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者基本情况
性别：男
年龄：56岁
籍贯：浙江绍兴
婚姻状况：已婚
文化程度：小学
打工时间：1980年至今
打工地点：浙江绍兴
打工类型：磨剪刀
阮水生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农民工，平时磨剪刀赚点钱，有时也干一些农活。由于工作辛苦，又喜欢吸烟喝酒，有时还熬夜打麻将，容貌已十分衰老：
两鬓的头发早已花白，还留着几根稀疏的黑白相间的胡子，走路时撇着八字形的两只脚，还有些驼背。阮水生身材不高，但说话声音却很洪亮，我从老远就能听到他在喊“磨剪刀嘞”。他磨剪刀的手艺很棒，邻居的剪刀都让他来磨。他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女儿已经嫁人，儿子还在读高中。他对自己的儿子尤其关心，寄予厚望。
水生师傅，你这几天都没有出去做生意，身体还好吧？
哎！人老了，身子是越来越不行了。去了好几次医院了，也花了不少的钱看病，每天还要吃中药，（水生指着倒在地上的中药渣子）很苦的。本来就有关节炎，没到下雨就疼得要命，有时疼得晚上一整夜都睡不着。现在医生还说我可能有高血压，要我注意饮食，这都是以前种下的祸啊！最近有好多日子没有出去做生意了，就靠老太婆的一点工资过活（水生的老婆在个体私营厂工作，他低了低头，觉得有点惭愧）
你磨剪刀的手艺可是很好的，平时生意应该不错吧？
我的手艺是很好的（水生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像那些不会磨的，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有好几次，别人拿了几把剪刀过来让我磨，我一看就说，这剪刀还是刚磨过的吧，他们说，磨是磨过了，但还是不好剪啊，所以只好来麻烦你了（水生高兴地笑着）！有的剪刀都被他们（指其他磨剪刀的人）磨坏了，已经不能用了，也不能再磨了，我就劝他们还是买把新的吧。可话说回来，磨剪刀是很辛苦的。早上我很早就要出门了，那时我儿子都还在睡觉呢。夏天还好，早上还凉快点，冬天呢，真是冷啊，还想睡觉就得出门干活了。晚上还要很迟回家，因为傍晚的时候生意会好些，我总要把剪刀都磨完了再回家。回到家的时候，别人都已经吃完饭坐在茶馆里打麻将了。等到快过年或者儿子开学需要学费的时候，我就拼命地赚钱。特别是天气差的时候，真的挡不住。夏天我出去做生意，太阳底下骑着车来来回回，还要大声喊着，真叫累人啊！你们是没有经历过的，如果让你们去站一个小时，早就逃回来了。我每次回到家，背上长了很多痱子，像蜕了一层皮，身子像着火一样。天气冷的时候呢，我的两只手生冻疮都肿起来了，有一个手指头都已经烂了（水生伸出手指让我看）。年轻的时候还好些，现在老了，身子骨也不顶用了，连着干几天活就受不了了。不过这都是为了生计嘛，也是没办法的。但最气的还是那一次。中午休息的时候，我进了一家店里，在角落边躺下，打了个盹，那里的保安看到了，硬是把我推醒，叫我出去。我说外面天气太热了，让我在这里休息一会，又不会影响到你们的。他还是不同意，说什么影响店面，上头看到了要骂他的，把我赶了出来。我才不信呢！（水生有些气愤）那时我气死了，真想打那个保安。这种人，没良心的！
我听别人说，磨剪刀的话只要能和几家纺织厂联系上，应该有的赚的吧？
这个很对。我以前也找过几家纺织厂，但是我们这边的厂早就已经给别的人占了，他们都是有人介绍进去的，我没有门路，不容易找啊。也都怪我那时不动脑筋啊（水生叹了几口气），现在就苦了（水生显得很后悔）。像那些可以到厂里去的，比我好很多。他们只要一个月去一次，一次就磨好几百把剪刀，好的话能赚个上千元呢。我一个月就算不休息，也不一定能到那个数（水生有点羡慕又不服气）。我年轻的时候到杭州去磨剪刀，总算每年能给家里带些钱回来。年纪大了，回来在几家工厂工作过，但工作了一段时间和那些人不和就不干了，那些人很坏，就会欺负我这老头子，让我干这干那，自己却不干，老板来了呢，最忙的就是他们了。我曾经也去过一家工厂，磨了几次，但那里的老板太小气，出的价钱比一般的要低一半。我一去就是一天，连午饭都没吃地磨。磨完了我问老板拿钱，老板说下次一块算，又不会赖你的钱。我那时刚好没钱了，就说我想现在算清。那老板就不耐烦了，说不就一点钱嘛，你这么要钱的话，我借你好了。我听得不好受，拿了钱就走了，我是穷，但我总是靠自己在养活自己，又不是靠那个老板。我是宁可苦一点，也不愿受那种气，后来就没有再去了。那个老板的儿子和我儿子在一起读书的，我儿子的成绩比那个老板的儿子好多了，看他儿子以后能有多大出息（水生总算笑了，有了一点安慰）。
那你磨剪刀有没有什么困难啊？
困难倒是说不上，靠自己的手艺赚钱嘛，总能有几个钱赚的。既不用拉着脸皮求人，又不用看别人的脸色，有时倒也高兴自在，就是太累了啊。就怕急需要钱的时候，生意差，出去一整天，也没几个钱，那心里可真是急啊。
还会碰上小气鬼，为一把剪刀钱还要讨价还价，差了多少钱啊！我喜欢上大户人家去磨剪刀，他们出手阔，我说多少钱，他们就给多少钱，也不抱怨什么。现在磨剪刀时间长了，有些人会自己带剪刀来我家了。有时邻居晚上还来我家里，让我帮忙磨剪刀，问我明天早上能不能磨好。你是不知道，虽然只是磨一把剪刀，但也要花很多时间的，不然是磨不好的。晚上光线暗，我的眼睛也不好，根本不能磨，但邻居的事不好耽搁，只能是第二天起早，把活干完。连着工作几天了，好不容易给自己放个假，有的工厂或者哪个酒店就打电话来叫我立刻去磨剪刀，态度又不好。其实他们有时也没有几把剪刀要磨，路又远，我真的不想去。我也是人，也要休息的，但不去又怕断了生意，还是尽可能地去。现在我经常弓着背，低着头磨剪刀，腰痛，脖子酸，还头晕，不知道这个是不是职业病啊！说实在的，我们做父母的这么辛苦，还不是希望儿女可以过得好一点。
现在你女儿出嫁了，就一个儿子了，学习又好，你对儿女总可以放心了吧？
女儿前几年嫁人，还以为少了一件心事，但那独头（水生的女婿）不好，因为钱的事和我们吵了一架，吵得还很厉害。那以后我好几个晚上睡不好，老太婆就一直不高兴，睡觉的时候还哭过。女婿和自己儿子总是不一样的。
现在那独头来请我们去他家做客，我们总是不想去，女儿面子上实在挂不住了，我才勉强去一趟，我老太婆是铁定不肯去的。这倒是让我女儿难做了。
不过等我儿子有出息了，我们一定要好好地去一趟（水生憋着一股气）。
现在每个人家在这方面总是都有一点疙瘩的，只是有些明显些，有些稍微好一点。你磨剪刀这么辛苦，有没有打算干点其他的？
没有，我除了磨剪刀还能做什么？我都老了，就等儿子能够考上大学，将来有个好工作，我也可以了了一桩心事，可千万不要像我一样。
你儿子成绩那么好，将来一定能考上好的大学的。你希望你儿子将来做什么？
我希望我儿子当官，但他自己不喜欢。我问他想干什么，他也说不上来，但反正不要当官。我认为当官挺好的，看那些出来的官，多气派，多神气啊，要是我儿子也当官，我也能够沾光了，以后出去就不用受别人的气了（水生脸上喜滋滋的）。我儿子在家不做什么事，我们也不太叫他做，他需要什么，我尽量给他。他上初中的时候，住在学校里，我经常去给他送菜，总是带给他喜欢的。那时在学校门口总有很多的家长，他们也是来给自己小孩送菜的。大家都等着，伸着头看看自己的孩子有没有出来。经常有家长能认出我来，夸我儿子成绩好，又听话，要是他们的孩子能和我儿子一样就好了。
当时我听得可高兴了（水生夸着自己的儿子，像永远都不会累一样）。我儿子的身子不太好，经常肚子痛，我和老太婆都急死了，就怕耽误他学习。他在学校里也很辛苦，每次回来都像瘦了一圈。怕他在学校里吃不好，我就多去几次学校。衣服也叫他带回家来洗。儿子学习要借书，他告诉我书名，我帮他去借。这里借不到，就到别处借，直到借到了为止。儿子学习的事情总要放在第一位的，再怎么也不能耽误儿子学习。有时借书也有难处。碰头是常有的事，特别是碰上那些小心眼的人，很坏。明明是有的，故意说没有或者说已经借给别人了，就是不肯借我。我知道他们担心我儿子超过他们的，他们就是不想让我有好日子过，要是我过得好一点，他们就气不过了。
像这种人我以后再也不会向他们借书，还以为他们的书是香的呢（水生气愤地说着）。
哦，是啊，有些人是这样的。那你和邻居相处得好吗？
他们常常能聚在一起聊天，我和我老太婆和他们聊得不多。我们回来都很迟，平时也没有时间的。再说他们都是年轻人，我们老公公老太婆和他们有什么好聊的。（水生邻居大都是三四十岁的人，也有几个是五六十岁的）他们那些人就会在我面前吹牛说风凉话，说他们买了什么好东西，要不要来看看；家里装修好了，花了多少钱；儿子女儿一个月能赚多少钱；给他们买了多少钱的东西啊。这些人就会笑话我没钱。有一次隔壁造房子，和我们争一块地。那块地本来是我们的，后来硬生生地给他们占了一块。大家还因为这件事吵了一架呢（水生越说声音越响了）。他们有时也谈孩子的成绩。每次听到他们说我儿子成绩好，将来肯定能赚大钱，说我将来不用愁了，儿子会照顾的，我心里就特高心，这小鬼还真给我争气。也有几个小孩成绩不错的，他们就在我面前说他们孩子在班级里怎么好，我心里就开始纳闷，难道我儿子比不过他们。我回去就问我儿子，才知道他们也只是稍微好了一点，比起我儿子来还差了一点。以后再听到他们吹，我就不再去听他们的了，不过我也没有去挖他们的老底，就让他们吹吧，反正我儿子比他们强。
我儿子有很多人都说他好，也喜欢他。以前我出去，很喜欢带着他。他很听话，特别是在别人家里，表现很好，规规矩矩的，不像其他小孩一点没有规矩。只要我眼一斜或者脸一沉，他就知道什么事做错了，老老实实地待在那了（说到这里水生又开心地笑了）。我想儿子在将来能有更好的成绩，我已经这么差了，总希望儿子能好一点。要是又像我们一样，那一世真的白活了。我们的心也冷了。
不会的，依你儿子现在的成绩，考个好的大学没什么问题的。你平时除了做生意，还干什么啊？
搓麻将啊。平时我也没有什么事好做的，特别是下雨天，不能外出做生意，只能待在家里，我不喜欢看电视，一直在家没味道，就到附近的茶馆去逛逛。有时就看看，有时自己也坐下来玩一玩。现在不搓几天的麻将，手就痒死了。
你赢的多还是输的多？
输的多。我想戒了，都和老太婆吵了好几次了。其实我不是想去赢别人的钱，只是真的没事可做，去消磨消磨时间的。我去搓麻将都是背着我老太婆的，要是她知道了又要来烦了（也许她知道的，水生又自言自语道）。我搓麻将最凶的时候是在过年的时候，晚上茶馆里有很多人的，我过年也没事做，就经常去逛逛。晚上搓麻将都要到半夜，有点困了就吸烟，我一晚上要吸两包香烟呢（有点得意），但几个晚上下来身体就吃不消了。我老太婆啰嗦不停，说我脸色很差，晚上不要出去了，要我早早睡觉。我搓麻将的时候吸烟习惯了，平时也抽，还抽很多，你看，牙齿都这么黄了（水生露出牙齿让我看），还经常呛。医生说我可能有高血压了，劝我戒烟，再这样抽烟身体会更差的。我已经几个月没抽烟了，算是戒了吧，别人说戒烟难戒，我就戒掉了（水生为自己自豪）。不过麻将我是戒不掉了的，虽然输的多，但也有赢钱的时候（水生很高兴），我一回到家就偷偷数数钱，看到儿子就问他明天要吃什么，老爸给你买去，但不能让老太婆知道，要不她又来查我的钱了。有时老太婆发现我输了不少钱，就和我吵，儿子也会劝我不要再去赌博了。我听得心里很不舒服，但毕竟输钱了，就不吭声，让老太婆说几句就没事了。其实我也知道赌钱是不好，但我赌得很小的，就是玩玩而已。麻将就三角的。
赌博嘛，总是有赢有输的，有时候我赢钱了还想赢更多的钱，输多了就准备下次再去翻本，反正就是忍不住了。
麻将还是少搓的好。你现在有哪些快乐的事吗？
现在还能有什么事，看到儿子有出息就很高兴了。现在我老了，但年轻的时候，我可风光了。当年在大台（一种集体合作工作制，类似于大锅饭）干活的时候，我干得是最卖力的，还得过好几个光荣奖呢（这时水生又得意地笑了）。那时有哪个不知道我的人啊。还有在我儿子还小的时候，大概七八岁，我带着他去爬山。我们一起上山，我没有拉他，全都是他自己走的。（水生脸上露出为儿子骄傲的神情）我们走一段，休息一会，再走一段，再休息一会，后来终于到了山顶，我回来就到处和别人说我儿子有多么了不起，一个人爬到了山顶。我儿子还经常和我去田里，我去干活，他就去捉捉田鸡、挖泥搭墙。儿子我是看着长大的，别人都说这个儿子让我生着了。在他出生的时候，我就很高兴，从小也很宠他。他总算替我们争气了，等考进了大学，我们的担子就能轻一点了，以后就要靠他自己了，我们是帮不了他了。不过，我相信我儿子将来一定差不到哪去的，这小鬼我从小就看得出来。
访谈员手记：
虽然现在我们国家已经有了很大的发展，经济蒸蒸日上，但在一些农村还是存在着一群贫困的人，他们有着自己的故事。他们辛苦地工作，却不能换来好的生活，他们需要我们的关心、援助。绍兴，已经是一个经济繁荣的地区了，但还存在着本地的贫困户，试想一下在那些不发达的西部地区将有多少贫困户，多少像阮水生一样挣扎在生存边缘的人。
就农民工本身来说，大多数的农民工素质不是很高，一般只能从事一些体力劳动而已，但这种工作并不能让他们摆脱贫困，只是暂时得以维持生计而已。他们辛辛苦苦地工作着，东奔西走，能过一天是一天，都不知道明天还有没有工作，能否赚钱来养家糊口，又没有长远的打算，能够像目前的样子生活下去已经算是不错的了（他们当然希望生活变好一点，但社会是残酷的，能够维持现状也不容易）。也许他们年轻时想过要闯出一番事业，但到了外面以后，由于自身的限制，并没有取得多大的成就，或者只是赚了点小钱。等到老了，生活一点都没有变好，而身上的一些不好的生活习惯，使身体经不住岁月的考验，早早地未老先衰了，还带着一身的病，这使得生活难上加难，而他们自己又没有决心和毅力去改掉自己的缺点，弄不好还会和家人吵架。所谓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有时家里难免会发生不愉快的事，夫妻吵架，家庭不和睦，影响孩子的心理健康。他们已经在物质上失去了享受，在精神上还要接受煎熬，这两重打击对他们的伤害实在太严重了。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将来自己的小孩长大了，能够赚大钱来养活他们，也希望下一代不要像他们一样生活得这么辛苦，像牛一样苦了一辈子，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没有。农村的家长对孩子的关心爱护绝不会比城市的家长少，他们宁可自己省吃俭用，也不会让孩子受一点苦。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尽管在其他方面父母对孩子是宽容的，但在孩子的学业上却是很苛刻的，他们对孩子的要求也只有好好学习罢了，特别是在现在这个靠知识吃饭的年代。虽然他们的教育方法并不一定很好，但替孩子着想的心是无可置疑的。他们饱受没有学问的痛苦，深知没有知识就没有好的工作，没有好的工作就不能赚钱过好的生活。他们已经老了，他们将自己的全部青春献给了这个社会，在迈入暮年之际，他们只希望能够在儿女的照顾下安度晚年，同时也希望孩子能够在社会上好好地生活，不用担心生计问题。这样，他们也就能安心了。
农民工虽然生活在社会的下层，但他们也有快乐的事，拥有美好的回忆，对未来也有憧憬，他们也会嫉妒别人，希望自己的孩子争气，为他们争光。他们有时行为粗鲁，出口就是脏话，见解也不高明，但他们是实实在在地劳动着，在谋生的路上，也为社会出了自己的一份力。对于这些人，我们难道应该鄙视他们吗？让我们多一份同情心，用我们的真诚去温暖他们吧，让这些农民工能生活得更好一点，我想社会也会因此而变得更美好。
（访谈员：沈志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