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马的右眼。是在那次送孩子回家的路上,被路边突然倒下来的一棵树给戳瞎了。那一次,他的心都要疼碎了。他眼睁睁看着尖尖的枯树枝直直插进了老马的右眼窝,鲜血“咕嘟”一下冒出来,把它前胸处的那片雪白的毛部染红了一片。那次他以为老马是死定了,就算不死也不能再继续和他一起去接送孩子们了。让他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他刚走出屋门,老马就在马棚里急切地向他呼唤:该去接孩子们了。再苦再累也不流泪的汉子,那天抱着马脖子呜呜地哭了。如果山外的那些人,能有老马一半的心思,山里孩子们的天地可就不一样了。
他不比老马更好。他的右胳膊,也是在那次事故中永远地变成了残疾……
老伙计,这么多年,你跟着我爱苦了……你是咱山里人的大功臣 哪……
老人围着老马,左转,右转,恨不得把它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抚摸遍。
多少年了,那些山里的孩子们,一茬儿又一茬儿,被那匹马驮进学校,驮出大山。他们读了中学、大学,走到山外,有了体面的生活。他和马,却老了。
儿子带他去体检,诊断书上列了近十种大大小小的病,把儿子惊住了,儿子给他下了死命令:不下山,押也要把他押回去。他也确实老了,看黑板上的字,原是黑白分明,现在却是模糊一片……
他不管儿子押不押,只说,没有找到合适的接班人,他死也要死在山上,孩子们不能一日无老师。
奔波了很多天,上上下下,远远近近,没人愿意来。深山旷野,谁愿意把青春埋在这里?最后他想到了自己的学生,那个坐在马背上走出大山的孩子,读了一所不错的师范学校……
他去找学生,拎了两斤老白干。他说,学生听。学生听完,面露难色。学生联系了一家市里的中学,工作已有眉目。他伤了心,和着眼泪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闷酒,心里却没埋怨。他把那些孩子们送出大山,就是希望他们从此能过上好生活……
学生还是把他手上的酒杯夺去了,说,老师,您给我点时间……
学生跟着他一道来到这所阔别已久的小学。三十年过去了,屋还是那屋,人还是那人,只那些明朗朗的脸不一样了……
笛声继续随了风送过来。这一次,他听得真切,是他曾经教孩子们唱过多次的《在希望的田野上》。欢快的笛声,已不似先前那般寒凉,在夜风里有节奏地舞。他随着笛子的旋律轻声哼唱起来: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老马似乎也受了感染,不再入定般寂静,它用力摇晃着耳朵,四蹄有节奏地在地上轻轻踢踏。老人的大手轻轻抚遍老马的全身,嘴里的声音渐渐模糊,眼角有凉凉的泪缓慢滑下来:老伙计,小子是新手上路啊,你再辛苦带他一程……
选自《小小说选刊》2013年第16期
牛斗
金光
我们村里兴起的牛斗缘于从前的生产队拆分。本来,我们和西湾队是一个生产小队,六年前上级决定将其一分为二。分队的时候,无论是人或田或山坡,都以曹家洼为界,洼东为我们队,洼西为西湾队。按说这样分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可到了第二年夏天,因为干旱,两队都抢着用曹家洼的泉水浇田,结果闹了一起群架,结下了梁子,一年到头总会为了些小事打群架,搞得远近闻名。
前年夏天,西湾队添了一头新牛,头上有一片白毛,俗名叫“白顶门”。此牛三岁上下,长得精干利索,十分好斗,本来两队的孩子们放牛时在一个山坡上,现在有了“白顶门”,牛群一上山它就欺负别的牛。西湾队放牛的小朋友见此情景,故意训练“白顶门”,让它专门欺负我们的牛。我们队里的牛大都是傻大笨粗型的,哪经得住年轻的“白顶门”挑战,每次一上山坡,“白顶门”就会挺着两个尖角直奔我们的牛群而来。我们的牛群吓得四散开来,跑得慢的被它狠狠一挑,身上就划出一道白印儿。我们敢怒却不敢上前拦挡,任凭它在山坡上肆虐。
后来,根据生产需要,我们队也添了一头年轻的犍牛。它一身红毛,也有力气,虽然个头没有“白顶门”高,但它不惧怕“白顶门”。我们也训练它,让它来抵挡“白顶门”。那天,我们把它赶到山坡上,不一会儿西湾队的牛群也上了山。“白顶门”像往常一样,到了山梁上昂头站一会儿,突然发力往我们的牛群冲。我们一起喊:“红犍牛,上!”红犍牛就站在那儿不动,“白顶门”冲到跟前,也许发现红犍牛陌生,犹豫了两下,才顶着牛角去挑红犍牛。红犍牛站在育林带的平缓处,夹着尾巴迎敌。当“白顶门”的尖角快刺到红犍牛时,红犍牛一摆身子,让“白顶门”刺了个空,牛角挑住了前面的一棵树。“白顶门”疼了,本想退却,但碍于面子,愤怒地向牛群奔去,对着一头老牛头一抵,那牛就滚了。当我们追到坡底时,老牛已经断了腿。
一周之后,队长九叔找来个人,杀了卧地不起的老牛,并严肃地交代我们:牛是队里的壮劳力,必须看好,不准再出现这样的情况了。
话是那样说的,“白顶门”可不管这些,仍然会在山坡上冷不防攻击我们的牛。不过,每遇见这样的情况时,红犍牛总是会挺身而出,虽然不敌“白顶门”,但敢与它对峙——我们觉得已经很不错了。
老牛死后,生产队的牛有一头落了单,耕地时配不上套,九叔就让公社的牛经济帮忙再买一头。不几天,牛经济就吆来了一头南阳黄牛,这头黄牛不但块头大,还长着两只大角,比“白顶门”的角足足长四五寸,而且那角天生的往前弯着。这下,我们都暗暗高兴起来,认为“白顶门”有了克星,加上一个红犍牛,“白顶门”只有去死的份儿。
有了这样的想法,大家都盼着秋耕后再上山放牛。终于盼来了这一天,我们像宝贝一样呵护着“大角”,一到山坡上就拉开了让牛斗架的阵势。“白顶门”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站在半坡的育林带上观察了好久,默默地低头吃草。
这可不是我们想要的,我们就喊着“大角”的名字,用石块打它,以激起它的斗志,让它去追“白顶门”。果然,“大角”怒了,哞地叫了一声,昂着头向“白顶门”奔去。“白顶门”没来得及跑开,“大角”的左角划着了它滚圆的屁股,立刻,“白顶门”的屁股上出现了一条深深的伤痕。我们站在山梁上,不停地喊叫、拍手,鼓励“大角”继续攻击。“大角”调整了一下角度,翻着白眼向“白顶门”扑去,“白顶门”弱弱地躲闪着。这时,队长九叔突然出现在山峁上,他夺过一个伙伴儿手中的皮鞭,狠狠地向“大角”抽去,“大角”被九叔一抽,也弱弱地退了下去。
九叔喘着粗气,把我们两个队的伙伴儿叫到山梁上批评说:“咱们养牛是耕田的,不是让你们赶到山上斗架的!谁再让牛斗架,看我怎么收拾他!”说完,扔下鞭子,气呼呼地走了。
第二天,九叔叫来几个人,把“大角”用绳子拴在一棵毛栗树上,用锯将“大角”头上的角锯成了半截儿。
选自《百花园》2013年第1期
评鉴与感悟
这一辑中的六篇作品是人与动物的故事。牛羊驴马狗,乍看题目宛然热闹的交响曲,细读来则是荡漾着淡淡哀伤的一曲曲挽歌。它们是朋友,是搭档,甚至是亲人是生死之交。它们有的老了,有的死了,有的静默地消失了,与它们一起消失的还有曾经赖以为生的农耕文明和一代人的记忆。在挽歌、祭奠、送葬中进行深刻的反思。当然,挽歌之外也不乏清新明丽的田园牧歌和生命的赞歌,《一个人和羊》在牧歌的诗情中展现对生命的领悟、敬畏和热爱。
《牛斗》以一种有趣的生活现象反映了特定社会状态下的生活面貌。始于生产队的拆分,两队结怨,牛成了孩子们打斗的工具,牛成为孩子斗争的牺牲品,被锯去其最有斗争力的“大角”,回归耕田,又终于生产。看似简单,又具有很强的戏剧性,最终九叔出来制止了这场斗争。孩子斗牛实则是大人间斗争的缩影,在那样的时代,人性在斗争中迷失,九叔这样的人是必须出现的,也是作者所呼唤的。
《瘦马》是生产队拆分、解散之后生活的写照。作品前段平白铺述,后段惊险刺激,作者把人和马对应着写,瘦马感受着六根生活的每一个节拍,六根也感受着瘦马的每一寸呼吸,六根和瘦马始终情深深、意浓浓,有马即是人,人即是马的感觉。而人和马在这样的时代,不禁有“不中用”的悲叹。温情与悲情结合,在感情真挚的挽歌中又不乏对美好人性的礼赞。
《一头牵不上楼的黑驴》如若体现一个人无比的倔强,那就用一头驴来对写吧!题目响亮而有韵味。作品以玩笑的口吻为我们展现了旧村改建中的一出闹剧,很有趣味性,却也让人啼笑皆非、不是滋味。黑驴和老人在劳动中建立了深厚的情谊,人们要住新楼了,曾经赖以为生的传统却无处安放。
随着新农村文明的建设和城镇化进程,农民摆脱了前工业时代实行手工化耕作的传统耕作方式,而换以集约化、机器化的生产方式,有羊咩驴嘶的驴棚猪圈、柴门矮墙为排排耸立的新楼所代替,这种闪光灯下的现代化进程饱含了作者辛酸、无奈的深情。这种无奈中关乎一代人的记忆和情感,关于童年,关于淳朴勤劳的乡人,关于炊烟袅袅鸡犬相闻的村落……一字一句读来都渗透着作者的追思、怀念和失落。
《老人和马》这是一个类似于感动中国十大人物的故事,马已经融化成老人生命的一部分,他们都老了,他们都在风烛残年有病痛的时候坚持接送孩子,质朴平实、细腻温婉的文字中赞扬了默默无闻,无私奉献的精神。结尾给出了一条明亮的尾巴,老人找到了接班人,而老马还不能退休,“它还没有找到新的合适的接班者”,他们都在用爱书写着山里孩子的历史,其立意和细节刻画的确感人至深,传递出一份温暖与美好。不禁想起“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同时老人所处的山里世界和山外的世界又构成了强烈的对照与反讽,又不断叩问着每个人的心灵,我们和我们现今的社会到底是怎样的……
对社会的反思之外,《虎子》则包含着对人性和动物性的思考。人们总以为理解狗,却都不知不觉忘了狗的本性。虎子是一只来历不明的小公狗,有一个虎一样威武的名字,像一头黑色的小骏马,又像一只野性的狼,虎子原本就是一条猎犬,当它的野性暴露被人阉割掉,它便和它的野性一起消失于人们的视野。篇末狗的出走、人的忏悔都写得极有力量,在人性和动物性的探索中又似乎包含着一种绝决的反抗。
《一个人和羊》在寥廓的高原上,作者在异域民族风情的抒情笔致中为我们展开了一幅明丽的田园牧歌画卷。暴力的方式敌不过原始生命的强力,宰杀已然不是角逐和斗力,在这里,维吾尔族汉子吐尔逊赋予了它以神秘的色彩:更像是吐尔逊和他的羊在古老的旋律中舒缓、虔诚地进行着生命神圣的仪式,人和羊配合默契、人羊与自然水乳交融、浑然一体,我们不禁感叹生命的美妙与庄严。古朴的民族风情,壮丽的自然景观,生生不息原始生命的强力……这个神秘宁静、从容而又安详的世界让我们的心灵不禁随之震颤,宗教般的虔诚、对生命的敬畏、人羊心灵的相通让我们也在古老的旋律中返璞归真,这儿是有着更寥廓的“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的诗情!
(李亚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