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不进这个老人的内心世界,我只是觉得蒲果儿不能天天跟着这么个古怪老太太。
蒲耕说:“还好有孩子陪在身边,不至于我妈天天找我爸麻烦,我爸很可怜。”
蒲果儿在那个家里,就像是一个棒槌,任由主人敲来敲去。没有人会为蒲果儿的内心着想,为了各自目的,你推我搡。蒲果儿又像是一个手球,在沙场上被队员们视为至宝回抢抛掷。就算我,也是把自己当做啦啦队一成员,我呐喊着哪边缺失了哪边快来抢救呀一直守候在现场,最后,我看着手球用伤痕累累的身体向众人昭示着胜负。
我躲在鸟巢不回婆婆家里,不是说从此我就和婆婆断绝了关系。这只是缓兵之策,蒲耕说我们得等待时间。时间是什么?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就像微笑,微笑是最强烈的武功。花儿一朵一朵开了,树叶一片一片落了,一年又一年,我觉得自己像外妾一样生活着。
曾几何时,我为自己的处境愤愤不平。我不是非想跻身于蒲耕的大家庭,我是觉得我的婚姻生活不那么光明磊落。我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却被弄成偷鸡摸狗。就算我能抬起头来说我不在乎这种感受,那么,我又该如何面对亲人朋友?名分是什么?名分是立足之地的杀手锏。名分不是血缘关系,一脉相承的东西不必去争取。
我对蒲耕说:“都好几年了,我不再害怕你妈了,找个机会,我们还是回家吧。”
蒲耕说:“我们现在的日子不是很安稳吗?虽然每周回家我妈都要向我寻隙挑衅,好在是我一个人应承,不会引起大的战争。”
是呀,蒲耕说得有道理,不止一次,蒲耕从那边把伤疤带回到这里。
有一年八月十五,蒲耕待在这边迟迟不愿意回去。我给孩子收拾干净,准备好礼品,催促父子两个赶快出发。
蒲耕说:“我妈又在那边闹事,我要是带着儿子回去,她会更疯狂,我看儿子今年就别过去了。”
我只好和儿子目送着蒲耕骑摩托车远去。没过半小时,蒲耕拎着头盔回来。见我凄惨一笑,把头盔递给我。
蒲耕说:“你看看,这老太太越活越有力量了,你的月饼我的头盔全都被她扔到院子当中了。”
让我说什么好呢,我只有把时间当流星一样闪过,我在这边继续着我的流亡生活。
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我提着菜篮子去小城早市买菜。自从住进鸟巢,我就主动辞去工作。我做了全职太太,我服务于丈夫和儿子。我买了羊肉豆腐胡萝卜菠菜。雪花晶莹剔透,一片一片飘散在我鼻尖,我嗅到了湿气里的泥土气息。我接过来一片雪花,我看不见它的杂质。那一刻,我眉心透亮,我悟到美好的东西总是覆盖在事物外表。回到家里,我把菜篮子搁在灶台上。我静心拣摘蔬菜根蒂,我明白该如何面对现实生活。
人一旦突破自己,顾忌就从脚掌抖落。在鸟巢,我和蒲果儿每个礼拜见面一次,我用行动纠正一周来婆婆对蒲果儿实施的负面教育。我不怕婆婆在我和蒲果儿之间设置障碍,面对蒲果儿,我只要完成我的良心行动,我想塑造一个完美自我。
抱着那种心态和蒲果儿相处,觉得轻松自由许多。我从中理解到,与人交往只要袒露心声,就算有所失误,那颗真诚善良的心也会来弥补。
我和蒲果儿成了朋友,蒲果儿的心事喜欢对我说。别人问我:“他孩子怎么称呼你?”我不习惯蒲果儿叫我妈妈,也不习惯蒲果儿叫我阿姨,我喜欢蒲果儿看着我一笑,然后切入正题。
蒲果儿问:“怎么每月的那几天我的肚子总是疼?”
我回答:“我和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这样。别让自己着凉,我觉得该少吃点儿辣椒。”
蒲果儿低头嘻嘻笑。
蒲果儿说:“我同桌那个男生又给我书里夹了纸条?”
我对蒲果儿诡秘一笑:“继续假装,我们根本就没看着。”
我和蒲果儿共守小秘密,谁都不去捅破。
儿子的存在让我不再是自己父母身边的那个娇娇女。我意识到自己将是一个新生命的监护人,母性由此滋生。我学会了对一个新生命体贴入微,为他伤心为他流泪为他高兴为他欢喜。身体里冲塞进这些元素,才觉得自己像个真正的女人。这种气息不自觉地传递给了蒲果儿。
蒲果儿说:“你越来越像一个妈妈。”
我吃一惊,回头看蒲果儿,蒲果儿脸上挂着两朵红晕。
再次和蒲果儿交流时,我就有了转换角色的信心。我不再尴尬,像过来人一样,我给蒲果儿详细解答。
大学室友们再次聚会,都嬉笑我是一个老者。
我说:“说明我比你们成熟。一个人若想进步,那可不是一件轻松事情,至少得经历七七四十九次磨难。”
室友们感叹:“生活确实改变了你。”
我知道自己已不是那个想独身,想到大草原上给牧民孩子当教师,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了。我是一名家庭主妇,我做了两个孩子的妈妈。我把自己彻底留在了家里,我不关乎外面的世界。
插曲
(一)牧童短笛
妈妈给蒲石子买个庞然大物,一架钢琴,这他可不大喜欢。那时候蒲石子五岁,对大街上的小汽车感兴趣。妈妈用自行车推着蒲石子,蒲石子和妈妈押送驮运钢琴的平板车。
蒲石子两个小脚丫吊在自行车轱辘边,正背对着妈妈坐,蒲石子告诉妈妈马路上穿梭而过的小轿车名字。
“你是从前面那个标志知道的吗?”妈妈打断蒲石子。
“我是从汽车轱辘上认出来的。”
妈妈哇地喊了一声,把那几个扶着钢琴走路的工人都吓了一跳。当着那几个工人面,妈妈夸奖蒲石子:“真聪明,妈妈都佩服你啦。”
蒲石子心里美滋滋的,仰起小脑袋,挺了不起的样子。
钢琴被他们押送回家。
爸爸说:“把钢琴抬到二楼上面吧。”
钢琴太笨重了,八个工人累得汗流浃背,爸爸也只好加了进来。他们九个人挪着步子,一起喊着“一二三”。钢琴抬了起来,可是,钢琴在楼梯拐角那儿卡住啦。
爸爸直起身子,揉着腰说:“看来只好把它放在一楼客厅里了。你们两个,把跑步机推到窗户那边去。”
蒲石子抢先推跑步机,蒲石子最爱替大人干这一类事。跑步机停靠近窗户,吊兰垂挂到里程表上了。妈妈从洗手间取出墩布拖那块地板,一支自动笔和一块橡皮滚落在灰尘上面。爸爸招呼大家把钢琴从楼梯拐角抬下来挪到客厅里,钢琴倚墙而靠了。
爸爸付给那几个人工钱,爸爸把他们往大门口送。爸爸还在关院门时,妈妈就急匆匆跑进屋里。妈妈从箱子里取出一条纱帘,罩在那架黑色钢琴上面。爸爸推门进来,妈妈把头摇摆几下,说:“看看,这样随意盖着,比那枣红金丝绒罩子高雅多了。”爸爸还没有说话,妈妈又跑进里间,抱出花瓶和相框,全都堆进沙发里面。妈妈一个一个在琴盖子上试摆物件,翻来覆去调整着。“我觉得这面墙上还缺一幅油画,咱们到文化街那个旧石器画廊买一幅吧?”爸爸早都钻到自己卧室里看电视去了。
妈妈把身子伸进爸爸卧室,又把那话重复了一遍。“我看你还是先把院子规整规整,装钢琴的那个纸箱子,刚才叫了收破烂的,等会来了让把院子打扫一下,不要钱了,箱子白送给人家。”爸爸靠在床头大靠垫上说着,手里拿着遥控器嘣嘣嘣按个不停。“这主意挺好的,免得我扫完院子又要洗头了。”妈妈笑着。
调音师来了。妈妈还在那儿为钢琴上面怎样摆设寻思。
“你先坐,缓口气再工作。”
爸爸给调音师递了一支烟。爸爸陪调音师吸了一会儿烟,妈妈这才做出最后决定。
“先就这样放着吧。”
钢琴上面成了个展示台,相框、套娃、玉白菜,全都摆着。调音师笑了。
“嫂子,你的功夫要白费了,现在得把琴箱盖打开。”
“哦?我刚才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妈妈挠了挠脑袋,又一个一个把那些东西取下来。
爸爸又给调音师递烟。
“不能再吸了,屋里还有一个少年儿童呢!”调音师摆摆手。
蒲石子正靠在钢琴腿上,盯着调音师的古怪盒子看。这盒子和爸爸的工具箱挺像的,里面肯定装着维修零件。蒲石子爱用爸爸的维修零件戳他的玩具汽车,自从弄丢了几个,爸爸就把它们全都锁起来了。
调音师把烟头摁到烟灰缸里,打开那个古怪盒子,取出一个拐角扳手,爬在琴箱上面。胳膊伸进去扭呀拧呀的,另一只手还在琴键上叮叮咚咚地弹。
钢琴声原来这样好听,把蒲石子都带回到了一个小山谷:小鸟啾啾,泉水淙淙。
星期天妈妈和蒲石子在那儿能玩一整天呢!妈妈还把CD机挂在蒲石子腰上面播放,蒲石子踩着节拍舞动肢体,妈妈在一旁竖起大拇指喊:“迈克尔·杰克逊,蒲石子,你是妈妈的迈克尔·杰克逊。”
妈妈把蒲石子拉进洗手间,用香皂把蒲石子的手洗得白白净净。妈妈要带蒲石子去见钢琴老师。
“从今天起,弹琴就要像吃饭睡觉一样习以为常啦。教琴的当然不是女老师啦,男老师还真不好找呢,你是老师收的第一个徒弟。”妈妈对蒲石子说。
“竟拿我儿子当实验品,就不怕那老师误人子弟?”爸爸插话说。
“人家是师院钢琴教育专业毕业。农村出来的孩子。蒲石子就是需要这样的有专业技巧能吃苦耐劳的好榜样!”
爸爸不吭声了。躺在沙发上继续看电视连续剧。
“你能不能关掉电视,一整天都是嘻嘻哈哈的肥皂剧,你智商也不至于那么低。”妈妈说着给自己包里塞了一个本子和一只笔。
“我儿子遗传了我的音乐天赋,可惜那时我没有这么好的条件学琴。”爸爸说。
妈妈不吭气。拉着蒲石子的手出了大门。
“学费怎么算的?”爸爸问。
“一节课四十五分钟,四十五分钟五十元。今天的课时不算费,初次见面老师学生相互熟悉。”妈妈答。
“多少钱我都不在乎,只要能让我儿子学到真本领。”爸爸说。
钢琴老师家在大学校园里,小小的房子,客人来了都不知道该往哪里坐。钢琴老师给妈妈搬来一把椅子,蒲石子就靠在妈妈怀里。妈妈让蒲石子站直,给钢琴老师敬了个礼。钢琴老师摸着蒲石子的头说:“以后让你妈妈给你留个小分头,那样子弹起琴来可真帅呆啦。”蒲石子爱听这话,叔叔阿姨们都说蒲石子是个帅小伙。
“幼儿园里的小孩子时髦海娃头,小家伙非要跟小朋友们一个样子不行。”妈妈说。
“以后会弹钢琴了,小朋友们会羡慕你的。”钢琴老师说。
“对呀,好好跟着老师学琴。”妈妈说。
钢琴老师笑了。
“我们来熟悉一下琴吧,我先给你弹一首好听的曲子,——《牧童短笛》。”
“那首曲子很好听”妈妈说。
钢琴就在眼前,老师弹奏起来。
蒲石子听了几句,还真是清脆。
可是一个新发现把蒲石子的眼睛叫走了。钢琴旁边那个小柜子上堆着几辆小汽车,翻斗车,救火车。那个绿色洒水车好像和他那辆一样的。蒲石子想过去再看看清楚,妈妈却死死地把蒲石子揽在怀里。
“好听吗?”钢琴老师弹完曲子。
蒲石子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他刚才什么都没有听清。
“这孩子平时挺喜欢听音乐的,今天有些生疏。老师,相信他会成为好学生的。”妈妈说。
“慢慢来吧,五岁的孩子,不能对他太高要求,我对自己的孩子也是这样的。”
“你家孩子也跟你学钢琴?几岁啦?”妈妈说。
“也快五岁了,也是一个贪玩的小家伙,我现在只培养他对钢琴的兴趣。”
“对蒲石子,我和他爸爸也抱这种态度。”妈妈说。
原来老师的孩子比自己小,怪不得还玩那种类型的翻斗车,我都开始辨认街上的真汽车了蒲石子小脑袋瓜在想。
妈妈把蒲石子抱到琴凳上,让蒲石子随便弹个不停,蒲石子嘣嘣嘣往下按着黑白键。
“你要弹,不能按,你看,就这样——”妈妈给蒲石子做个示范。蒲石子学了妈妈一下,挺好玩的。不过,不太好弹,不如用指头按着琴键。
蒲石子把手心弓起来,老师说要像抓鸡蛋!
蒲石子在琴凳上坐了好半天,脚吊在空中都麻木啦。
“怎么回事?爸爸还没有把小凳子买回来?”妈妈说着上楼去了。蒲石子赶紧跳下琴凳跑进厨房,从冰箱里取出两个鸡蛋,蒲石子把它们抓在手里面。
爸爸提着小木凳子回来,妈妈早都在钢琴下面给蒲石子垒了几本书当凳子。刚才看见了那本《奥特曼》,蒲石子还使劲地喊:“我不要踩我的奥特曼!”
爸爸把小木凳放在妈妈眼前。“我还以为你造凳子去啦。”妈妈说。
“果儿那里出了点小问题,我拐到那边家里去看了看。”爸爸说。
“果儿怎么了?”妈妈问。
“果儿没出什么事,就是可能谈恋爱了。”爸爸摆摆手。
妈妈松了一口气。“别大惊小怪,十五六岁的孩子,你可不能点破呀。要给孩子留面子,星期天孩子过来了,我侧面和她谈谈。”
蒲石子坐在钢琴下面翻看他的那本《奥特曼》,他早就把鸡蛋忘到地上了。爸爸去洗手间时,不小心踩破了一个。
“看你都干得好事!”爸爸气得站在地上呵斥。
钢琴老师从《汤普森练习曲》教起。
钢琴老师弹着“1、2、3、4、5、6、7……”,蒲石子坐在妈妈腿上,伸长脖子,盯着书里一个一个上蹿下跳的小蝌蚪看。
“你也跟着钢琴唱吧。”钢琴老师说。
蒲石子扭头看妈妈,还咬着指头,不好意思地偎进妈妈怀里。
妈妈带头给蒲石子唱开了,妈妈唱到“7”的时候停下来。“老师,我五音不全,简谱都唱不准,以后在家督促孩子会不会是个大问题?”妈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