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者基本情况
性别:男
年龄:18岁
籍贯:新疆
婚姻状况:未婚
文化程度:初中
打工时间:2006年至今
打工地点:浙江湖州
打工类型:卖羊肉串
盛夏,我们一行赴湖州市吴兴区进行农民工深度访谈。任务很重,必须在两天内完成访谈,要知道自己也身在异乡,人生地不熟的。于是,当天晚上我们就一起出去摸清状况,找合适的访谈对象。
我踱步在湖州市吴兴区繁华的工贸大街上,两侧是喧杂的人群,晚饭过后的这会儿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也正是小摊贩最为密集的时候,喧嚣声夹杂着商贩的吆喝声。他们或不断地吆喝着,或寂静地等待着顾客,平静地看眼前人来人往。他们吆喝着,是为了家中的生计;他们寂静着,流露的是内心的孤独与辛酸。这些游走于繁华城市最底层的劳动者,以自己不同的方式为城市建设添砖加瓦,得到的却不一定能与付出画等号。
在工贸街的一个三岔路口,一个生意不算红火的羊肉串小摊进入我的视线(生意不忙,我才有机会进行访谈)。摊子小得很,就一辆铅皮车,车旁放了一大袋黑炭,架子上摆着好几把鲜艳的羊肉串,还有一把竹签子,车边上扎着一扎白色塑料袋,然后车里面装着一堆哈密瓜(大夏天的,我估计哈密瓜的市场会比较好,看来他的收入也应该是可观的。但后来才知道,哈密瓜是替在这儿卖哈密瓜的老乡带的,也就是说,羊肉串的小摊便是朱马尼尔经营的全部)。
朱马尼尔是一个很典型的维吾尔族男孩,瘦瘦小小的,头戴一顶白色的清真小毡帽(帽子上有几个字,他说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衣服很破旧,白色的T恤都发黄了,还有那双拖鞋,我眼角瞥到其脚后跟都已经磨得很薄,还裂开一道大口子。乍一看,我完全猜不出他的年龄。这便是我的访谈对象——朱马尼尔。
家庭境况——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朱马尼尔很安静,至少面对我这个陌生人的时候是这样的,但是脸上不失真诚,所以就这样攀谈起来)我是去年来到湖州的,那时才只有17岁,别人都说湖州好,漂亮,挣钱多,于是我就来了。(他可能并不知道,这一来,对他而言,新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他需要开始一个人面对冷冰冰的现实。对于一个18岁的少年来说,他太早熟了,或许是因为穷人家孩子早当家的缘故吧。我不知道他的这种老成是不是这一年的外出打工经历所致。看到他时,他微笑着寂静地独自守着他的那辆铅皮车,他的羊肉串小摊)
我家里条件不好,人又多,这几年倒是好多了。记得我读小学的时候,爸妈两人忙着种田,大哥刚念完书,也只是在家里帮帮忙,而二哥和大姐都还在读书,还有比我小五岁的小弟需要人照顾。有时候,外面太阳很晒很毒,还是得去田里忙活。
田里只种麦子,我们那边不像你们想得那样都种水果的,偶尔有几户人家种水果,比如哈密瓜什么的,但是收成不大好,卖的价钱又很低。我们家种的麦子也就够自己一大家子人吃,不过大家都很开心的。
现在大哥已经24岁了,和大嫂在家里务农。二哥就快要结婚了,大姐已经嫁人两年了,反正家里比以前宽裕了。就是小弟(他提起小弟不禁叹了口气),13岁了,现在读小学6年级,本来家里人指望他能考大学的,可现在很皮,很懒。(至于家里种多少亩麦子,有多少收入,朱马尼尔说不清楚,也就够吃够用的样子)
朱马尼尔在湖州的新生活
(慢慢地,朱马尼尔开始打开了话茬。提起在湖州的这一年时光,朱马尼尔有些心酸)
我是去年3月的时候,老板带我来的湖州,老板付的车费,找的住处,负责伙食,连我那唯一的铅皮车也是老板买的。总之,老板包办了一切。
现在也是和老乡们一块儿,湖州人似乎有些排外,见你是新疆人,都不大愿意和你多说话,反正我也不大会说汉语,也就没怎么理会。平时就和老乡们玩,聊天。(相较于其他外来务工者而言,朱马尼尔还得面对语言沟通障碍的问题,面对本地人的白眼,朱马尼尔说得很无所谓的样子,但是他那深陷的褐色眼睛仍然能看得出忧伤和一丝不满)
(朱马尼尔讲起他刚来的时候,很是辛酸)语言不通,在学校又不大教汉语,偶尔学那么几句,来这边之后就只会卖羊肉串用的那几句“多少串?”之类的。所以就特别想家,最要命的是晚上我还得做得很迟,羊肉串都是大半夜生意才好的,大家吃夜宵嘛。我们只好凌晨两三点才睡,白天睡醒了也没有事做,就接着睡,一直睡到下午四点多才起床串羊肉串,然后快五点出去卖。
(朱马尼尔说刚来的那个月基本就在睡觉,卖羊肉串,整个人昏昏沉沉的,那真是难受啊!我想谁的生物钟受到这样的颠覆都会受不了的!)
那你有多少的收入呢?
不一定的,生意好时,老板会给1000元,差时老板只给800元。(他讲得很平淡)
生意好时能卖多少啊?
一元一串,冬天天气好时能卖八百多串呢,运气好时可以卖一千多串呢。(他讲得不无自豪)夏天这边生意不好,只有两三百串吧。
一天吗?那老板的收入不是很多吗?一串成本五毛钱差不多了吧?
不知道啊,肉都是老板他弟弟买的,我们就是负责串一下羊肉,然后晚上出去烤、卖。
为什么不自己做呢?就算一串挣五毛钱,那收入就已经很可观了啊!
成本又不多的嘛?(也就一辆铅皮车,我有些困惑)
这样老板会搞的。(他顿了顿,好像有些害怕的样子)
搞?你指的是?
老板不让的。
老板为什么不让啊?他不让?他很厉害吗?
老板他自己留在新疆,他很厉害,很有势力的。武汉、长沙,很多地方都有他的人的,这边是他的一个弟弟负责的,待会儿可能也会来的。听说……
(朱马尼尔欲言又止,看得出他很怕他们的老板,而老板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我愈发好奇了)
难道他搞过你吗?
没有,我才来一年呢。不过,听说长沙有个人想自己干,老板不同意。
自己带了小弟做生意,结果反倒跟自己抢起生意来,谁会乐意啊。结果,听说那人被老板派人暴打了一顿。
(我还想再问下去时,朱马尼尔用胳膊推了推我。我转头看,那边来了几个新疆人。朱马尼尔低声告诉我中间那个最高大的便是老板的弟弟。那人长的近一米八的个头,两撇小胡子,一头比较长的卷发,很是魁梧,挺着个啤酒肚,黑衣黑裤还穿一双锃亮的黑皮鞋。我又瞥了眼朱马尼尔那双淡棕色已经泛白的裂了一道大口子的破拖鞋,心里有些不平。另外一个叫哈勃尔的大叔倒是很友善,朱马尼尔说哈密瓜就是给他带的。他们住一块儿,平时很要好的。正说着,老板的弟弟打发朱马尼尔去给他买冰红茶,朱马尼尔在他面前乖得跟个孩子似的。
于是,我便和哈勃尔攀谈起来,他倒是自己卖哈密瓜的,因为跟老乡比较谈得来,就都住一块儿,他来好多年了。和他说起了城管问题,他说这几年好多了,像他们这样在小巷口做生意一般城管也不会管的,不影响交通就不会找他们麻烦。他说:“要在前些年啊,城管闹得可凶了,追着人不放的,还专门挑我水果车里比较满的时候,追我,扣我的车。不仅一车的水果没了,还得交罚金才能领回车子,有时候50元,有时候还得交100元呢!在外地打工都不容易啊!”
正说着朱马尼尔就回来了,看到他对老板的弟弟毕恭毕敬,我心里也有点儿不爽是滋味)
触动了心弦的一个月
(既然老板的弟弟已经过来了,想再在老板的问题上深究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于是我只好和朱马尼尔聊聊他最为触动的事。原来一直比较沉默的朱马尼尔,此时显得话比较多)
今年三月的时候,铅皮车倒了,我伸手去扶,结果火红的炭就这样翻倒在我手上了。那可是火红的炭啊,于是整只手就这样被烫伤了。我的手整整一个月都没法动了,就只能选择住院,医药费好贵的,要一千多元,都快两千元了。我住了一小段时间,稍稍好转就搬回住处了,然后只能一个人待在住处躺着,那个时候一个人挺孤单的,很想家,很想我的女朋友。
那谁照顾你呢?
我老乡,都是他们给我送吃的,右手不能动很不方便的,最开始什么事都靠他们照顾的。(他讲着讲着,眼睛越发闪了,看得出他很感激他的老乡)
(这一个月对于朱马尼尔来说是辛酸的,远赴他乡,一个月才赚800元,这个月就开销了近两千元,而且还一直得躺在床上,但他总能怀着感恩的心,面对生活,感激那些帮助过他的人。这个18岁的少年总能怀着最质朴的心去对待生活。我被感动着)
过去与未来,思念与憧憬
(面对生活,朱马尼尔从不放弃希望,回想起他那过往的时光,他和我聊起了他的女朋友)那是三年前的时候,我还在上初中,我和我女朋友是同学。
我约她出去玩,去逛街,然后我送她花,就这样我们成了朋友。(他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么一句,但看得出他的脸上满是幸福)我们新疆20岁就可以结婚的,我想自己再挣点钱就回去结婚。
那得抓紧哦,只有两年了呢!(我调侃地说,朱马尼尔哈哈大笑)
我在这边基本上也不花钱的,偶尔出去打打台球,或者出去逛逛。反正吃住是老板包的,一个月只开销100多元,剩下的钱都寄回家去,一年也能有6000多元。(从朱马尼尔的穿着,可以看出他非常节俭)
家里好,舒服。我想再做一年就回家。(他说着说着,笑了)
访谈员手记:
由于朱马尼尔作息的特殊性,我只好在当天晚上和他狂聊了两个多小时。在从陌生到熟悉,在他从腼腆沉默到倾肠叙说的过程中,这个比我还小一岁的年轻人令我感动。我一度不知道以怎样的身份与他交谈,同龄人吗?
可他的老成、他的社会阅历,已经完全找不到18岁少年的影子了,只能从他偶尔扑闪的眼睛里、清澈的笑容中才能发现一些属于18岁少年的东西。
没有接触这些游走在社会最底层的劳动者,就不会了解社会的贫富悬殊,不会了解为什么在朱马尼尔穿着那双破拖鞋的时候,他的老板穿着皮鞋,而我们大部分人还踩着阿迪、耐克;不会了解我们明媚的18岁天空下,有那么一些人已经为了生计,背井离乡地忙碌奔波。
朱马尼尔以他的方式去理解生活,去诠释生活。
当看到他谈及老板时的欲言又止,当看到哈勃尔大叔说起城管拉走他一车水果时的愤愤不平,当看到朱马尼尔被老板的弟弟差遣去买饮料时那副毕恭毕敬的模样时,我想这只是这个18岁孩子的辛酸,那更多的人,更长时间的辛酸呢?我们或许无法了解社会最最底层劳动者的全部生活形态,但是通过朱马尼尔的事,我们或许可以体会一二。他的特殊在于他只有18岁,在去年,他只有17岁,算是童工吧。通过横向的比较,我发现他离我们如此近又如此遥远,于是他更能够触动我们的心弦。
或许,还是那句话——用我们的关注带动大家的关注,因为我们能做的太少太少,希望更多的人来关注像朱马尼尔一样的农民工,关注他们的生活、生存!
(访谈员:黄仙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