康的喉咙”表达着个人在乱世中渴望皈依自然的古老夙愿。在“做善事都要脸红的世纪”,诗人睁开“因为求索而发红的眼睛”,“在静观中理解了力量”。诗人的思虑和心性在逐节升华,在最后一节里,他已在自然面前磨尽了情欲,走进了词语的山水里,向往着词与物的混融。到那时,谁念出落日,谁就会成为落日。
杜涯诗一首
杜涯,女,1968 年出生于河南省许昌县。1987 年毕业于许昌地区卫校护士专业。河南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自学考试)。曾在医院工作十年,后离开医院,在郑州、北京先后担任杂志社编辑、文化公司图书编辑等职。现居家写作。12 岁开始写诗,自1989 年起作品开始散见于诗报刊。2002 年5 月应邀参加 《诗刊》 社第18 届“青春诗会”。2006 年获“新世纪十佳青年女诗人”称号。出版有诗集 《风用它明亮的翅膀》 《杜涯诗选》 。2010年获刘丽安诗歌奖。2012 年入选2012年 《诗探索》 年度诗人。
岁末为病中的母亲而作
我梦见你来和我告别了,母亲,如古书和
老家有关先兆的传说,你说你要走了,我抓住
你手,像抓住宇宙,我的恳求是百木的恳求:
“妈,先别走。”而你将手抽回,后退,消失
我惊醒:星出东南,雾落西北,凌晨四点
风吹过屋顶,远处的群山上有残月飞行
“妈没事,只是有些糊涂了。”天明,电话传来
乡音。糊涂,源自生活的积累,源自你没逃脱的
糖尿病、高血压、心脏病,为何你不将那个
猛然摔倒和从此卧病床榻的日子跳过,如某种
传说?我看到薄被下的你,越来越小,似一段
朽木,会忽然问一句“门关了没”,然后翻身
朝里,露出的白发,如同即将熄灭的蜡烛
而有时你清醒,倚被而坐,窗外的阳光使你
安静,告诫儿孙出门穿衣,你会说:“干冬湿年下。”
正月你会说:“雪打灯,来年好收成。”到了
秋天,你又说:“一场秋雨一场凉。”就像
现在到了岁末,你说:“又快到开春了。”
开春,鸡鸣东墙,杏花落墙外
田野上生长着马食菜、黄花苗、星星草
猪耳朵草、扫帚苗、荠荠菜生长在南坡
灰灰菜、面条棵和茅草穗在村庄边围绕
母亲,我把这些草名还给你,连同
五月遍地的苦艾,六月满河堤的白萝花
无可阻拦地,你衰老,在堂屋和庭院中逐渐
缩小,在村庄的孤单中任性地患病,不顾
槐树和柳树的疼痛,这个过程我经历
了十几年,我接受,如同接受落日的缓缓
远去。你,十八岁嫁人,伺候丈夫,上厨下地,生
五个儿女,在十几里地面消耗尽一生,母亲,生命
的存在对你来说是什么?是每年洗几床被褥,做一堆
冬衣?收完三夏和三秋,不再为全家的粮食发愁?
卖完烟叶,有钱去买酱油、醋、盐和鞋面?
种的桐树被乡邻强占,回到家中忍气哭泣?
在荒僻的地方默默过完一生,不知道几十里外
的事情,然后生病,将世界缩小到一张病床上?
透过儿子家的窗户,你望向遥远:无限和虚无
有一次我听见你嘀咕说“想回去”,然后不再
吭声,像一个说错话的孩子,不敢承认说过的话
母亲,我想知道你想回到哪里去?回到
你强壮,我幼小,我们一同在秋天的
楝树下拾捡楝实?或者回到春天
的庭院,我从外边玩一阵回家,看到你
在水井边捶衣,回转身,院中的两棵
槐树开花了,我忽然感受到了你内心的寂寞?
或者也可以回到你的暮年,你健康,拄拐杖走动
我从城里回去,远远见你独自坐在土堆上,咧开
嘴朝我笑,我停在你身边,你问道:“回来了?”
然而你回不去,只能活在现在、此时:生命日渐
黯淡,夕阳就要沉落西山。没有谁回去过:从
影剧院出来的那些人,或者屋角的那把破椅
我看着你被疾病死死拽住,鼓励你吃饭喝水,忍下心
看你挣扎,这一切源自我的茫然:对于我,你的熄灭
是岁月的熄灭,你的离去也便是春季的离去
活着,不怕拖累儿女,不怕挣扎下床时
摔倒在地,一顿一碗饭,每日几杯水
母亲,对于你还活着的世界,你留恋吗?
你谈起材板、寿衣,似乎那是别人的死、丧事
但当你注目窗外的树木、天空,我明白,带着
病痛和死亡的阴影活在人世上,有多么沉重
原载《作家》2013年第1期
评鉴与感悟
一旦谈论起母亲的病,语言就立刻生就一颗朝下的心,这似乎比面对自己的病更复杂。诗人、女人杜涯扮演了一个小家庭里的女屈原,袖管内塞满沙石,却将袖口牢牢扎紧,从容地走向生存的湖水深处,在那里舞一段无韵之离骚。语言会先于身体感知到一种山雨欲来的病痛,当病痛在沉重中将要彻底压倒生活中一切的轻灵之时,语言在这种挣扎中成为一名见义勇为者,果断地分担起一个善良之辈的末日与绝望。病中的母亲总有着一个写不尽的话题、喝不完的汤药、停不下来的抒情,而杜涯的文字几乎像湖水一样平,她最大限度地咽下了最澎湃的修辞,但却让读者在叙述的湖水里一眼望穿蕴藏其下的热泪和力道,诗人命令它们朝下生长,屏息静处,好让整个湖面变得光洁澄清。一位平凡母亲的一生,将以倒影的方式呈现在湖面上。在寡淡的生命风景中,诗人赋予沧桑以容颜,我们在一个风烛残年的生命里仿佛看到了沧桑这个词最饱满的形象。
周伟驰诗一首
周伟驰,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员,北京大学哲学博士,专业为基督教哲学史和思想史,亦从事诗歌创作和翻译方面的工作。主要著作有:《奥古斯丁的基督教思想》 《记忆与光照》 《彼此内外》 《论三位一体》 (译著) 《原罪与恩典》 (译著) 《旅人的良夜》 (评论集) 《蜃景》 (诗合集) 《微景与远象》 (诗集) 《避雷针让闪电从身上经过》 (诗集)等。
卡尔·马克思奔跑
异议分子卡尔·马克思奔跑
沿着铁路线向着巴黎向着布鲁塞尔奔跑
沿着海岸线向着伦敦大英博物馆奔跑
他身上的犹太人摩西和亚伯拉罕跟他一道奔跑
他身上的希腊人柏拉图和伊壁鸠鲁跟他一道奔跑
他身上的德国人黑格尔和费尔巴哈跟他一道奔跑
异议分子卡尔·马克思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跑
普鲁士书报检查官在后紧紧追赶
俄罗斯外交官在后紧紧追赶
法兰西秘密警察在后紧紧追赶
英国便衣在图书馆探了探脑袋
我们让他发文章
我们让他演讲
现在卡尔·马克思很安静
只在书本里闹革命
一个美丽的新天新地新人类
异见分子托洛茨基奔跑
沿着公路线向着阿拉木图向着土耳其奔跑
沿着海岸线向着挪威向着墨西哥奔跑
他身上的犹太人耶稣基督和使徒保罗跟他一道奔跑
他身上的德国人马克思和恩格斯跟他一道奔跑
他身上的俄国人列宁和普列汉诺夫跟他一道奔跑
异见分子托洛茨基气喘吁吁地奔跑
他亲手创建的红军在后紧紧追赶
约·维·斯大林同志的卫士在后紧紧追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