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来年春天,红沙岭的山山坡坡里到处盛开着红艳艳的山桃花、白花花的山杏花,引来的蜂群嗡嗡地飞飞落落,毛茸茸的干腿上挂满了晶莹莹的花粉,蓝蓝的天空中飞翔着由南向北的群群大雁,那成对的小燕子在屋檐下筑着巢房,农家又忙活着大闹春耕。
丽娟腹中装着邱顺狗的小人伢伢,搅得她心里作呕,时常吃不下饭,只想挑食,穷人的日子难过,只好忍耐着,身子骨渐渐地消瘦了。
咪娃娘看见媳妇吃啥伤啥,饭后常常背着他们呕吐,无精打采,就问丽娟:“她娘,你是不是有喜了?”
丽娟心中憋着的屈辱老说不出口来,脸刷地一下红到耳根,她吞吞吐吐地说:“或许是。”
“几个月了?”咪娃娘问。
丽娟说:“快三个月了。”
咪娃娘满心欢喜地说:“娘是过来的人了,我早就看出来了,我没敢问,有的人怀轻,有的人怀重,我怀咪娃时,就害了三四个月。吃啥伤啥,想吃的东西也没钱买,饿得晕晕乎乎的,搭了一身膘,到能吃饭的时候了,家里缺粮断顿,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用野菜加糠面度活着命。那年也是遭了年成,身体虚弱,生下他时,胎儿干巴巴的,不过三斤重,像个老娃(乌鸦)儿似的。只有口囔囔的气,半会才叽呀叽呀地哭上声来,像小猫儿叫似的。我因身子虚弱又出血过多,脸色苍白,就晕过去了,不省人事,都说是血迷了,呼救了半天,才渐渐地醒过来。后来奶水不够他吃,用细玉米面糊糊喂,我那老家房后有棵柿树,把柿子用热水泡热,用针扎着眼,让他吸,吃了一冬天柿子,才保下了这条小命。唉,也不知把我哪根肠子坏了,之后再也没有生,就生了他这个独苗苗。人常说,母壮儿肥,一点儿不假,看好身子,就是本钱。”她说着从衣襟的衣兜里掏出几个铜钱来说:“我就这几个钱了,想吃啥叫他给你买。”
丽娟推让着说:“咱家马上就要缺粮断顿了,还顾得买吃,忍过这段就好了。”
咪娃娘又接着说:“唉,咱娘儿们都够苦的了,几时才能熬出这穷光景哩,生下八合命,难求一升福呀,听天由命吧。我老了,卖猪不离圈,只能死守在这狼窝里,不说了,天快晌午了,我去做饭去。”说着把钱放下就咯噔咯噔地走了。丽娟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拿起钱来心里酸溜溜的,两眼溢出了泪珠儿。
丽娟怀胎的初期过去了,她常常随咪娃上地干活,咪娃娘千嘱咐万安慰着说:“千万别干重活,看伤了胎儿。”“娘,这事我懂,我也是过来的人了。”
丽娟去地里时,先到坡里摘些山杏儿、野桃子,还有青皮酸枣粒,先吃个够,恨不得把山间野林里青果蛋蛋全吞了,回家时把衣兜装得满满的。
丽娟把他娘给的那几个铜钱,精打细算地买了针线,扯了几尺布,还称了几斤食盐等,抽空儿给还未出生的孩子缝着小衣裤,把剪下的小碎块儿,缝了一个瓢似的小抽口口帽子,把不能再穿的衣裳,做成了屎布尿片和小被褥子。
丽娟的肚子像西瓜似的渐渐地滚圆了。
农历八月十五的那天后晌,丽娟的肚里阵阵剧疼,咪娃娘看见她难受的样子,便问:“是否要生了?”丽娟说:“或许是。”咪娃娘把咪娃从后坡地里叫回来,她对咪娃说:“咪娃,你媳妇要生了,你赶快去于里村把根根娘请来拾娃(接生)。快去快回来,别到那儿就没事了。俗话说,女人生孩子如同缸沿上走马哩,你没经过你不懂。”丽娟说:“别去了,老远路程,爬坡过沟的。”咪娃怔乎乎地站着纹丝不动,不知该听谁的,他娘火着说:“你还消停着!把灯笼点上。”丽娟说:“今个十五了,月明朗朗的,别点了。”咪娃“啊”了一声,把手里点起的小灯笼又放下,匆匆地走了。
咪娃去到根根家,对根根娘说:“婶婶,我娘说我媳妇要生了,请你去拾娃哩。”根根娘说:“显了?”咪娃说:“婶,啥叫显了?反正她肚疼得厉害。”
根根娘是个善良快性人,急忙放下手里的碗,加了一件衣裳,顶上了黑手帕,拄着小拐杖,迈着小脚咯噔咯噔地随着咪娃上路了。
月亮像面镜子,红沙岭的山山坡镀上了一层皎洁的银光,中秋的风儿吹得人凉飕飕的,不知不觉地就进了咪娃家。
丽娟肚疼得满脸淌着汗水,不停地呻吟着。咪娃娘正在桌前给娘娘老爷奉香焚表,叩头祷告着:“你老人家在明处,保佑我家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到孩儿满月时一定给你奉供,娘娘老爷啊,再给你糊上一堂纸鞋(24双)……”
根根娘看着丽娟的阵势便说:“咪娃娘,你快过来,快生了。”
咪娃娘说:“老妹,老人家保佑着哩,我敬了心就过去了。”她反反复复又祷告了一番,又插上了香,磕了个响头,起来拍打过身上和双膝盖上的灰土,把已准备好的她的一件旧夹衣拿过来叫抱婴儿用。
不一会根根娘双手端着哇啦哇啦哭着的婴儿,笑着说:“咪娃娘,你看这娃裆里还夹着个茶壶嘴呢。”咪娃说:“我老婆一辈子心善善的,也不知行了多少好,老天有眼,送来个带把的。”咪娃娘和根根娘处理着丽娟产后的一切,咪娃娘说:“咪娃!赶紧烧锅锅熬米汤。”
丽娟喝过几餐米汤后,觉得身上轻松多了,他们三人拉呱到天亮。
咪娃娘看见她母子很健壮,高兴地说:“我宋家总算有了根了,我总要闹伙的给娃过个满月和生日。”
丽娟拒绝说:“免了吧,穿衣吃饭量家当哩,年头又不好,家里穷得叮当响,咱宋家又是独门独户的,再说过满月生日全凭娘家人上礼哩,我那娘家人也不知在哪里,算了过吧。”
根根娘说:“她说得很在理,过不过没个啥。”
咪娃娘说:“不过就不过,就要娃健健康康的就好。到满月时上个供,给老人家还了愿。”她想了一阵后搂着孩子说:“她婶,给娃娶个啥名?”
根根娘笑着说:“要说好管,起上个丑名字,叫个狗娃,驴娃,都行。”
丽娟说:“不好听,今天八月十五月亮圆又圆,就叫个月圆吧,也和月花相随上了。”
根根娘说:“好名字,好名字。”
咪娃娘高兴地说:“好名字,她娘,你的名字就取得好。”
丽娟说:“是我姥爷取的,他是个教书先生,早年过世,后来家里连连出事,家里就穷了。”
三十一
山坡的桃花杏花又开了。
小月圆吃得白胖胖地围坐在炕上,丽娟从地里回来总要摘几朵山花,给月花和月圆玩耍。
青绿的桃子杏子能尝着吃时,总要给他姐弟摘些。月圆爬着玩青蛋蛋,有时月圆往小嘴里塞了一颗,差点噎着。丽娟急忙用手指抠出来。
转眼间就到了八月,那镰刀型的月牙渐渐地滚圆了,小月圆穿着花格格小衣裳,灯笼裤托着炕沿挪着步,小身板吃得浑浑实实的。小脸吃得白白的,圆圆的,肥头大耳。
咪娃娘越看越觉得和她咪娃不一样,咪娃黑瘦,长形脸庞,身材单薄;丽娟俊俏伶俐,瓜子形脸,也不随母更不随父。咪娃从小到大说话像猫叫细嗓细音,这孩子哭时或学说话时粗嗓、音高、就像——他,有点像,可一时也想不准。会是谁的呢?我媳妇多么贞节,日夜守在这山圪里,总不会是神仙投下的胎!她想来想去没想出个谱来。她自言自语地说:“多好的苗苗呀,管他是谁的,只要生在我宋家炕上,就是我的亲孙孙。”
小月圆生日那天,咪娃娘早早地就起了床,又特意地给娘娘老爷奉了一供。
咪娃娘对丽娟说:“她娘,把月花那半鸳鸯佩拿出来给月圆戴上。”
丽娟不耐烦地说:“那是一对鸳鸯佩,不能乱戴,永远是月花的,那是她干爹王先生在香火上缭绕过的,万一老天有灵,那就是凭证,等过了这年成,再给月圆捣个项圈,哪怕没银捣个铜的也行,不就对了。”
咪娃娘不好意思地说:“别在意,就当我没说,年成好了一定给月圆捣个项圈和锁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