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按照提前跟大家说好的去树林家的时间，准时出发了。
这一天，富贵穿的是一身儿藏蓝色便服，这是在部队时同一班的战友王二喜临别时送他的，还挺合身儿。
王二喜是山东人，也是个多才多艺的青年，跟富贵挺谈得来。再说山东跟河北两省搭界，也算是半个老乡嘞！
王二喜他娘会缝纫，他提前把富贵衣服的号码尺寸写信告诉了娘，给富贵做了这样一身得体的洋布衣裳。富贵送给王二喜一个竹笛，互作留念……富贵在去树林坟地的路上，就不时想着在部队时集体生活的快乐和融洽，想着亲如兄弟的战友，想着三年中的部队生活使他学到了很多的文化知识，也让自己大开了眼界。回家后听到家人和村里人说起农村前几年经历的很多事情，有些事，他实在觉得不可理解：大炼钢铁时，把家里的铁锅和铁制的门鼻子都砸了炼钢铁；还喊口号：超英赶美。有的农作物产量放“卫星”，说一个萝卜千斤重，两头毛驴拉不动。诸如此类的浮夸风，在当时不足为奇。可是，人们的生活却不好。何止是不好啊，是很不好，大家都吃不饱，不少人因营养不良还引起浮肿……一路上，他跳跃性地想到这儿，又想到那儿，自然也想到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时所想到的那些事……到了树林的坟地后，富贵便啥也顾不得了。
不少人过来跟他打招呼：年龄大些的长者，夸富贵到部队一锻炼，更显得排场了，说他在人堆儿里就像羊群里的一峰骆驼，高一头乍一膀的，特别显眼儿；也有些年轻人，只远远儿一边干活儿一边用羡慕的目光看着富贵。可是大家都不懈怠，手脚不停地张罗着干活儿，布置着祭奠逝者的物品。
在树林坟旁边的不远处，摆上好几条四腿长条儿板凳，待客人落座备用，坟前边放一张旧方桌，桌上放着祭品，五个五个垒在一起的馒头，馒头前放着个香炉，香炉右侧放一盏带嘴儿的油灯，灯头火苗儿花生仁一样大，随微风忽燎忽燎地飘动着……富贵看见主持此事的崔行正在那边儿忙活，就主动走过去跟他打招呼：“崔大叔，您看还有哪儿需要俺张罗的？”
“没有了，没有了。”崔行高兴而又客气地说。还看看他身边其他几个年轻小伙子，说：“你眊眊人家孩子，多有礼貌啊！”
有个叫肉豆子的小伙子听后，说：“俺没有礼帽（貌），俺有草帽。”几个在场的小伙子哄地都笑了。崔行沉住脸儿说：“不是俺说你们，这儿是说笑的地方儿？哼！没规矩！”
崔行虽已五十多岁，可身子骨儿还很硬朗，说起话来底气还挺足。刚才他沉脸儿一说话，几个年轻人都不吭声儿，有的吐吐舌头做个鬼脸儿都散开干活儿去了。
差不多布置停当的时候，近路儿的亲戚已经来了。
富贵的主要任务是收拾来人带的祭品（其实就是二十五个小馒头），等来者祭拜过后，他负责摘供，给各自回篮子——用他们自己的包装单打点好，“摘”（留下）后返回的馒头，然后写上亲戚朋友的名儿，放到一个固定的地方，以便亲戚走时来取，不至于乱找。然后他再把祭拜完毕的亲戚朋友安顿到长条板凳那儿坐下歇息，好再接待下一个。
由于亲戚朋友的路途远近不等，他们自然会有先有后地来到，流水作业也就自然地拉开了距离，彼此自然留有空间。
亲戚朋友谁来了，先到负责主持的崔行那儿报个名儿，接下来便按固定的程序给逝者上香、烧纸钱，也有的带挂鞭炮，在客人行祭拜礼、哭坟期间，点起鞭炮，噼里啪啦地响一阵。主持人则根据祭拜者的具体情况，适时地喊声“致哀”，便是一个短暂的哭坟程序。男亲戚由男亲属陪哭，女亲戚由女亲属陪哭，十几秒的工夫便又由主持一声“还礼”而哭声停止，之后由富贵张罗一番安顿坐处，那儿又更换了下一位。就是这样的程序化祭奠礼仪，才能完成一个个亲朋好友来对逝者行祭奠礼表示怀念的仪式。
每人完成整个过程所用时间，也就三两分钟的事儿。
富贵没当兵走之前，就有不少人请他帮忙，他干起这样的活儿也显得轻车熟路儿，小小不言的，见谁有个小差儿小漏儿的，他都能不露声色地弥补齐整。
今天他跟崔行配合也很顺当，一直不紧不慢，可调可控地进行着，整个过程算是井然有序。
到了近午时分，是亲戚朋友来的较集中的时候，差不多一个接一个了。按照习惯，办这样的祭奠事，都须在晌午前结束，不允许拖到下半晌，所以时间显得有点儿紧，但按常规进行没有问题。偏偏这时来了一位长相就有点儿与众不同的年轻人：他黄头发，眉毛和眼角儿都向上吊一些，身材不高，胖墩墩的。此人报名说是逝者的重外甥儿，家是黄庄儿的，名叫黄尚泰。据说他的爷爷跟崔行是同行，也是在他们村张罗此类事的热心人儿。所以他爷爷跟崔行都算是三里五乡都听说过的懂得不少老礼儿的人，有时赶集庙会他俩遇见了，也还互相切磋一番。
黄尚泰一开始行礼，就充分显示了“门里出身，自高三分”的老话儿。他虽然才三十来岁，可老礼儿懂得真不少，把那祖传“秘方儿”的老礼儿都展示出来了，令在场的人目瞪口呆，崔行也看得眼花缭乱不知所措。
别看黄尚泰没带祭品没带纸钱鞭炮，老礼儿展示得倒淋漓尽致，“三跪”“九拜”“三十二叩首”：左右手交替拍打双肩，又前走后退，跪拜、磕头、作揖，且反反复复数不清做了多少遍了，地里的庄家苗儿也盘腾（踩踏）了一大片，看样子，他没有半点儿停下来的意思，弄得崔行越发找不出发号施令喊“致哀”“还礼”的空儿了。关键是来的亲戚越来越多，他们等着祭拜已经排上了长队，在场的人大眼瞪小眼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的年轻人开始指指点点地小声议论起来，也有人捂着嘴扭脸儿偷着笑嘞！
崔行确也觉得跟他爷爷是同行，不好意思打断他，可也急得直跺脚儿。
这时，是富贵站出来帮他解了围，他走到崔行跟前说：“崔大叔，你得跟这位亲戚说一声儿。”他扭头看了看等在那里排起长队的亲戚，又看看踩倒的庄稼苗儿，继续说，“您知道，树林大爷在世时，最爱惜庄稼苗儿，看这……”
崔行这才恍然大悟：“对呀！俺是主持啊！”
“崔大叔，您先叫他停下来，回头俺给他解释。”富贵说。
说真的，黄尚泰今天这套绝活儿老礼儿，包括崔行八成儿也是头一回见，看来黄尚泰爷爷的老礼儿显然胜他一筹，他今天就有点懵，经富贵这一提醒，好像才意识到，是该自己上前说一声儿嘞，事后哪怕见到他爷爷再赔个不是也成。
崔行快步走过去，也许心里有点儿急，或是情绪有点儿激动，竟把黄尚泰的名字叫颠倒了：“喂！来来来，俺说泰尚黄啊……停停……停停……”好在黄尚泰也没计较喊倒了他的名儿，还真立马儿停了下来。
富贵见他行大礼出了满头大汗，就领他到旁边的条凳上坐下，对他还小声儿说了一会儿话，黄尚泰还笑模悠悠地朝富贵直点头儿。
在一旁排长队的亲戚朋友都舒了口气，祭奠之事得以正常进行，最终也在预定的时间内结束了全部祭奠过程。
事后，不少人都夸富贵有主意，有胆识，能灵活机动。待亲戚送得差不多的时候，崔行笑呵呵地来找富贵，带着点儿神秘对富贵说：“还真不假，是金子到哪儿都发亮光儿。”
富贵一听笑了，心想，这个崔大叔，就算帮着解了点儿围，还值当专门过来夸夸嘞？就说：“嘿！崔大叔，就这点儿小事儿，就成了发光儿的金子啦？”
崔行又向富贵走近了点儿才说：“不是，你听俺说呀——好事儿！”
崔行有点儿卖关子，还故意放慢了说话的节奏，面带笑容地看着富贵，看得富贵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儿了，就问：“啥事啊崔大叔？”
“啥事儿？好事儿！”他看着富贵说，“你就要进城工作啦！”
富贵笑着问：“崔大叔，您给俺找嘞工作呀？”
“俺？俺要有那本事，就不会今儿出这洋相了。”
富贵不解地看着崔行，崔行才说：“跟你说吧，是城里一名干部，树林孙子的同学，人家相中你了，夸你有智有勇，敢说敢担，又一表人才。”
“崔大叔，您就往闷葫芦里装俺吧！”
崔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规规正正的纸说：“给，你眊眊这上头的字儿就知道了。这一起根儿，人家打听你，俺还当是给你说媳妇嘞，一说是……”他见富贵打开纸正看嘞，就凑过来问：“找嘞啥工作呀？俺这瞪眼儿瞎子，那纸上写的啥，打开叫俺看也是个不知道哇！”
富贵边看边对崔行说：“是城里新盖了一个大药店的仓库，想招俺去当治保员。”
崔行听后，高兴地对富贵说：“你小子啊！俺可是给你帮好腔了，到时候，俺要是进城找你，你可甭装不认得喽！”
富贵笑着说：“崔大叔，那咋能啊！”
看了那消息后，富贵心里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他一直就觉得自己适合干这一类的工作，真没想到，今天真遇到了这样一个机会。
他谢过崔行，说等有喽准信儿，再跟他说，就兴冲冲地往家赶。
他甚至有点儿不敢相信这是真事儿，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再一次打开那张纸，又仔细地看了看，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联系人叫赵斌，还有地址：城里南大街路东，门牌88号。还写着，今天因时间关系没能面谈。如果感兴趣，望尽快取得联系。纸上把要找的地址写得很详细，连这位赵斌的办公室在药店的啥位置都写得很清楚。
富贵心里又是一阵激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