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武铃诗一首
雷武铃,湖南郴州人,北京大学文学博士。现在河北大学教书。
公园
每个人、每棵树都带着暗影
借着夜色,舒展他们的自我。
三种交谊舞在纪念碑下一起
旋转,暗光保护情感的自在。
我们呢,为林中空地的明亮
所惊,不知白云的亮度从何
而来,又被樟树的香气迷惑,
后来才看见广玉兰微白的花。
更多的热闹环绕湖水,路上
单身跑步的,遛狗的,边走
边聊的,摆摊的,和平共处。
面朝湖水的情侣,身影优美。
那被遗忘,被忽略,中断的
也因湖水荡漾而醒来。提琴
齐奏洪湖水呀浪打浪,对岸
人唱:绿岛的夜已这么深沉。
都被开阔的湖面吸收了,这
极舒展的声音,包括青蛙叫
钓鱼人。它们和低山的树影
刻画出天空那更高远的宁静。
我们呢,在跨岛的木拱桥上
猜夜色之谜。它抹去了时间
又刻画出命运。它就是现在,
天空下的舒卷、人世间一夜。
原载《当代诗》第4辑
评鉴与感悟
整饬的形式并不拒绝自由的法则。如果傍晚的公园同意将自己变作一首诗,那么,在边界明朗的围墙内,我们能够亲眼目睹一座活色生香的城邦从几个句子上缓缓崛起。城邦保卫着每一个生命的自在状态,也鼓励他们行使歌唱和舞蹈的权利。雷武铃在诗中描绘了这样一座动静相宜的小城邦,作为一个站在桥上的旁观者,他尽力用词汇挽住每一件狂欢事物的手臂,又不盲目吵醒它们,而只是在沉默里猜这夜色之谜,在写作中去悄悄接近时间和命运的精确。
驴头狼诗一首
驴头狼,本名石可,青海人,写有诗集 《我将盲》,戏剧导演,现执教于中国美术学院。
往生书
想想我临死前未来得及拜访
的那些书,今天星星的各种
图景,猛然繁复起来,有时
雨敲打你们,揭示出种种的
大路,我想要忘记忘,记起
回忆,放弃缠绕在脖子上的
花锁和药酒,我需要对世界
负责,无非就是好好把寂静
再参详两遍,一遍还给起点
一遍仔细的享受,在离去那
秒,所有没来及亲吻的光源
原载“豆瓣”网驴头狼个人主页(2013年8月27日)
评鉴与感悟
往生书不同于遗言之处,在于它是一封虚构的绝命书,它不是为了留给身后人看的, 而是写给活在此刻的自己和他人的。“想想我临死前……”,这样的开头已经让读者预料到,一种来而未来的情境正在不断地感染着整个文本。任何人的经验中都会出现这样的一刹那,作为不可能的可能性,死亡如此精确地发生在自己面前,激起人们空前的生命责任感,念出他们的往生咒。诗人在“离去那秒”拿出了足够的耐心和慈悲,借助语言实现了对自我的完成。
吕约诗一首
吕约,女,1972年生于湖北,毕业于华东师大中文系,现居北京。90年代开始诗歌写作,作品发表于 《他们》 《今天》 台湾 《现代诗》 《山花》 《汉诗》等刊物,入选美国Poetry International(《国际诗刊》)2012年中国诗人专辑、 《21世纪中国新文学大系》 诗歌卷等。著有诗集 《破坏仪式的女人》、评论集《戴面膜的女幽灵》等。2012年获首届骆一禾诗歌奖。
诗人同时发射出三种词语
诗人踩在两个世界的国境线上
同时发射出三种词语
进入三个轨道
一个在半空中悬浮,与地面世界平行
一个在高空飞行,不断冲破万有引力
还要留下一个紧贴地面,被重力吸引,与死亡结伴
在半空中的,翻了个身,背对着地面世界
倾听着空气中各种声音的回响
飞翔到高空的,俯瞰着半空和地面
以闪电的形式发布预言
留在地面的词语
不时与地面发生冲突
冲突最激烈的时候,它们以绝望做燃料
突然腾空而起,撞向地面,砸出一个大坑
它们的尸体
让词语的死亡之谷
又增加了一毫米
那些在高空飞行的
带着同伴的灵魂继续飞行
原载《作家》2013年第4期
评鉴与感悟
当每一个诗人都以一分为三的精确眼光去写下一个词语的时候,汉语新诗的创作即有望进入一个全面自觉的阶段。女诗人吕约将词语想象成同时位于三个轨道上的漫游:高空的、半空的和地面的。三者肩负各自的任务结为战友和同伴,彼此帮衬,一起穿越一分为三的世界。一个词语壮烈的终点,或许就是这个世界向善的起点。诗人裴多菲有言在先: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成向阳诗一首
成向阳,山西泽州人,定居太原。有诗见诸《诗刊》 《诗选刊》 《星星诗刊》《中西诗歌》 《黄河文学》 《延河》 《天津诗人》 等刊物。作品入选 《山西中青年作家作品精选》 (诗歌卷) 等多个选本,曾获第二届上官军乐诗歌奖提名奖。现为某学术期刊编辑。
逆着一只蟑螂爬行的方向
瓷碗是句号,瓷勺是逗号
我们用小米和腌笋,书写
日常的清香,用杏仁咏叹
心灵,用核桃励志
提醒艰难困苦背后有甜头
从不强调爱,首饰与咖啡
就像从不强调一把竹椅
在阳台上的位置。就像白昼
从不强调光,大海从不强调一池水
就像父亲无声注视着母亲
并轻轻拭去她黑相框上的灰
我替你摘下午夜的眼镜
而你装睡,静听我的鼾声
月亮容忍了河流,疲倦的喧闹
玻璃容器中的凤尾竹饮水而眠
在你的睡梦中,我发现自己的隐秘
就像你在早晨,突然告诉在我脸上
找到了自己的笑容与羞涩
越来越像,如两块塑料拼图
找到彼此的前生
但是爱人,像一块刚刚被你洗净的抹布
我充满惭愧的内心因曾经不洁
而经常湿淋淋的。逆着一只蟑螂
爬行的方向,我发现对你的依赖越急
镜中的眼袋便长得越快
原载 《诗选刊》 2013年第7期
评鉴与感悟
逆着一只蟑螂爬行的方向,我们逐渐解除了对一些词语的依赖,诗人成向阳带领我们发现了一度被省略的视界和被遮蔽的田野,完成了一次反向的生命之旅,一次锋利的跋涉。多多说:“从死亡的方向看总会看到/一生不应见到的人”(《从死亡的方向看》);戈麦说:“时光倒流,夕阳从海上升起/往世的人从肮脏的街道爬出”(《妄想时光倒流》);成向阳进一步将观察点放置在一条陌生的轨道上,以“赤裸生命”的凝视,来测量自己的情感速度,并得出了结论:“逆着一只蟑螂/爬行的方向,我发现对你的依赖越急/镜中的眼袋便长得越快”。逆向行走的结果,是诗人对时间行脚精确的发现和平静的惊讶。
胡桑诗一首
胡桑,1981年生于浙江德清县。曾求学于西安。2007年至2008年任教于泰国宋卡王子大学普吉岛分校。2013年为德国波恩大学访问学者。曾获 《上海文学》 诗歌新人奖、北京大学未名诗歌奖、 《诗刊》 青年诗人奖。现为同济大学哲学系博士研究生。
云
——给金霁雯
苍老的楼群昏昏欲睡,
楼上,几个小孩子在吵闹,
这个世界毫无激情,我们却在忍受。
你说你要远行,并没有挥手,
离别就发生在了空气之中,
仿佛我们的生活是在招募免费的乘客。
并非一切都消失于夜幕,
那些界限,爱,仇恨,不能实现的梦,
急剧地兑现,并且,不断借用绝望来呼吸。
无数人从不相遇,就像昨天和今天的云,
但它们处于同一个天空,
想到这里,我获得了一些安慰。
即将离去的人,并不随波逐流。
也许,你只是活在了距离之中,
是的,总有人会代替我去造访异乡。
是的,总有更多艰难的秘密
需要去领悟,需要支付未来的激情,
迫使我们像云一样流转,变形,消失。
原载“豆瓣”网胡桑小站(2013年9月17日)
评鉴与感悟
诗歌中从不缺少离别,传统诗人寄兴于柳枝和浊酒,而在胡桑的诗中,离别的情调赋予了云以精确性。诗人在汉语中重新眺望自由的云朵。那些从不相遇的人,就像天空中出现在前后两天的云,但它们却与天空相遇,与仰望的我们相遇,而我可能与你不再相遇,却能望见你头顶的云。在离别中,云成为使者,代替我去探望你;云也是你送来的一份纯粹的礼物,给怅然若失的我带来慰藉。人间的伤口需要交给自然去治愈,而自然等待着在语言中治愈自身。
丁成诗一首
丁成,1981年12月5日生于江苏滨海。20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写诗,兼事批评。主编 《80后诗歌档案》。 著有批评文集 《异端的伦理》 诗集 《死亡抽屉》 《我是那我是》 《丁成十年诗选》 (13本) 等。
不置可否
到处都是失败者。仙人掌带刺
薄荷杀菌。时间屠戮时间,坦克炮火占领的夜晚
建筑物废墟里,不时滑落的沙土
现在,回忆也是了。用尽气力去回忆战争中的恩人
那些先你而去的死者。没有面孔
徒有虚名。战壕、掩体……也是失败者
一支蜡烛吹灭。语言总是拖着臃肿的
无聊的、不置可否的命运,接受更新的逻辑
沙漠里的渴死者,街道上沉默的人群
时代生产出一批又一批
胜利的失败者
合格的失败者。或者不合格的失败者
骨灰在身体里填装,都快到了嗓眼
有毒的河流,像火山喷发过后的流火遍布
这个时候说花儿盛开,这个时候,只要说
就是失败者。打开门、窗户
打开所有能打开的一切
照镜子。到处都是失败者
原载 《杜弗·诗歌手册》 之 “丁成专号” 《暴力手段》 (2013年11月)
评鉴与感悟
作为一个常常被滥用的词,不置可否,在丁成的诗里突然变得无比精确起来,因为它指向的中心词是命运。同样的,失败,不再是一个让人羞于承认的生命状态,而它恰好正是时间对每个人最准确的判词。“到处都是失败者”,一句生活世界的鉴定语,看看周围的那些人,要么是胜利的失败者,要么是合格的失败者,或不合格的失败者,再没有其他分类了。每个人身上都由内而外散发着失败者的气息,失败是我们不置可否的命运,是每一个民族的语言里共同的精确词根。
刀刀诗一首
刀刀,原名王飞,1982年生于河南西峡天地岭,后迁居洛阳,是新世纪器官主义艺术思潮的奠基者和随欲主义流派代表诗人;出版印行有诗集《玫瑰被枯萎我被老》 《最后的抒情》 《第三人称》 《器官主义》 《十一日谈》 等。主编《出路诗刊》 《80后诗丛》 《年度当代著名诗人书画家作品选(台历版)》。现任中原青年诗人联合会会长,洛阳市炎黄文化研究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河洛世界文明论坛常务副主席兼秘书长(筹备处主任)。
风摸我
风摸我,以轻,以远
以小贱人的丢三落四,没着没落
风摸我不经过思索,不经过允许
独独地从山峰上下来
她摸我,用到了闲逛,漫步,奔跑
有时候她摸我
是垂钓的下午,频频将渔获放入鱼护
有时候像车子逆向而行
走走停停,喇叭轰鸣
她摸得不那么爽快,我亦常常惊醒
风摸我,摸了很久
把一爿鲜肉,摸得肥胖,疾病缠身
摸出白发,皱纹,和斑点
她摸我,我从不防备
也从不觉察,我和她的谈话
断断,续续,急急,迟迟
抬头看时,我错过了清晨
她则乳房下垂,满手老茧
这时的风摸我,以暮气
以横秋,以老,以慢
以此恨绵绵,裸体如柴
原载《山花》2013年第4期
评鉴与感悟
风中伸出的一只手摸向 “我”, “我” 在风的上手状态中体味存在与时间,诗人在与风的亲密抚爱中开发出自身丰富的感受力和细微的观察力,为风着色,为手插上翅膀。风通过各种方式与“我”展开接触和对话,从“轻”和“远”到“老”和“慢”,从“小贱人”到“乳房下垂”、“满手老茧”,在“闲逛”、“漫步”和“奔跑”中收获“白发”、“皱纹”和“斑点”。在风的摸索中,“我”品尝到了人间的快意和无奈,平静和焦躁,颓废和淡泊。风中的手是一册生活的教科书,诗歌的手将它轻轻翻越,在某处精准地停留下来,旋即又匆匆离去。
徐钺诗二首
徐钺,诗人,小说家。1983年生于中国海滨城市青岛,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专业方向为鲁迅研究及现代主义诗学研究。写作诗歌、小说、评论等,于中国诸多文学杂志发表作品,2010年出版长篇诗体小说《牧夜手记》。另从事英文文学著作的中文翻译工作。
在长途汽车上
我握着不断睡去的车票醒来。灯灭着,眼睛如阴影里的虫翼。
后视镜上,山的肌肉正拉动云朵灰色的欲望。
夕阳像野狗在草中打转,似乎发现了我们,从一站地
跟随到另一站地。
时间在悉索的声音里织网,用疲惫的轮轴和犁过寒冷的光。
车停在村镇信用社门口:十秒钟,十五秒钟。前排读布罗茨基的少年
把写有我电话号码的纸条塞向垃圾桶,消失进布满垃圾的旷野。
门关了,无人上来。
发动机继续数着断续失窃的眼睛前行。我蹲下,试图寻找
自傍晚最后的吠叫中掉落的证据。
没有。——我抬头
一个比终点更加疲惫的老人正在我身后,头倚住黑暗,等待蜘蛛爬上
他的脸。
房子
不是每一次
我都见到主人。
疲倦在我手心失明,当它
捏碎时针和奔走的门铃。
夜晚的高筒长靴拖过地板,从沉重的锁孔
窥望墙壁,辨认访客和火炉的分娩。
每个房间都铺满饿的白纸、暗喻、下弦月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