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
在小区中心花园溜达,他跟几个脸熟的业主聊天,说起保安,都叹气说真是一茬不如一茬,一蟹不如一蟹。记得刚入住那年的头批保安,多数都形体面貌顺眼,有次某号楼电梯突然故障停运,保安们就帮住高层的往上提购来的物品,有的还背着老太太爬十多层楼梯,令业主们感动不已。可是到如今,保安似乎只剩下一种功能,就是看守小区内车位。楼盘初开时,开发商和入住者都颇自豪,这小区的地下停车场和地面车位,是按五户三车的比例配置的,没想到现在已经逼近一户一车,故而任何未包车位没有车证的车子进入,保安都要登记车牌、发放卡片、叮嘱绝不可占用车位、需尽快离去。这样的车子放入后,进口处的保安立即用对讲机告知车子将去的那栋楼的保安,那里的保安就会迎上去警告不能长久停在楼门前,而出口处的保安,就会被通知到又有外来车辆车号是什么,提醒他们注意离去时收回卡片……小区里的车位纠纷层出不穷,保安为此疲于奔命。
他平时鳏居小区某栋某单元一层,节假日女儿女婿会带着外孙子来探望,晚辈来时自驾一辆小车,就停在他那单元卧室窗外,那里没画车位,勉强可挤停在丁香树下,按说也不至于妨碍内部车道的畅通,而且从没出过问题。谁知一个周六老少三辈正在享受天伦之乐,门铃大响,开门一看,是保安,说是他们那车不能停在那里。他气不打一处来,责问:“我交的物业费,就是为了养你们这样的白眼狼吗?”当然后来弄明白,是有辆运家具的厢式大货车,要通过他窗外的那条通道,而女儿女婿的那辆小车的屁股,确实碍了事。事情化解后,他还耿耿于怀,因此在中心花园听一位徐娘说:“如今呀,千万别把保姆当闺密、把保安当保镖!千万别让送快递的进门槛,别接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深以为然,颔首不止。
他本来从未正眼看过那些保安。那天他从超市购物回来,忽见进口处的保安竟然在那里照镜子!原来,小区进口处安装的是一种很堂皇的伸缩栅栏门,那栅栏门起始部分仿佛一个不锈钢的柱形柜子,两边的最上面,不知道为什么都镶着一面正方形的镜子。伸缩栅栏门早缩在一边停用了,继之是用一个遥控的起落臂,最近那起落臂坏了,就用一个用绳子拉动的带轱辘的铁皮箱,裹上黑黄条纹的外皮,替代那起落臂的拦车、放行功能。当时正好无车过来,那保安就站到那栅栏上的小镜子前,自我欣赏起来,甚至脱下大盖帽,用手来回拨弄头发,似乎在追求某种造型效果。待那保安照完镜子转身,一瞥中,认出正是那天来按门铃让挪车的那位,不免分外鄙夷。
那晚在中心花园又跟一些业主聊天,他就把保安照镜子的情形拿来揶揄一番。个头不足一米六五,小眼睛尖猴腮,居然也臭美!一位老哥就说,楼盘刚入住那年,到这里当保安还是个不错的职业,是签约的,所以来应聘的不乏部队复员的帅哥。如今都是由保安公司提供保安,全是试用,基本上不给转正,工资低于餐馆的洗碗工,还总是拖欠,所以招来的保安要么半老头儿,要么才十七八岁,全是穷乡僻壤来的……一位徐娘就感叹:这些小伙子也够苦的,两个人轮班,一班十二个小时,每天伙食费才八块钱!真该给他们合同保障啊!那位老哥就说,雇人的不讲信用,被雇的就懂守信吗?这不,拖来拖去,总算节前发了工资,钱一到手,当天就有七个不辞而别,也不管这里的人手接不接得上。按说过节更应该加强保安,如今啊,咱们“老头拉胡琴——吱咕吱(自顾自)”吧!他就说,那照镜子的保安,三十啷当岁了吧,倒没跑,想来是凭他那条件,跑别处也未必会被录用。那徐娘就说,昨天见他下了班不抓紧休息,往东边网吧跑。如今这样的青年人,全爱到虚拟世界里头去逍遥。那老哥则揭露,据他们那楼看门的保安说,那小子是想到网上找个姑娘,假装他的对象,带回老家去让父母开心。为了这么个目的,那小子愿意把攒下的三千块钱全给那假对象呢!他就想,照什么镜子啊,外貌跟心灵都够猥琐的!
那夜,他被一种声音从睡梦中惊醒,耸耳细听,是窗外有人用哭音说话。他下床披上衣服,走到窗口朝外望。丁香树枝叶筛下的路灯光里,依稀辨认出是那照镜子的保安在打手机。那小伙子错误地以为他那窗外的死角是个可以避开别人耳目的地方。只听那小伙子断续地哭着对接听者说:“我不孝……我全是撒谎……我传不了后……”他原本冷硬的心仿佛被无形的手掌一捏,迅即柔软下来。他退回床边坐下,深深地自责:凭什么自己对另一个生命照镜子那么鄙夷……
选自《今晚报》2012年10月22日
照镜子的保安风雪夜归人
惠中平
雪是在夜半时分下的,是那种大朵大朵的雪花,所以落地时悄无声息,仿佛是怕惊醒了梦中人。
香子还是被惊醒了,但不是被雪而是被梦,是被梦里的黑子惊醒的。黑子是香子的男人,今年春节刚过就和村里人打工去了。现在又要过年了,可黑子还没回来。
自从黑子走后,屋里和香子心里都空落落的。从此黑子就成了香子梦中的主角。
这一次也不例外,香子梦见黑子回来了。脸比离家时更黑了,确切地说是阴沉着。冷冷地从嘴里蹦出两个字:离婚!一扬手一张如大朵雪片似的离婚协议书飘落在香子脸上,冷入肌肤。
香子惊醒了,不知何时泪水已经洇湿了绣花枕头上的那对儿鸳鸯。记得刚结婚时,香子依偎在黑子宽厚的怀里,黑子指着鸳鸯跟香子说,咱俩也是鸳鸯,咱俩也白头偕老、永不分离。怎么突然会做那样的梦呢?香子想不明白,于是不管深更半夜拿起电话给黑子打了过去。黑子正躺在工棚的木板床上呼呼大睡,迷迷糊糊听香子带着哭腔质问:黑子你咋不要我了呢?黑子开始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等弄明白了,黑子说:香子你咋会那样想,我怎么会不要你呢,咱俩是要白头到老的呀!睡吧,别瞎想了,明天还起早开工呢。
撂下电话,香子拍拍脑袋,觉得自己是不是想男人想得有些神经质了呢,管他呢,反正想的是自己的男人,就想。
其实,香子想黑子的心情是随着日子疯长的。
开春的时候,香子想黑子。尤其是看见大红公鸡追着小母鸡满院叽叽咯咯乱跑时,香子心里漾漾的。抓起一根木杆哄散了打情骂俏的鸡公鸡婆,自己躲进里屋,直直地愣了一上午。
大夏天,天热得闷死人。可香子的门窗却关得严严实实。睡觉时即使热得大汗淋漓,门窗也不曾开过一丝缝。实在热得禁不住,就舀瓢凉水从头浇下去冲个凉。当丝丝凉水流滑过肌肤的刹那,香子觉得像黑子的手,在温情地抚摸。肌肤凉爽了,心里却燥热了起来。
秋收时,黑子打来电话。说他们工程太紧,不能回家帮香子秋收了。黑子还说等干完活儿拿到工钱,就去城里的大商场给香子挑几件只有城里女人才敢穿的衣服。香子听了心里暖暖的。抬头看见大雁南飞,雁叫声声,就想此时黑子是不是也会归心似箭呢。
日子在香子的期盼中进入了隆冬。离过年越来越近了,出外打工的人都陆陆续续回来了。村子里的男人多了起来,女人们仿佛一下有了生气。脸色红润了,衣服光鲜了,心情也愉悦了。兴高采烈地拉着自己的男人去集上置办年货。香子也备足了年货,甚至还特意为黑子买了三鞭酒,一想到黑子喝了那酒后的样子,香子的心就跳得厉害。
黑子还没有回来的意思,香子有些等不及了,给黑子打电话。黑子在电话里愤愤地说,老板的心比黑驴蛋还黑,工程干完了不但不给钱,而且还玩起藏猫猫了,黑子和工友正四处找老板讨要工钱。黑子还说,如果要不回工钱,就不回家过年。香子听了心头拔凉,等待无期哟。于是就在心里狠狠地骂工程老板,是用那种最恶毒的咒骂。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黑子还没回来。别人家的大门上已经贴上了大福字红对联,香子看了没有一点兴致,心情糟透了。草草吃了晚饭,早早就躺下睡了。蒙眬中,黑子披星戴月顶着雪花带着满脸的笑回来了,手里晃动着要回来的血汗钱。香子心疼地看着自己的男人,有激动,有委屈,有笑也有泪。香子想伸手去拉黑子的手,可黑子的身影却越来越远,越来越不清晰。香子急得大喊,惊醒了,又是一场梦。
望窗外又下雪了,一片白。啪啪啪,忽然听到院外好像有敲门声。香子想,会是谁呢?是风,是雪,还是黑子?
选自《百花园》2013年第3期
麦垛
芦芙荭
收完麦子,麦草便垛在场院外的空地里。
新打的麦草,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一缕一缕的,沁人心脾。
傍晚的时候,男人喜欢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麦草垛上。凉风拂面而过,那野虫鸣叫声就在耳边。有时候,男人还能感觉到,那虫子就在他的身上蹦来跳去的。
偶尔,也会突然传来一阵机器的咣当咣当声,打破这片宁静。男人的心就会受到感染,也跟着咣当咣当几下。
男人住的郊区,地越来越少了,地一片一片都变成了厂房。男人家的地偏远点,总算没受到影响。村子里的人,现在都不愿意种地了,他们宁肯把地空在那儿,天天等着人来开发,也不愿意拿锄下地。他们甚至连菜也不愿意自己种,现在买菜买粮太方便了。
男人却喜欢种地,不图别的,只要掮着锄头站在庄稼地里,站在庄稼中间,他的心就特别踏实。特别是在有月亮的夜晚,躺在新麦草上听着虫儿的鸣叫,比躺在炕头搂着老婆都美。
晚上,男人又躺在麦垛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等他醒来,四周已是一片寂静。这时,他突然听见麦垛的另一头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男人吓了一跳。待他准备起身去看时,有说话声传来。
是个女子。声音柔柔的,软软的。
女子说,咱走吧。
让我再抱一下吧。
是个男子的声音,也软软的。
女子说,再不走,回厂子就进不了门了。
男子说,进不去,我宁愿翻院墙。
然后就没了说话声,传来了男子和女子的喘息声。
听两人的声音,不是本地口音。男人想,这两人一定是村子里才建起的工厂里的工人。
村子里的地越来越少了,工厂越来越多了,村子里一下子来了许多外地来的年轻人,他们穿着工装,在村子里出出进进。那一阵,在男人的眼里,那些人就像抢占别人窝的鸟一样,他从心底里恨死了他们。
过了好一会儿,男子的话又传了过来,这一次,男子显得很兴奋。
男子说,要是你怀上了,我们就给孩子取名叫麦子吧。
女子说,难听死了。
停了一会儿,女子说,等我们挣下钱了,就买一套顶层的房子,抬头就能看见月亮,我就给孩子取名叫月儿。
男子和女子咯咯地笑了起来。
男人看见一男一女从麦草垛那边走了过来。
男子很年轻。女子也很年轻。他们手挽着手向前面的大道上走去。有一刻,他们停了下来,月光下,他们相互捡拾着彼此身上的麦草屑。
男子说,这新麦草闻起来真香呢,就跟你身上的味道一个样。
女子拍了男人一巴掌,去你的!
男子说,下周休息日,我们还来这里吧。
女子说,我听腊梅说,人家主人很快就要将这麦草卖了呢。
男子叹一口气。女子也叹了一口气。
男人看着那一男一女远去的影子,不知怎的,心里突然一酸。
过了两天,果然造纸厂的人就来了。他们开了车来拉男人家的麦草。
男人拦在造纸厂的车前,说什么也不让人家装车。
那人说,老兄啊,不是说好了让今天来拉吗?我们可是交了定金的。
男人说,不卖了,交定金也不卖了。
那人问,为什么呀?你年年都急着要把麦草卖给我们,怎么现在不卖了?再说,这麦草放在这儿不是浪费吗?
男人说,不卖就不卖,没有为什么。
然后,他就在麦草垛上躺下来,眯起眼晒起了太阳。
选自《小说月刊》2013年第5期
小河悠悠
刘德刚
早晨,村东头的小河边,几个小媳妇边洗衣服边拉家常。
“你男人走了?”翠花问菊花。
“嗯,走了,昨晚三点的火车。”菊花没抬头,使劲地刷着石板上的衣服。
“你男人好久没回来了?”香秀问翠花。
“一年半了。”翠花咬着下嘴唇,将衣服捶得山响。
“对了,你男人也有两年没回来了吧?”菊花问香秀。
“就是!”香秀边说边骂,“欠他们家的啊,照顾两个孩子,还要端茶递水服侍他家爹妈。”
“坐会儿。”翠花说。
“好,不洗了,坐会儿。”菊花和香秀也说。
三个女人便手抱膝盖,眼望蓝天,坐在石板上休息。
“哎,对了,你们说,我们的男人在外会去找别的女人吗?”菊花问。
“他敢?”翠华腾地站了起来,“他敢找别的女人,我就跟他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