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者基本情况
性别：男
年龄：48岁
籍贯：湖北黄石
婚姻状况：已婚
文化程度：高中
打工时间：1999年至今
打工地点：浙江义乌
打工类型：钻井工
2007年5月4日晚七点，在义乌一钻井队的工作现场，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的访谈对象——洪河海。大家都叫他老洪，所以我也就顺着用“老洪”来称呼他。在二十多分钟的等待后，老洪完成了一轮换钻杆的工作，如果不出意外，能有两小时的空闲时间，我抓住这段时间，对老洪进行了访谈。
您好！我是一名大学生。我想了解一下你们的生活和工作情况。如果您愿意的话，能否简单地介绍一下您和您的家人？
你是大学生啊？我愿意，愿意。我是湖北省黄石市人，今年48岁，来浙江打工已有八年了。我有三个儿子，这位是我的第二个妻子。（老洪看上去比他的年龄略显苍老。因为工作的性质，他的衣服上是机油黄泥参半，两只手也是黑黑的，是那种很难洗去的污渍，这应该是多年的积累了。不像印象中说话结巴的农民，老洪其实很能讲，对我提的问题理解得也很准确）
一看到你们大学生，我不禁想起了我的学生时代和未圆的大学梦。唉，你们大学生好，毕业能找份好工作，工作环境舒适，不用像我们这样每天穿着脏衣服，跟黄泥打交道。我是1978年高中毕业的，虽然赶上“文革”结束恢复了高考，但因为家里穷，就没参加高考。当时我的成绩很好，老师也到家里劝说父母让我继续读书，不怕你笑话，那时候我的文章还在当地报纸上发表过。
现在高考报名不受年龄限制，您还有机会嘛！
小姑娘，你跟我开玩笑吧。现在老了，脑子哪有你们年轻人好使。我这梦啊，早就寄托在我儿子身上了。我小儿子争气，帮我圆了大学梦。（说到这一段，一直闷着抽烟的老洪一下子来了劲头）休学以后，我跟着邻村的师傅学习烧制青色砖瓦的技术。学成后，我和村里几个人合伙办了一个砖瓦窑。自己既当老板，又当伙计，正好碰上改革开放，那段时间我们可赚钱了，我家的房子是当时村上最好的。可现在不行了，青砖瓦已经淘汰了，而红砖瓦的烧制技术又不会，所以只能出来打工。今非昔比啊！（老洪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那您对现在的工作还满意吗？
我对这个工作还是挺满意的。像我们不懂什么用法律来保护自己，出来打工最重要的是找一个好老板。
那您说怎样才算是好老板呢？
我们的要求不高，夏天能给我们发点啤酒钱，平时支零花钱顺利一点，到年终不要拖欠工资，（据老洪说，他们的工资并没有每月结清，只是平时需要钱的时候，一百两百取点钱，其他的要等到年底结账）这就行了，现在这个老板还可以。虽然我现在的工作工资不是很高，但据我了解，金华这个地区的工资都是这个水平。再说，这种工作也不需要多少技术，只是体力活。温州、台州那边工资比较高，我们村出来打工的现在大部分都在那边，我大儿子也在温州。虽然现在机器晚上也一直工作，可我们三个人轮流的话也还行。
那你们钻井的技术是从哪里学来的？您有接受过正规的职业培训吗？
没有，像我们这样哪有机会接受那种培训。我是跟着村里干这行的人一起出来的，从当他们的下手开始学习一些基本技能，这种学习方式挺好的，既不用交学费，又能学到实实在在的技术。在我们那里，都是这样的。
是呀，这种教育方式是挺不错的。刚才您说您有第二任妻子，那您能谈一下前妻吗？
是的，现在这个是我的第二个妻子。前妻在去年11月死了。其实我和前妻的感情还挺深的，我们是在读书的时候自由恋爱后结婚的，这在当时还挺不容易的。我前妻命不好，记得1989年的时候，有人在我家门口打架，她前去劝架，结果腿上被刺了两刀。前前后后我们总共从派出所那边就拿到1300元的赔偿，那点钱算什么，在医院五六天就花完了。我们想打官司，可派出所说已经结案了，已经没有办法了。那两个月，她要干什么事都是我背着。这两年我在义乌打工，她在金华那边当服务员，可惜她命不好，去年一病就病倒了，住进了金华的医院，现在谁都知道那医药费贵得简直要人命，就那么几天就花去两万元。医生说她是脑干受损，治疗没有希望了。既然医生都这么说了，我们也没办法，死在他乡总不好，再说我们也没有人手照顾她。所以，最后我决定把她送回老家。像她这种情况只能包车，4000元，如果死在车上，运费8000元。还好，没死在半路上，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后，车主总算答应少100元。回去后，我带她到县城的医院继续接受治疗，可过不了多久，也就是在去年11月她去世了。
那这位是您的二儿子吗？（我指着进来的一个小伙子，他头发偏长，穿着很朴素）
他是我二儿子。今年23岁。因为家里穷，我让小儿子去上学，而他小学还没毕业就让他去放牛了。虽然那时候我赚了一点钱，可大部分都花在造房上面了，所以积蓄也所剩无几。到外面看看机器。（老洪示意儿子，小伙子二话没说就出去了）虽然我现在负担挺重的，三个儿子年龄相差不大，两个也都到了结婚年龄，但我还是很自豪。为什么？你们可能不知道，在我那个时候，如果前面几个是女孩，就可继续生，只要最多不超过六个；如果第一个是男孩，最多不能超过三个。我老婆挺争气的，一下子给我生了三个儿子。
那现在大儿子过得怎样？
大儿子现在在温州那边打工，26岁，已经有一个女朋友了，去年他们生了一个儿子，不过他们还没办结婚证和举行仪式。不过那女孩有先天性心脏病，动手术需要6万元，瞧我们的家境只能先拖着。这事事先我们也不是不知道，他岳母曾明确告诉我们他女儿的情况，我们也极力反对，可他说他不在乎，为这件事，平时很听话的孝子竟然与母亲吵翻了。
您的两个儿子都很懂事，有孝心，不过最令您感到自豪的应该是您小儿子吧。那在学费问题上有没有什么问题？
小儿子现在湖北某医科大学上学，成绩挺好的，每年的学费是4300元，学校给他减了1000元。去年他妈这一病，家里的积蓄全花光了，还欠下一笔债。过年时我曾有让他辍学的念头，可他自己瞒着我去打工，赚了1500元，基本能解决生活费了，看他这个冲劲，我也打消了这念头。为了儿子，原本想退休的我今年又出来找工作。我打算再打个四年工，等小儿子毕业，我就跟她一起回去管理农田。（老洪指着边上的阿姨，这位阿姨坐在老洪边上已经很久了，可她一直静静地坐着，没有发表任何言论）她从小也很苦，八个月就被人抱养。长大后，跟着一个男人过了十年，看她不会生孩子，就另外娶了一个。之后，她就一直在城市里当保姆。我是在今年正月十五去给我前妻上花灯时，碰上了我姐。她问我：“如果有合适的话，想不想再找一个。”我说：“如果合适的话，就试试看。”毕竟这一大家的男人，也需要一个女的。我姐就把她介绍给我。我们在老家只待了三天，就一起出来打工了。
等小儿子毕业了，那时二儿子也应该成家了。我们俩就回去种田和照顾小孩。我们那个村现在剩下的大部分是老人和小孩了，年轻人都出来打工，也有些赚了一点钱回去的办个养鸡场或者养鱼，不像你们这边有这么多的小型工厂。来到浙江，我感觉最大的不同就是这边厂多，我们那距离县城就4元的车票，可去县城找工作的人很少，因为县城里厂也不多。现在我们每年过年回去，家里什么也没有，很多东西都要重新置办，这年一过，带回去的钱差不多也用完了。现在家里有八亩地，回去后管理好这八亩地，再买一辆汽车。那种车只要6000元，是三个轮子的，我在这边也看到过类似的，能容纳五个人。过了农忙时节，我就可以出去接送客人了。不过我对现在学费还不是很满意，对我们来说太贵了。我们那到现在还有一些人因为穷而辍学，尤其是女孩子，在我们那里重男轻女的现象还是很严重的。说什么义务教育，可现在小学生的学费还是在120到160元之间。
叔叔，您可能对义务教育理解出现了偏差，义务教育只是免去了学费，家庭还需承担一些杂费和书费，义务教育并不是指一分钱也不用交。那您对现在的生活还满意吗？
我是基本满意。不过我现在最放心不下的是我妹妹。唉，真想不到年纪轻轻的只能在家里等死。这就是命啊！她这人敢爱敢恨，20岁刚出头就只身一人出门打工，碰上一个贵州小伙子，不顾家人反对，千里迢迢嫁到贵州，一个比老家更封闭的小村子。如果她真能幸福地过完下半生，我也无怨言，可偏偏妹夫死得早，留下三个孩子就走了。他走时，小儿子才2岁。我很后悔当时没有坚持反对他们的婚事，不然妹妹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刚好妹夫的哥哥因为穷，一直未婚，就想霸占我妹妹做他的妻子，这也是他们那的风俗。可我妹妹坚决不同意，把小孩寄托给爷爷奶奶，偷偷跟着一个小姐妹到浙江省东阳市的一个私营纺织厂当纺织工。听她说是在池塘洗衣服的时候结识了当地的一个单身汉，那男的天天到工厂找她，我妹也有找个当地人托付终身的想法，加上两人年龄也合适，我们也没什么反对意见，两个人就走在了一起。可没想到，那男的也是好吃懒做之徒，在外面还有个相好的，因为我妹的工资都要寄回贵州养三个小孩，虽然他会开拖拉机，可他那点收入哪够养两个女人？因为经济拮据加上他外面还有个女的，两个人真是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这种情况一直到我妹怀孕时才渐渐好转。这边的日子一安稳，我妹就惦记起留在贵州的三个小孩，当时大女儿17岁，二儿子15岁，最小的儿子才6岁，毕竟都是自己的亲骨肉。我妹趁着过年回去探亲的机会想把孩子接到这边接受更好的教育，可没想到遭到大伯的毒打，骂她不守妇道，她一狠心，与那边断绝了关系。而这边呢，一下子增加了三个未成年的孩子，这个家庭的经济又陷入了困境。让三个人都上学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所以我妹毅然决定让大女儿跟着自己去纺织厂上班，二儿子去学雕刻手艺补贴家用，小儿子去上学，一家人凑合着平平淡淡地过日子。不知何时起，我妹发现乳房疼痛，起初没太在意，一直拖到去年到市医院动了一场手术，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也欠下了一些债。病好没几天，她就去上班。
今年她又感觉疼痛，在丈夫的陪同下，到镇医疗所去看，没想到区区一个镇医疗所的医生就宣判了她的死刑——乳腺癌晚期。现在她带着三个孩子回湖北了，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她开心一点，走完不长的人生。
（两个多小时的访谈很快就结束了，他送我们出来后就径直到了工作场地。虽然已是九点半了，老洪和他的第二任妻子、二儿子又开始忙碌了。这样的工作注定了他们很少能够一觉到天亮。父亲、母亲、儿子，看似完整的家庭，背后却隐含着如此多的辛酸！）
访谈员手记：
我喜欢这种诚恳的交谈，它带给我许多思考，使我对人生和社会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和感悟。老洪的健谈出乎我的意料，虽然他不是在努力地推销自己，但他很善于表达自己的想法和感情。相比于一些大学生，面对陌生人说话结巴，我们是否应该汗颜。也许坎坷的生活经历为老洪积累了丰富的素材，平时缄默的他趁着这个机会把许多心里话都倒出来了。
当我听说他的大媳妇有心脏病，需要及早做手术否则就有生命危险时，我马上就义愤填膺，为他儿子抱不平，一个骗子：“早知道你们就应该先去体检登记结婚再娶她，现在孩子都有了，生米已煮成熟饭，还能怎么办？”“我儿子知道的，丈母娘很早就告诉他这个情况，可他们感情很好，我儿子他说不在乎。”原来是我错了，小姑娘并没有自私地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我不应该以尔虞我诈的目光来看待一切问题，现实的我却忽视了世间最重要的是彼此的信任，他们的故事也演绎了一段唯美的爱情，也让我相信世间仍有真情在。
也许6万元的医疗费对许多家庭来说，并不是大事情，但对许多农民工家庭来说，这已经是一个天文数字。老洪家就是典型的一人生病，全家贫困的家庭。高昂的医疗费压得许多家庭喘不过气来，所以农民工最怕生病，即使生病也会拖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再去医院，这时候等待他们的诊疗结果往往是太迟了，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东拼西凑在医院里住了一段时间后不见起色，只能回家去找一些偏方或者祖传秘方试试看，但明白人都知道这些都是徒劳的。只是大家不愿意面对活生生的生命就如此快地消失，穷人的命也跟富人一样宝贵。但是出院已经意味着在家里慢慢等死。
通过这次访谈，我对农民工的现状有了更深的了解。故事很感人，可我们不仅仅是一个聆听者。我想，以后我需要更多思考的是我能为他们做什么？
（访谈员：马芳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