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大学》与《中庸》地位的提高
《大学》与《中庸》分别是今《礼记》中的第四十二篇和第三十一篇。“大学”原意为王公贵族子弟的学校,也就是培养统治者的学校,所以又解释为“大人之学”。《大学》一书讲“大学之道”,专说古代大学中的教人的次第,也是讲述统治者治理天下的最根本的学问。《中庸》讲“中庸之道”,最早提出《中庸》是孔子孙子思作品的是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中曰:“子思作《中庸》。”《大学》一直到汉唐没有别行本见世,《汉书·艺文志》中著录《中庸说》二篇,唐颜师古注曰:“今《礼记》有《中庸》一篇,亦非本礼经,盖此之流。”《中庸说》并不就是《中庸》,近人顾实《汉志讲疏》曰:“以《志》既有《明堂阴阳》,又有《明堂阴阳说》为例,则此非今存《戴记》中之《中庸》明也。”
《中庸说》应该是秦汉以来单独传世的说《中庸》的著作。到魏晋南北朝时期,有宋戴颙作《中庸传》二卷,梁武帝作《中庸讲疏》一卷,以及梁大同十年张绾、朱异、贺琛作《礼记中庸义》。有人专门为之宣讲、论说,正说明了《中庸》已单独行世,《大学》、《中庸》已开始从《礼记》中突显出来。
隋唐之际,随着《礼记》上升为儒家经典,《礼记》中的《大学》和《中庸》的地位进一步提高。这段时期虽没有关于《大学》与《中庸》的著作出现,然一些学者已关注到其独特思想价值所在。最著名的是隋末唐初一代大儒王通,已经特别重视《中庸》与《大学》。他的《中说》中的儒学思想体系,主要就是根据《中庸》、《大学》建立的。
到中唐后的韩愈、李翱,已把《大学》、《中庸》作为其创立儒家心性学说的重要思想依据和经典文本。
3.《大学》与《中庸》升为专经
入宋后,义理心性之学兴起,《大学》与《中庸》自然就特别受到统治者和儒士的青睐。正是宋初统治者开始把《大学》与《中庸》作为二部独立的经书看待,皇帝甚至专门把它们御书赐予臣下学习。范祖禹《帝学》卷三《宋真宗皇帝》云:“景德四年……帝宴钱侍讲学士邢昺于龙图阁,上挂《礼记中庸篇图》,昺指‘为天下国家有九经’之语,因讲述大义,序修身尊贤之理,皆有伦贯。坐者耸听,帝甚嘉纳之。”《玉海》卷三十四《圣文·御书》也记载:
天圣五年四月辛卯赐进士王尧臣等,……又人赐御书《中庸》篇各一轴,自后遂以为常。初上欲赐《中庸》,先命《中庸》录本既上,仍令宰臣张知白进读,至修身治人之道,必使反复陈之,上倾听终篇始罢。……景祐元年四月乙卯赐新第张唐卿《诗》及《中庸》。庆历二年四月壬辰又赐杨实。皇祐元年四月戊子赐冯享御书《诗》及《中庸》……
又《宋会要辑稿》第一百零七册《选举》二亦载:
仁宗天圣五年四月二十一日,赐新及第《中庸》一篇。八年四月四日,赐新及第进士《大学》一篇。自后,与《中庸》间赐著为例。
与此同时,《大学》、《中庸》又成了皇帝经筵进讲的专经,据《宋会要辑稿》第五十七册《崇儒》七载:
中书舍人梁克家言:“……乞除《丧礼》十三篇不讲外,余篇中有不须讲者,亦节讲,如元祐中范祖禹申请故事,或许释诸篇最要切者,如《王制》、《学记》、《中庸》、《大学》之类,先次进讲。”……
可见从天圣五年开始,《大学》、《中庸》已成为经筵进讲的专经。
显然,《大学》、《中庸》是宋初统治者开始把它们从《礼记》中凸现出来,作为有特殊意义的专经,并不是到后来由理学家把它们取出作为儒家的专经。与唐人不同,宋人普遍认为《礼记》是汉儒的杂记,而不是一部真正的儒家经典。其中只有《大学》、《中庸》等才是圣人之言,是载道的“经”,所以《礼记》至多只能说得上是“半经”。他们甚至认为《大学》、《中庸》本来就是专门的经书,与礼无关,不应入《礼记》中。
如陈振孙说:“汉儒辑录前记……固非一家之言,独《大学》、《中庸》为孔氏之正传。然初非专为礼作也。”这无疑是说《大学》、《中庸》本来就是专经,所以他们自然从作为传的《礼记》中把它们取出作为独立的儒经了。
《大学》、《中庸》在宋初成为独立的专经后,儒生便开始对二书作专注。首先是王拱宸在天圣八年得到御书《大学》后,便作《大学轴》。
以后,司马光作《大学广义》、《中庸广义》(见《宋史·艺文志》)。据《四朝闻见录》载:
今南屏山兴教寺磨崖《家人卦》、《中庸》、《大学》篇,司马公书,《新图经》不载。钱塘自五季以来,无干戈之祸,其民富丽,多淫靡之尚,其于齐家之道或缺焉,故司马书此以助风教,非偶然为之也。(甲集《南屏兴教磨崖》)
理学家的《大学》学、《中庸》学,便是循此而兴起。
二、经学向理学的转型与宋代四书学的兴起
宋代四书学的兴起,可以说是宋代经学领域中发生的一场新的经典“诠释运动”。四书通过各自不同的发展路径到宋代皆凸现为经,无疑为四书学在宋代的兴起准备了条件。四书学最初的发端可以上溯到隋时的王通,其最后确立可以以朱熹构建集大成的四书学体系为标志。
(一)四书学的发端——王通、韩愈、李翱的四书学
隋唐王通、韩愈、李翱开始借助于《论语》、《孟子》、《大学》、《中庸》来建构和诠释他们的儒家心性道德思想。
隋时《礼记》与《仪礼》、《周礼》一起并列为“经部”,所以《礼记》中的《大学》、《中庸》特别引起了儒者的注意。大儒王通努力从《大学》、《中庸》中挖掘传统儒家的心性说,构建了自己“中说”的儒家思想体系。阮逸在《中说序》中指明了王通的“中说”思想源自于《中庸》:
大哉,中之为义,在《易》为二五,在《春秋》为全衡,在《书》为皇极,在《礼》为《中庸》。谓乎无形,非中也;谓乎无象,非中也。上不荡于虚无,下不局于器用,惟义所在。此中之大略也。《中说》者,如是而已。
王通说的“中”是无形和有象的统一,既不流于广漠的虚无,又不拘泥于具体的器用,这就是“中庸之道”。在“中道”的道德修养上,王通根据《大学》提出了“正心”,主张先“正其心”,然后方可“化人”,要求“至心为之内”,“直尔心,俨尔形”,做到“明内而齐外”,“家道正而天下正”。这种修养理论显然是源自《大学》“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思想。
王通的“中说”思想自然还是一个不完整的四书学体系。到了唐代中期以后,由于《礼记》、《论语》已明确列为经书,《孟子》的地位也得到极大的提高,在经学领域里兴起了疑古惑经之风。代宗大历前后,啖助、赵匡、陆质的《春秋》学,施士匄的《诗》学,仲子陵、袁彝、韦彤、韦茝的《礼》学,蔡广成的《易》学,强蒙的《论语》学,“皆自名其学,益不复守旧学”(《新唐书·儒学传下》)。啖助等人的《春秋》不守注疏,对“三传”表示怀疑。《新唐书·啖助传》中曰:“啖助在唐,名治《春秋》,摭诎三家,不本所承……赵、陆从而唱之,遂显于时。”他们的《论语》学也是不守旧学,自创新说。舍传求经,经学变古,由此发端。韩愈、李翱就是在这样一个疑经变古的经学背景下,起而通过诠释四书新经来构建儒家的心性论思想体系。
韩愈本《孟子》提出了“道统”说。在韩愈看来,儒家有一个核心的道的传统,而这个传统所代表的精神、价值是通过圣贤之间的传承而成为一个“道统”。孟子为道统的最后一人,韩愈则以继承这一道统自居。韩愈实际上是针对佛教传法的“法统”提出了儒家传道的“道统”。在他看来,儒家的“道统”比佛教的“法统”还要源远流长,因此他提出对佛统要以“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的方式来截源止流,恢复儒家的“道统”,阐明“先王之道”,重树儒家独尊的地位。
韩愈本《论语》、《孟子》建立了仁义道德论。他在《原道》中说: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已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而后道德之虚位可得而实矣。
韩愈认为仁义道德四字中,仁义乃系具体的定名,具有实在的内涵;而道德是虚位的形式,没有明白的内容,只有与仁义合而言之,道德之虚位才可得而实。所以儒家所谓的道德是以仁义为内容的道德,是“实”;佛老所谓的道德是弃绝仁义,所以内容虚空,是“空”。
由此韩、李进一步本四书构建了心性论。《孟子》言人性善,荀子言恶,扬子言善恶混。韩愈取三者综合而言,把人性分为上、中、下三品。上品为纯善,中品为善恶混,下品为纯恶。孔子也把人也分为上、中、下三等,“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可以语上也”,“唯上知与下愚不移”。但他所谓的上、下、中人与韩愈所说不同,孔子主要是指天资的智愚而言,而韩愈的性三品说主要是指人的道德品行的善恶而言。
对心性说加以进一步发展和补充的是韩愈的学生李翱。他本《中庸》,旁采《大学》,形成了他的心性学说。他在《复性书》开端就说:
人之所以为圣人者,性也。人之所以惑其性者,情也。喜,怒、哀、乐、爱、恶、欲七者,皆情之所为也。情既昏,性斯匿矣。
他认为人性都是善的,有恶是因为情的原因。性本来是静的,静中之性是纯善的。《中庸》所谓“天命之谓性”就是指静状态的性。静之性一经发动,情便会产生,恶也就伴随而来。情由性动,恶由情生,所以必须停止情的妄动,重归本静的性,这就是《中庸》所谓的“率性之谓道”。为了抑制情的妄动,李翱提出要“弗虑弗思”,回归到本静的性;所谓“弗虑弗思”即“正思”,因“正思”而达到无所不知、无所不明的状态,即《大学》所说的物格知至之时,其心“昭昭然,明辨焉”。
《李文公文集》卷2。
韩、李本《大学》建立了修养伦理学。韩愈将个人的修养与齐家、治国、平天下联系在一起,首次把《大学》中的“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纲目提炼出来。要求在内先修养身心,然后在外治平天下国家。在他重点阐述《大学》中的“正心诚意”说的基础上,李翱对《大学》的“格物致知”说作了重要的补充。他说:《大学》曰:“致知在格物”。……敢问致知在格物何谓也?曰:物者,万物也。格者,来也,至也。物至之时,其心昭昭然,明辨焉,而不应于物者,是致知也,是知之至也。知至故意诚,故心正;心正故身修,身修而家齐,家齐而国治,国治而天下平,此所以能参天地者也。
“致知”是指心不应与物者,即心灵不执著系染于外物,从而达到“至诚”的最高境界。物格之时,心便昭昭然,无所不知,无所不明。韩李二人的心性论思想体系,可以说已是一种初具雏形的四书学的思想体系,是宋代四书学的直接先驱。
(二)宋初经学的转型与四书学经典诠释的兴起
赵宋立国之初,经学仍沿袭汉唐训诂之学,谨守唐人“正义”之法。至宋仁庆历年间,开始有大批知名儒士纷纷批判汉唐经学,兴起了一股疑传疑经的经学思潮。首先对汉唐注疏进行全面否定的是孙复,他认为:……噫!专主王弼、韩康伯之说而求之于大《易》,吾未见其能尽于大《易》者也;专守左氏、公羊、谷梁、杜预、何休、范宁之说而求之于《春秋》,吾未见其能尽于《春秋》者也;专守毛苌、郑康成之说而求之于《诗》,吾未见其能尽于《诗》者也:专守孔安国之说而求于《书》,吾未见其能尽于《书》者也。彼数子之说,既不能尽于圣人之说……后之作疏者,无所发明,但委曲踵于旧之注说而已。(《孙明复小集·寄范天章书二》)对庆历前后在经学领域发生的巨大变化,南宋的陆游评论说:“自庆历后,诸儒发明经旨,非前人所及,然排《系辞》,毁《周礼》,疑《孟子》,讥《书》之《胤征》、《顾命》,黜《诗》之序,不难于议经,况传注乎!”(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八《经说》引)学者对汉唐注疏之学批判之余,进而怀疑经本身。上文提到的“排《系辞》”即指欧阳修,“毁《周礼》”即指欧阳修与苏轼、苏辙,“疑《孟子》”即指李觏、司马光,“讥《书》”即指苏轼,“黜《诗》之序”即指苏辙、晁说之。这些人都是庆历或庆历稍后的人。司马光自己也在《论风俗札子》中提到了庆历之后的疑经风气:“新进后生,未知臧否,中传耳剽,翕然成风。至有读《易》未识卦爻,已谓《十翼》非孔子之言;读《礼》未知篇数,已谓《周官》为战国之书;读《诗》未尽《周南》、《召南》,已谓毛、郑为章句之学;读《春秋》未知十二公,已谓《三传》可束之高阁。循守注疏者,谓之腐儒;穿凿臆说者,谓之精义。”(《传家集》卷四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