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路小满家住在林家湾村南头院,院墙是糊界(土坯)垒的八尺高的土墙,上面扣着瓦。两扇大门已陈旧了,紧闭着,大门外的左侧是个露天茅房。路小满等丽娟上过茅房,吱纽纽地推开大门扇,两人各掂着小包袱进了院。院里有两孔砖挂一面土窑洞,坐北朝南,西一孔窑门挂着锁,东面一孔窑,一扇门闭着一扇门半开着。靠西面是个夏天做饭的灶棚子。土院子里扫得干干净净的。青叶妈在屋里做清早饭,正好锅开了下上米。忽听街门开了,院里有人跑,放下米瓢盖住锅盖就开门出来,迎面和路小满撞了个满怀。路小满“妈”地叫了一声。他妈(青叶妈)激动地说:“可算把我娃盼回来了。昨晚上我梦见去河边洗衣裳,那沁河水清清的,早早的野雀(喜鹊)就在院墙上喳喳地叫,我想今个一定会有亲人来,没想到我娃早早地就回来了。”
这时,青叶妈才想起小满还带着个女子,就问:“这闺女是哪个?”
丽娟没等路小满答话,便自报家门说:“大娘,我是躲难时路遇他的,他救了我。”
路小满补充说:“她老家是河南人,和我老家相隔不到三十里路,也是遭水灾落脚到这儿的,这次又遇上了躲难,我俩相依为命,遇到一块了。她就是我新来的媳妇,妈,也是你的续亲闺女了。”说的丽娟有点脸红老不自在的。
炉火上坐着沙锅,呼突突地溢了。青叶妈说:“只顾说话,都忘了看锅。”急忙过去揭开锅盖。“干脆换锅做饭。”说着就去换锅。路小满按住锅说:“别换了,多加点水,熬了做糊饭吧。”青叶妈说:“就听你的,先做糊饭充饥,晌午擀面。”
吃过了清早饭,丽娟眼里有活,自觉地洗刷锅碗去。青叶妈推让着说:“我洗,你歇歇。”丽娟说:“你上年纪了,我洗吧!”她麻利地把锅灶收拾了。
青叶妈挖上了面准备出手擀,丽娟洗过手说:“大娘,我擀,你炒菜。”她将两块面擀薄,切成面条,青叶妈也把菜炒熟了。路小满开了西窑的门,把屋里打扫了一遍,把被褥晒到院里的绳子上。
三口人不到晌午就吃完了晌午饭。
青叶妈看见丽娟长得苗条、俊俏、脸蛋漂亮,虽是河南腔,说出话来甜甜的,这么好的媳妇可巧就碰上了小满,我得盘个底。就说:“闺女,你多大了?”
丽娟说:“大娘,你看我有多大了?”
青叶妈说:“我看不出来,够三十二三了吧?”
丽娟笑着说:“比他大两岁。”
青叶妈说:“三十八了?不像那么大。”
丽娟笑着说:“人只有说小得多,我不会夸大岁数,我闺女都十八了。”
“闺女呢?”青叶妈问。
“嫁过两三年了。”丽娟说。
“她大呢?”青叶妈说。
丽娟难过地说:“叫日本人烧死了。这是她继父。她亲爹在河南遭水灾时失散了,是福是祸杳无音信。唉,大娘啊,说来话长啊!往后我把我河南的家什和红沙岭的家什细细给你说吧。”说着不由得流出了辛酸的眼泪。
丽娟也真想了解一下他们家的情况,心里也就踏实了,就问:“大娘,我听你说话口音也带外地腔,你多大岁数了?”
青叶妈说:“五十六了。我从小也是从山东菏泽逃荒要饭来到此地的,那时我十岁,我兄弟姐妹多,饿得实在没法了,我爹往我头上插了草卖到林家湾村的。这家人也是因家穷,娃怕说不下媳妇,我就做了他的童养媳,十六岁那年上了头(结婚),他已二十二了,比我大六岁。我到十八岁才生了我大闺女青苗,二十一岁生了小闺女叫个青叶,到二十六上全家人才盼了个男娃娃,叫个青生。娃三岁上他爹患了绞肠痧要了命,从那时起就守了寡,婆公待我还好,不让我改嫁,盼我把娃都养大,为他林家续香火。青生八岁那年得天花,死了。全家人非常痛苦,他爷爷生了气,不久就患了吃不得病撒手走了。我老少寡妇一定要把这个家支撑下去。后来女儿们大了,我将青苗嫁到郝家山,离这一半里路,很近,挺照顾这个家。青叶招个上门婿,当时小满讨饭落脚到这村,给村里人放牛。这娃勤快,德行也好,又是个孤儿,没什么二心。经人说合,成了上门女婿,两女婿才把这两窑打深打宽,挂了砖窑帘,打起院墙,修起了街门。天杀人不眨眼,我青叶怀了孩子,一家人喜盼贵子,不料死于难产。我婆媳俩出于一片诚心,让他再成个家,他丢不下我俩寡妇,宁愿打光棍,也不让我俩受苦,把八亩地种得可好哩。没想到日本人进(侵)来。我婆得了汗病老(死)了。这兵荒马乱的世道,小满给日本人当差栽电杆,过年时也没回来。到处打听不着,到处求神问卦,怎么也盼不回来。家里的活只好全靠青苗和她女婿帮种。今天可算把我娃盼回来了……”年岁大了的人说起没完没了,滔滔不绝把心里的苦衷向丽娟从头至尾,毫无保留地倒了出来。心里宽松了,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丽娟非常同情青叶妈,没想到她也是个苦命人。“大娘,咱们都是苦命人。咱娘母俩一定要支撑起这个家。”
日头又偏西了,娘俩又搭帮搭手做起了晚饭,路小满也收拾好了西窑。
丽娟和路小满又开始了新的生活。
四十七
青叶妈确实是快言快语的直性子,又是一个心地善良、闲不住的勤快人,她常常是拂晓就起了床,把院里道里扫得干干净净。屋里虽然摆设简陋,桌椅、板箱擦得亮光光的;被褥虽陈旧打了补丁,但拆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板整整的;炕上、间地、灶台扫抹得一尘不染;窑窗格上自己亲自剪的双凤登梅、鸡呀、狗呀、猫儿呀贴了好多格儿。虽然是战乱,但她已习惯了,强打精神支撑着这个家。去年腊月她早早地就把窗花剪好了,直到除夕那天还等不回路小满来,气得也没心思贴。如今总算把路小满盼回来了,又有了一个闺女顶了死去的青叶,她又来精神了,那苦愁的脸上挂上了笑容,把两窑窗格上的窗花又补贴上了。丽娟笑着说:“大娘,已过了年了,为啥又贴窗花?”青叶妈喜笑颜开地说:“这比过年可高兴多了。我林家又双喜迎门了。把过年的喜气补上……”她一席话说得路小满、王丽娟哈哈地笑起来。丽娟也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甜蜜。丽娟细心地看着窑窗格上的窗花,心想:“这两年我也没心劲剪窗花,今年过年时,我一定要露一手,让林家湾村人评评手艺。”青叶妈每天早早地就做成了清早饭,他们俩也早早地起来上会儿地,回来吃现成饭。
去年刚抢收回秋粮,路小满就派去支差,那个年头支差、抓丁屡见不鲜,成了家常便饭,郝家山的青苗女婿也被派去给日本人修碉堡,秋地没刹一垅。今年眼看立了夏,那时路小满还未来。青苗和她女婿招呼着开犁,将籽粿入了土。现在又遇春旱,墒情不好,好多玉米籽还原封不动地埋在土里。由于地硬,又是黑夜犁得浅,稀稀拉拉地出了一部分。二亩谷地的谷,出的缺苗断垅,青叶妈常去地里看出苗,总是叹着气回来。路小满领着丽娟也到他家的地里看苗,心急如焚。
青叶妈说:“咱们这儿就是一季秋啊,庄稼没苗,秋后没粮吃,咱们赶紧去补苗,我在你姐家拿回来点五花玉米,六七十天就能成熟,补一苗算一苗。”
丽娟对小满说:“咱俩明个就去补。”小满说:“你干过?”丽娟说:“我不但干过,还指拨着他(咪娃)干哩。”
第二天他们早早地就吃了饭补苗去了。
一补就是三四天。
刚补完苗的那天晚上,天就下起雨,小满说:“补得正好。”可是天不下是不下,下起来就没完没了,刚停了,刚能进地,却又下起来了。连续下了半月连阴雨。出来的玉米、谷的苗儿,儿的儿、孙的孙,杂草倒出了满地。
路小满和丽娟起早搭黑地先锄起玉米,玉米还没锄完,谷地的苗、草连成一片,苗草不分。青叶妈帮助做饭也招呼着屋里屋外,用破布片裹着膝盖,拿着小锄,爬在地里间苗锄草。小满心疼地说:“妈,你腿疼,在家里干点就行了。”丽娟也劝着说:“娘,你上岁数了,看累坏身子。这天太热。”青叶妈说:“春忙夏忙,绣女下床,荒谷烂麦的,总不能看着叫荒了。拨一苗算一苗,锄一点少一点。我硬朗着哩。紧紧马马地拨拨,锄锄也就心尽了。”
这个三人之家互敬互爱、勤劳和睦。人熟了,心热了。丽娟渐渐地把她的身世及遭遇仔细地给他母子说了。
路小满也把自己的身世从降生到讨荒说了个一清二楚。
青叶妈又唠叨叨起她的身世。
一家三人都把自己遭遇中的酸甜苦辣,毫无保留地做了交代。真是石灰白面一样白,乌鸦不嫌煤炭黑。他们相互同情着。即使三人的想法、做法不一致时,也能相互谅解、体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