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梅还是消失了,她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小茉坚决不为她送葬。
听说若梅父母发落她阴婚了,她的丈夫是一场矿难的牺牲者。听说若梅走时穿着矿工家送过来的嫁妆,红绸缎棉裤红绸缎棉袄红绸缎绣鞋,镯子项链耳坠,金光闪闪。
若梅走后小茉搬出了学生宿舍。春天,夏天,秋天,冬天,整个一年,她身边轮流着由妈妈姐姐陪伴……
8
小茉大姐的孩子在外面敲门,都十一岁了,小茉不能在她面前任性。小茉从房间里出来,看见大姐二姐都拉着脸坐在饭桌前不吱声。
小茉到厨房那边,母亲在灶台边盛饭,她走过去靠到母亲身边。
母亲抬头看窗外,她灰白的碎发散在眉宇间,她内心正在承受煎熬。
母亲五十五岁,几天前还笑着说办完退休手续好闲下心来给我们按菜谱花样做饭。午后阳光透过玻璃照在母亲焦黄的脸上,母亲仰头,对着天空说:“天要塌了。”
小茉知道母亲这话是说给她听的,她想不到事情会这么严重。
小茉很烦躁,她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母亲说:“小茉,你这是往火坑里跳呀!”
母亲是在给小茉施加压力,她扭身就走。
母亲把饭勺使劲儿丢在灶台中,听见咔嗒一下,小茉立在厨房门口。
两个姐姐从她身边穿过,她们把母亲扶坐在椅上。小茉心里拧绳一样,她站着不吭声也不动。
“妈都气成这样,小茉你还不给妈表明态度。”大姐说。
我说什么?我觉得我没有错。小茉还是不吭声。
“小茉,你走火入魔了。”
小茉轻轻吐出两个字:“可怜!”
二姐说:“谭小茉,你太冷酷无情了。”
“我是说我可怜!你们怎么理解不了我?”小茉说完去开大门。
大姐丢下母亲,上去一把揪住小茉,说:“你去哪儿?”
小茉也不知道她要去哪儿,她只想马上出去。她使劲挣脱,大姐和她撕扯。
最后小茉也不知道怎么着,竟然在大姐手腕上咬了一口。
大姐捂住手腕说:“这小茉真疯了!”
母亲走到小茉身边,就在大门前,母亲扑通跪下,小茉真不愿意看见。那不是母亲,她还是个校长呢,她怎么能那样?
小茉猛甩头,她用两只手上去撕扯自己的头发。
“妈求你,别做傻事!”母亲跪在地上,眼巴巴等着小茉的回答,小茉实在无法承受,她猛拉开大门就往外冲。
“啪!”大姐猛地给了她一记耳光。
长到二十二岁,小茉还从来没有挨过家人骂,更别说打,她捂着烫脸,慢慢走出家门,没有人上前拉她。
她去见蒲耕了。
天近黄昏,小茉和蒲耕在郊外那个动物园里行走。他们来到猴山,老猴子把小猴子揽在怀里喂食,她的泪往外涌。
“你应该回家。”蒲耕说。
“我不妥协,我们交往没错。”
“我理解你们家人的做法,我们家也发生过这种事情,我母亲那次都和我小妹断绝了关系。等你家人了解了我,慢慢就会好的。”
“我妈都给我下跪了——”小茉呜呜哭。
“你父母都是好人,你也是个好姑娘,我不想伤害任何人。看来我有婚史的确是很严重的事情。以前我还不服输,现在我认命了,我该找一个和我有同样经历的人。你这么好的女孩儿该找个各方面条件都很好的男人。”
“我不!我就要和你好下去!”她抱住蒲耕。
蒲耕曾经受过那么多的伤害,现在想爱却不能爱,他多可怜,她要把温暖带给他。对爱不执著,那是弱者,小茉不想让蒲耕这么看她。
蒲耕流泪了,他擦着眼泪说:“我请人去给你父母做工作。”
晚上回到家里,小茉溜进自己房间。铺开稿纸,给父母写了封信,塞到他们房间里。
信上说:做父母的从来就没有让孩子自由过,我都二十二岁了,该有自己的生活,要是还这样活着,倒不如一死了之。
没有人来喊她吃饭,父亲书房一直亮着灯,直到大姐回自己家去了,母亲才拿着小茉的信走进她房间。
“有件事我必须给你讲清楚。你还年轻,将来你心里会很苦的。他有过婚史,还有个孩子,很多问题都不好处理。”母亲很严肃地说。
“我又不会虐待小孩儿。小孩子很可怜,我会对她好的。我对孩子好,谁会认为我做得不对?”
“婚姻可不光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情,还有许多社会关系。”
“只要我们两心相爱,其他问题都好解决。”
“可是你将来内心会有许多委屈。”
“我爱他就不会觉得有什么委屈。”
“小茉,你可能不知道,你爸也有过一次婚史,你大姐不是妈生的。我怕你将来心里会受罪的。”
“你不爱我爸?我看你和我大姐关系那么好。”
“但是,这里面有两个不同的概念。”
“你们现代人的思维和我们不一样。小茉你现在还体会不到那种心情。”
“我看你和我爸不也相爱这么多年了,你们从来就没有争吵过。”
母亲不吱声了。
“妈,你放心,我会幸福的。”
“我知道你是好孩子,那父母离婚的孩子也可怜,只是你不合适。小茉,要是已经发生了什么事情,妈妈都不会怪你,你千万不要有什么顾虑,逼着自己走这条路。”
母亲怀疑小茉和蒲耕有了越轨行为,可是,那时他们还只发展到拥抱。
母亲没有说动她,只好离去。
父亲进来了。
一直以来,小茉和父亲之间都有距离。其实父亲表面威严,内心对他们很疼爱。小时候父亲在外地工作,星期天回家带他们去田野上玩儿。有一次小茉看见一座坟头上长着一棵小树,挂了许多红丢丢果实。她很想摘,可怕坟包,二姐爬上去给她摘了一捧。父亲告诉他们这叫枸杞,能泡酒。她搞不清为什么拿坟头上的小果子泡酒,好几次都想开口问问父亲,都退缩了。她从小就不敢和父亲交流。
“小茉,这些天你的事情让家里人很伤心,我想知道你的真实想法。”
“爸,我是真喜欢蒲耕。”
“喜欢他什么?”
“他爱音乐,也爱文学。”
“这都不是理由。爸很伤心,这么多年对你的教育都付诸东流了。我看你是艳羡权力金钱,向往世俗逃避文明,你开始虚荣了。他父亲是领导,这是明摆着的事情。”
这话让小茉不安,让小茉太委屈。
“爸,不是这样的。我们真诚相爱,认识蒲耕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他的家庭背景,你相信你女儿。你不了解蒲耕,他受过那么多伤害,还对未来生活坚定信心,他很善良,离异是因为他太不幸。有过这种经历的人,会更懂得珍惜生活。”
“爸有个老同事的女儿,不顾家人反对,嫁给比她年龄大很多且离过婚的人。生活了几年,最后还是离婚了。”
“那是他们对爱情不坚定。”
父亲不说话了。
小茉家人最后同意了她和蒲耕交往下去。她欣喜地告诉蒲耕,他们公开谈起恋爱。
没过几天,蒲耕就提出结婚请求。
她只想谈恋爱,还没想过结婚的事情。她才从学校出来几个月,结婚对她来说非常遥远。穿上缎子棉袄,盘个新娘头,插上石榴花,放鞭炮,吹吹打打,扭扭捏捏让人扶着进婆婆家,俗气。
可是结婚从蒲耕嘴里说出来,小茉就有一种蠢蠢欲动。小茉突然觉得自己成熟多了,她和姐姐们一样了,她真的是到了该结婚的时候了。
“我们家人可能不会同意我们这么快结婚。他们觉得我很小,还没做好我要出嫁的思想准备。”
“可我不小了,我看我们还是赶在年前结婚吧。”
“为什么非要赶在年前,到了明年五一不行?”
“我不想在五一结婚,我和她就是在那个节日结婚的。”
和蒲耕谈恋爱后,小茉尽量避免再让蒲耕想起过去的事情。可年前结婚太快了,他们才认识不到三个月呀。
“还是不行,我们还需要再了解。”
其实小茉只是托词,在她心里面,她都是蒲耕的爱人了,她已经把她的纯洁之身交给他了。
“你还要再了解我?如果不满意就分手,我们那次只是游戏?可我那次之后就决定娶你了。”
蒲耕垂头丧气。
小茉说:“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我们相爱就是要走到一起。”
“那你干吗还要把时间白白浪费?我们在一起有多好,有共同的话题,你想写作,我给你讲很多我们这批人的故事。”
“可我不会做家务,我得先学会了再嫁给你,我不想让你们家人笑话我。”
“这还不好说,我教你做就是了,我什么家务都会做的。再说,我们结合是因为有感情,我们要过高质量的婚姻生活,不和别人那样,在一起就是为了过日子。要不,我请人找你父母说说?”
“先别,再过一些日子,我怕一结婚了你就不是这个样子,书上说好多男人都是那样的。”
“你瞎读书,你还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我可没这么想,我就是要娶你,和你在一起,我像是回到了我的二十二岁。”
蒲耕又一次把小茉抱起……
写作之夜(谭小茉)
我没有想到是在许多年之后,越过女墙,我开始注视那片旷野,我看见蒲耕正从远方归来。我站在风口,抬首瞭望,他丢盔卸甲,牵着一匹恹恹老马,一高一矮,向我的方向前行。我才明白,蒲耕其实早已远行。这么多年,都是我一个人在守护,都是我一个人在战争。
我的敌人不是空穴来风,我是在和一座城池战争。我为什么要这样?选择这座城池难道就是为了战争?当初我为什么要选择这座城池,十四年,从抬脚步入,想想一举手一投足,我都是在应对一场又一场战争。
“写作!写作!”这个声音又开始提醒我。哦,这个声音听起来就好像是我自己,它太忠实于我,都快成为我身体的一个器官,这么多年,我都把它忽略了。
我从没有把这个声音当成警戒,它就像我每天早晨习惯性的清洁梳洗,我把它都忘记了。它是在告诉我呀,当初选择这座城池,写作也是理由之一。
难道不是吗?
我无路可行。我要退却?可我没有后路。在我把自己一步一步推到悬崖之巅时,身后那个隐形使者,主动替我清水洗尘,把我的足迹灰飞烟灭了。我被高搁在峰尖,斧劈神削的悬崖绝壁就在脚下。它没有镶嵌缝窝,没有悬挂藤索,鸟儿从它身边掠过,都把喘息留在幽谷。
那么,自由落体的我,该如何?
我只有拾起曾经遗落的写作。好吧,就在这里,将自己的躯体粉碎,回头挂在隐形人脖颈,穿过时间隧道,让它们随着风儿飘流。
可是,没有一样东西能替代写作带给我的痛苦。我原想这是一次自由飞翔,我用巨翅破散迷雾,抖落羽翼上的阴湿寒冷,让太阳的温暖把我笼罩。可是,太阳这个光明之子,它还想让我涅槃。我现在已经由不了自己,我忍受着煎熬,痛苦和我的躯体同时在火焰下剥离。
十四年前,我天真地想写一篇关于“人”的小说。可我没有生活底蕴,我才步入社会,我决定在那里寻找素材。我遇到了蒲耕,他有特殊经历。不可否认,这种天真的想法也是驱动之一,它伴着我的青春萌动,和爱情一起前行,我跟着他走向婚姻殿堂。
这场婚姻太繁杂,我高估了自己。不是有想法就能实施,善良代替不了强大,不是每个人都有奉献的能力,我,甚至更过于虚弱。一踏进婚姻门槛,我就把自己丢失在缝隙。我在旮旯里来回寻找阶梯,像小时候被我用樟脑丸圈起来的蚂蚁,循环往复了十四年,我一直就没有走出那块圣地。
我该怎么办?继续写作,揭露伤疤,还是将印有墨迹的一张张白色纸简弃之风里?我是个鸵鸟人,遇事总爱将自己的脑袋埋入沙土。这能躲过去吗?你是在欺骗自己。
我已经欺骗自己多少年了,欺骗都蜕变成了事实。可我现在不想欺骗自己,那你就得承受和外界抗争。
恢复自己是多么艰难,多少年了,我给外界造成了用这种方式看待自己的习性。我这是在改变别人呀不是自己,改变别人是非常难的一件事情。每每这时,聪明人是返回头来改变自己。那么,我的努力也只有转动一个轮回。鸵鸟人,我还是摆脱不了这个代名词。
可我还是想丢弃,我把头从沙土里抽出,抖动,睁开眼,我迎接阳光。阳光正一针一针刺伤我。我已经回不到从前,我只有跟随思绪飘零。
我真是给自己出了一道难题。从一开始,我就想另辟蹊径。我应该明白自己是新手上路,可抵制不了想特立独行。
十四年前,我不就是这样吗?天天责怪自己没有生长在战火硝烟年代,没有体验过三年自然灾害饥饿感,没有机会遇到地震洪灾。这死水微澜的生活呀,怎么能让我的远大抱负施展?哪怕就给我一次机会,也不枉在世上此行。
可我被裹胁在爱的襁褓中,四肢捆绑,体温在烘焙,甜蜜蜜,甜腻腻,我用嗅觉感受到,再继续,我不是窒息就是炸裂,周身和瓦砾一起,跟着碎片在空中蹦飞。
可是在这个写作之夜,我还是跳跃不起来。这么多年,我弯腰一块一块给自己捡拾负担。我的胸囊太重了,让我的身体下陷。现在我的头颅垂落在脖颈,我的视线和心脏平行,我看到了真正的自己正锁着眉骨在堤坝上踯躅。
好吧,既然我不想在这条路上回头,就只有忠实于自己,忍痛一片一片撕揭,以这样的方式写作。
和写作一样,面对家庭,我也不能周全照顾。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兼收并蓄,这都是一种能力,我不行。在每一段时期,我只能投入去干一件事。
这些年,我都做些什么?摆出来理一理,就从步出校园说起:恋爱、结婚、怀孕、生子、培养教育、荣誉、挫败,接着随之而来这一系列矛盾纠葛……
“写作!写作!这是你的工作。”这声音伴随我,翻来覆去提醒我这么多年,我都只当它是路牌。真是委屈它了。只有在这一刻,我被炮火攻击得无法直立的时候,它才成了我的救命稻谷,我抓扯住,急急塞向饥荒。
当我的肚皮不再干瘪,不再需要用真空填充,我坐在石阶上,面对阳光开始回想。我发现,这多年我忽略了一个大问题,就是对蒲耕,我一直在丢弃。我直冲冲往前走,把我的生活伴侣遗落在路边,我一点儿都不知道这就是扑面而来的一系列挫败感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