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失忆回拢月山,天心崖上醒来,大概已有四五年。
偶尔疑惑身世之时,找锦蓝跟我讲诉从前之事。
也去芙蓉堂看照三弟,督促锦聪练功进展。
除外,皆是在万卷楼看书,研究金石丹药,饲养异兽毒物,记录每月唐门的山下山上,所有盈利补贴,所支所出。
傍晚时候,我喜欢站在天心崖顶,一面吹埙,一面看门人着墨黑色长锦练功。
蜀山去得少,来去皆是有大队人马护送迎接。
太麻烦,后来我便只是呆在万卷楼,或者去后山,看祖父练功。
生活一直很平静无忧,亦无其他。
虽然我也担心怀疑,自己并不是唐门中人,这些人皆是骗我如何云云。
但这五年,我虽不知自己具体身份,但还是知道我乃唐门少主,这拢月山天心崖就是我的家。
我身上同她们一样的剧毒,一样的骨骼经络。
一旦踏进万卷楼,看到无数悬挂的蛊虫,笼中异兽,斑鸠,红虬,毒蛇,以及不同水缸中蠃鱼,蛟蠡,还有花落间里那些蹦蹦跳跳的僵尸我会无比心安。
从几月前,凤凰袭击天心崖之时。
我记录了唐门前半年的收支用度,便在山崖边练习弓箭,累了吹埙调节。
这劫难一开始,我到了蜀地以外的苏州。
一路城邦几何,小镇无数,重逢了原本在崖上,后到苏州收集各位江湖人马动向的锦心和采薇
因为百闻轩传信,一路相护,在鹫峰寺现身的柳若絮,在许久以前便说去清水遥定居的自在和尚,因为钱袋被偷,游览中原美景的花善,恐怕她也是听自在和尚说清水遥仙美之景才前去观赏。
这一路几千里,眼中所见,耳中所闻,除了锦蓝与我换过少主掌门身份,一切皆是真。
那唐门未来掌门对锦蓝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掌门大多时候都是隔代相传,祖父传给我是情理之中,传给锦蓝是传贤。
在其位,思其职。
掌门之位虽然位高且权重,要处理之事繁多。
最难的是平衡人心,很多时候,知道要装不知道,不知道且佯装已经胜券在握。
锦蓝天生散淡随性,她只学自己所喜之术,做自己所喜之事,所以武功零零散散,剑术不精。
那掌门,明显不是她自己愿意担当的责任。
在我失忆之后,她被逼到后山练习神若剑。
有一次跑到我房间,你到时什么时候恢复记忆呢,我不想再去后山练剑。
我问她,姐姐,我恢复记忆你就不用去后山么?
她突然歪头沉思后叹息说:算了,你还是不要恢复记忆,大不了,我做这掌门!
我说:那你就不能有美抬轿,八方云游,还要出席各种无趣宴会和比武大赛,安排弟子医治无数误中毒村民的村民,巡视各个唐门山下基业,问询每位弟子的武功习进状况。
她整个人都瘫在梨花木桌上,没关系的,为了你,我甘愿呀,你还是不要恢复,也该我保护你了。
她虽有练习好剑法的心,进步却很艰难,因为她一直各种武功底子不好,经常被祖父留在后山独自练习。
而我从小便被定为未来掌门候选之类,早早浸泡在剧毒里,学习各种蛊物毒术,易容控尸,剑法仙术,因为从小刻苦,哪怕失忆之后,很难的术理也非常易懂。
稍加练习几遍,便使剑如疾风。
我趴在万卷楼自己休息的房间,看着铜镜里自己的重眸,真如书上所言,那我这一次失忆是否已经破了劫难?
我问念珠:那后来我们八人怎么样了?
她看着我不语,转身去抱那伽倻古琴。
有只蚊子在她肩上,我过去使劲一拍。
念珠说:它还有声音,没有拍到蚊子。
我说:没拍死没关系,至少它被我吓了一跳。
念珠说,锦心,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有趣,我们八人后来也没有怎么样。
等皇兄醒来,也许你会愿意听他给你讲述从前。
我希望除了他所讲,你不会从其他任何人那里听到从前。
说完,她吩咐紫衣侍女装备饮食,带着生烟往门外走去。
我琢磨着她的言语,环视这小筑,走到那些有我,他都在身后的画像前,屏退了所有人。
红虬在千山的衾被里钻来钻去,用自己的几只手去摸他的发髻和胡须,咿呀的叫着,然后一双眼睛无辜悲伤的看着我。
我把红虬收到袖子里,放心,我把千山他还给你,还给念珠。
嬴,圆满有余,所以为嬴妃。
叠加趺坐,我把医治锦蓝后最后的这一粒佛身舍利取出。
并不是希望你苏醒给我讲从前之事。
恐怕那些你在我背后的从前,也只是弱水三千取一瓢,却爱错了我。
也是一厢情愿,万般可怜!
如今我回来,回到这小筑,也许是天机安排我回来,安慰被辜负的你。
得益于失忆,我对从前都已经放下,见了那些画像和高出平常一尺的床底星月,反而放不下你!
倘若记忆恢复,我不知道自己那时会去找谁,会去哪里?
但,此时此刻,终于,是我,在你身后,把你唤醒!!!
打坐念法,我先给他输了些气,但气不知流到了何处去。
我心里有点慌张,拿起佛骨舍利,坐去他前面,将舍利推到他丹田。
等我将他放平,那舍利自顾自出来,佛光闪闪。
我吓得脸上冒出汗来,怎么会?
这佛骨舍利可是与一切病痛蛊毒相克,能治愈一切癔症梦魇的仙丹!
我不信。
强制用了九成内力,再将舍利输入他丹田,静静看着。
那佛骨舍利像被人逼出来一样,又出来。
我皱眉一思,既然这仙物不可进,那其他药物呢?
咬破自己的小指,我滴了一滴自己的毒血在他喉中,慢慢的这毒血也自己漂浮退出,落在被子上。
我拿出天心蛊,一样蛊毒不可进。
千山他人有温度,如平常一样有呼吸起伏,却不餐不饮,百物不进,是什么道法?
难道是这小筑外的五行阵?
是五行阵搞的鬼,还是护魂的阵法?
我猜来猜去,实在没有办法,只得在他耳边唤他,千山,千山,我是姝虞。
他的呼吸如常,没有任何反应。
拉着他的手,我颓倒在他床前,我好怕,好怕救不回花善,救不到你,我想回万卷楼。
说完,他的心脉突然跳动很快,我用力压着他的手上脉象,果然他脉象与之前有异。
我跪在他床前,他的面色和五官却一如之前,没有丝毫变化。
他的神思在,身体还没有苏醒的迹象。
等了一会儿,他脉象又平稳下去。
我想起在如忆客栈柳若絮包袱里的那一阕诗,便轻轻的念起来:
我有相思意,
与君书为知。
又恐昨夜风,
青鸾耽行程。
果然,他脉象又从平稳到跳动很快,但是面目没有任何改变,人没有复苏。
我看着手心的佛骨舍利,珠圆玉润,通透光洁。
我用最后的真气,把佛骨舍利注入自己丹田!
我要恢复自己的另外五成功力,恢复记忆。
我要把千山和花善救回来!
哪怕是打开自己一直住在床底的秘密,哪怕余生我都睡在床底!
食讵族的噬魂蛊,在我脑中摆动。
刺痛一下,我丹田处流动一股气。
一个画面闪过,我披着貂裘,站在寺院山门前,看着远去的一个男子提剑离去远去的模糊背影。
我一直站在原地,仿佛等他回过头来看我一眼。
有一个巨大的声音传来,却是一句:唐门邪教,如何与我相配?
那个人头也没回,一直往寺院的觉路走下去。
觉路两旁全是冬天落下的松果,而天空上樱花追着雪,不停的落呀落。
大寒不觉。
那人背影远去,醒来唯有泪两行,仿佛整个人冻成冰。
我用力裹了裹貂裘,怎么还是寒彻入骨?
好冷,好冷。
又是一个画面:英红桃花,飘舞在湛蓝晴空。
我坐在一个小院前,面对小池。
旁边人来人往,有一老园师,着单衣说:梧桐会引来凤凰,伐了前院那珠千年桐木,移到城外去!整个前院植上梅花和和合欢树!
只听得几声巨响,一树纯白的梧桐花散落纷纷飘到前院来。
我依旧披着貂裘,心若无物,眼里冷漠。
只觉得好冷,好冷。
那些记忆,蒙着尘埃和一地落花,似冬似春,恍恍惚惚,犹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