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有帝党、后党之分。前者指追随光绪皇帝的一派,后者指追随慈禧太后的一派。总的说来,帝党要求变法,后党则反对变法。帝党有朝气,后党则老气横秋。但是也不一定总是如此。有的人明显属“后党”,但是在变法上,在引进西方技艺上,用力甚多,成就也很大。我看张之洞就是这样的一位。张之洞曾于1882年初来山西任巡抚,于1884年4月调任两广总督。在山西时间只有两年又四个月,还没有来得及施展才干。他说:“三晋表里山河,风气未开,洋务罕习。”这就不是迂夫子之辈所能言。张之洞当年被时论称为“屠财”,也就是花钱如水。但是他两袖清风。屠财是为了建成一些矿山、工厂、铁路、军工厂、纺织厂,等等。当时社会没见过,少见多怪者骂之为“屠财”。他当年建成的这些铁路、工厂、码头,直到解放初还在使用,那时距他建成,也有五六十年了。这对兴起民族工业,可说是功莫大焉。当然,他一介书生,花过冤枉钱,受过骗,物论以为“屠财”,也不是全无道理。他购置洋书,招揽译才,大办学堂,聘请洋教习,也不惜花费。他干的是踏踏实实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事业。
但是他就是一位后党人物。
张之洞学问好,文章也好。可是他会试时,被选为“二甲第一名”。据说慈禧看到他的试卷,命提前为“一甲第三名”。那一甲第三名就是我们平常所谓“探花”。那就有了大名堂。但我怀疑会试的试卷要呈慈禧阅定,更怀疑慈禧对文章的评判有那么精细。这且不说。反正张之洞以后对慈禧始终忠诚不二。张之洞办事极其果敢,一逢与慈禧意违,则胆小踌躇,唯恐出错。且说二例。
光绪六年(1880年)十一月间,有一件处理太监的事。此事载于《张之洞年谱》,很确凿。有一天,慈禧派太监多人送食品给醇亲王。醇亲王是光绪帝的亲生父亲,这样的馈送本也常有。但是,太监出入宫门不能走正门,只能经偏门,这也是祖训所定。而这几个太监却要大摇大摆从东右门过,于是被守卫的护军拦住,发生斗殴。太监干脆扔掉食品,回宫报告,说是被殴打,等等。这慈禧和慈安两太后一听大怒,立刻下令把护军统领的职撤了。并且要把护兵们交刑部,重重处罚。这事震动很大。所谓“清流”一派的大员,要阻止此事。太傅陈宝琛就要上奏折。但是奏折不好写,既要反对,又要说得好听、婉转,使慈禧、慈安和皇上都不失面子。张之洞向陈说:“我当助君言之。”张之洞的文章从来就好,尤其精于奏章,四六骈体,华畅无比。1898年与人商量奏稿时说:“自揣为疆吏则不称,作文案则差可耳。”得意之情,满溢纸上。翁同龢也早就赞他的奏折“典则博辩,余于此真低头而拜矣。”这是不容易得到的赞誉。我们就来欣赏几句这位奏章大家的文采。其中有句云:“皇上遵懿旨不妨加重,两宫遵祖训必宜从轻。出自慈恩,益彰圣德。”这是说要以此彰显两宫的仁慈,而又说明皇上的一片孝心。陈宝琛本人的奏章本也婉转之极。当时大臣们上奏折言国事,还可以加议一个较小的问题,附在奏折之中,这文件叫“附片”。本来张之洞与陈宝琛商量时,说是要专为此事上奏折。后来张之洞又说,不要用奏折了,还是在另外的奏折里附上一个“附片”,不那么显眼,较为稳妥。但是当晚商量好以后,张之洞回到家里,还是觉得不妥,觉得那“附片”也还是不上为好。所以当晚就与陈宝琛去信一封,其中写道:“附子一片,请勿入药。”我们服中药的人都见过,附子是一味中药名。张之洞像用密码似的告诉陈宝琛,这个“附片”也不要上了,危险。而另外的朋友张佩纶看到这个附片,竟以为文章极好,“不用可惜”。结果就报上去了。凑巧,那时慈禧也觉出“清议可畏”,就同意放宽处理此事。
张之洞的另一件类乎“请勿入药”的事是在戊戌政变之后。慈禧要废光绪皇帝,另立太子。据《国闻备乘》记述:“江督刘坤一得电,约张之洞(时任湖广总督)合争。之洞始诺而中悔,折已发矣,中途追折弁回,削其名勿与。坤一曰:‘香涛(张之洞)见小事勇,见大事怯,姑留其身,以俟后图,吾老朽何惮?’遂一人挺身独任。”看来还是刘坤一更勇敢些。但刘坤一的历史功绩,是比不了张之洞的。可见清代官场上的人,总要应付一下官场,以便有所作为。评论历史人物,不能不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