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以观察人的心情，观察山脉、山峰、山岩；我有时又以观察山的心情，观察人的容颜，人的精神，人的一生
——题记
（一）
每一次兀立在山的面前
我都禁不住地惭愧……
多半生以来
我有幸在祖国的天南海北
攀登过许多有名无名的
高山峻岭
它们壮丽，奇拔
它们高大凝重
但我没有见到过
有哪一座山
从山首到山尾
从山巅到山脚
都完完整整，无伤无损
不论是山脉
还是山峰
乃至一块比人类还小的山岩
没有一座山不比人老
没有一座山不比人坚毅
没有一座山不比人遭受的灾难惨重
怀疑吗
你去仔细地观看山，吟诵山
青山、雪山、土山
水成岩的山，火成岩的山
你用诚挚而庄严的心
去接近它们的生命
（对于山，切忌怜悯和抚慰）
去感触和倾慕
山的粗砺而深邃的皱褶
沉默坚毅的容颜
你会看到山的英雄的历史
山的沉重的文字
山的无声的强大的脉息
刻写在每个峰巅和岩壁上
深隽，鲜明
具有奇特的魅力
（二）
闪烁的溪流和瀑布
以纯净的波浪
在岩壁上
冲激了千万年
刻出一道浅浅的痕迹
这痕迹是
追求和献身的天然的形象
树根攀援着山岩
向深深的江流探索
或许几十年才能伸长一步
它们用苦涩的树液
在岩壁上浸染出黎黑的斑纹
这斑纹是
焦渴和坚毅的最真切的注脚
（三）
三峡两岸
耸立着几百里重峦叠嶂
黝黑的焦枯的山
碧青的湿润的山
棕红的赤诚的山
立在迎风的船舷边
猛地仰起头
两岸的山
它们那逼人心灵的姿态和气度
那么凛然不可触犯
船上
欣赏三峡的人
不能不从震慑不已的心灵上
强烈地感到
山的尊严
山的威武
当船进入了
最窄最险的峡谷
突然之间，船靠近了它们
面对着耸立的岩壁
和沉入江流的山岬和峨岩
人小得象一朵波浪
江流被尖形的船头犁开
翻起了一道雪白水花
山壁却纹丝不动
浮动的
喧叫的
是船
是人
是江流和波浪
（四）
最丰采的山
决不使人眼花缭乱
山永远是含蓄而凝重的
用读史诗的激情
阅读三峡吧
一层层倾斜的
坠入江流的岩脉
是永远无法打开的
生命无声的册页
（只有倒坍的一瞬间
发生过痛苦的声音
那时
还没有人类）
我们只能偶然看到
被历史巨手翻起的残破的一页
茫然地凝望它
读到一些似懂非懂的
近似象形文字的警句
（五）
突然间靠近斑驳的峡壁
山的悲壮的气势
使人晕眩
它们是折裂过不知多少目的
古老大山的残躯和断肢
裸露着的岩脉
是撕裂的肌腱
阴森森的洞穴和壑隙
是山的永远无法弥合的伤。
（而远远看去多么完美啊）
那些阻拦江流的庞大的峨岩
伤得最为惨重
它们是从山峰坠落的断岩
被江水冲得象朽木
山如果会发声
它的第一声一定是
悲壮的震天动地的呼吼
这呼吼
在山的胸腔
憋闷了亿万年
山的岩脉里如果回流着热血
它的每个创伤
都会喷射出火山似的血焰
它的凝血成为陡峭的红岩
长江的色泽会变成血红血红
如果山有记忆，有知觉
它会为我们年轻的人类写出
我们无法写出的远古远古的历史
而山
沉默不语
只有雷
在峡谷喧闹
（六）
几个高高的山峰
没有一个是直立的
它们都倾斜，佝偻
如果不是聚集成一个雄奇的山丛
相依为命地肩靠着肩
它们早已轰然倒下
折裂成无数个小的丘陵
几百里江岸上
蜿蜒耸立的山丛
没有一座原生的山
谁也无法描绘出
山最初的本色
山最初的容颜
山最初的形态
暴风雨和阴湿的浓雾
把它们浸蚀得斑斑驳驳
哦，应当深深感激与山一样不朽的葳蕤的草木
它们用叶片和绿荫
把山的痛楚的皱褶和伤口覆盖了起来
而大山也把自己的伤残的躯体
为草木当作生命的基地
（七）
游人哪
我们只是匆匆而过的看客
对于山
我们能献给它些什么
壮丽的山
带着创伤
已经不朽地活了亿万年
它们还会坚毅而不朽地
挺立在长江两岸
山脉
弓着巨形的脊背
一个个山峰
刺向天空
闪电撞到它们上面
也得戛然折断
（八）
我们只能用有限的想象
和人类短暂的历史和智慧的积累
来描摹山的外貌
远远地观赏它们的丰姿
我们用人类的爱憎
为它们取了许多美好的名字——
孤独而坚贞的神女
不惧雷电栖立在悬崖边的鹰鹫
在高阔的天宇绽开的莲花
穿云的利剑
奔跑的骏马……
山永远是朴实而凝重的
它有自己真实的形象
不需要浮华的装饰
不需要把它雕成神佛
不需要空泛的赞词
没有人的赞词的大自然的历史
已有长长的几十亿年
山决不是由于赞词赞歌而
不朽
哦，山
对于你
我的这平凡的献歌
显得多么浅薄和微弱
但我相信
你能够听懂它
再微小的声音
在你胸腔似的巨大峡谷里
也会得到扩大
引起激情的回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