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洛尼白,高耸入云霄,有雨山戴帽,无雨云缠腰。鲁勾也弄和他的两个助手,天天赶着羊群雾中飘,日日吆着羊群云里荡。洛尼白春天青草肥美,夏天藤叶鲜嫩,泉水清澈甘甜,空气纯净清新,是放牧的好场所。可在洛尼白放羊,实在不是易事!山上豺狼虎豹多,树林密密匝匝,怪石嶙峋,荆棘遍地,杂草丛生。
白天放羊,得时时担心羊群走散。走散的羊,容易遭虎狼袭击。他们三个分成三路,看护着羊儿。鲁勾也弄带着黑狗,攥紧牧羊鞭,拈弓搭箭紧跟羊群后面,瞪着铜铃般大的眼睛,不敢眨动。左右两面的两位助手,握着鞭子,不敢放松警惕。
九十九台坡,坡坡路难行,三人跟着羊群,每天跑一次。鲁勾也弄翻天的光脚板,厚厚的老茧踩碎石子,荆棘也退避三舍;九十九道凹,凹凹难钻通,鲁勾也弄随着羊群,每天钻一次。他身上的白披毡,挂成一绺一绺,头发乱得像鸡窝,野兽见他也逃之夭夭。
一日日,一月月,他习惯了这样的艰辛。只要每天晚霞映红西山顶时,羊能如数回圈,他绛紫色的脸上就能爬上笑容。夕阳的金线,扯着黑羊的弯弯角,飞奔在回圈的路上,鸟儿“叽叽喳喳”回巢,夜就要来临。鲁勾也弄禁不住想起和妮娥硕薇一起种地回家的情形:落霞甜蜜蜜地映照着山腰,鸡肠小路两边的灌木丛簌簌作响,成群结队的鸟儿争着往山背后飞,妮娥硕薇牵着牛在前,鲁勾也弄扛着犁架在后。两人两牛排成队,踩碎满地的金黄,夕阳把他们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妮娥硕薇总是“吱吱喳喳”说过不停,“嘻嘻哈哈”笑个没完。可此刻,谁陪妹妹谈天说地?谁给妹妹满脸笑容?鲁勾也弄的思念随着山风飘荡,泪水打湿了破旧的衣服。
夜晚,羊儿回圈,劳累一天的牧羊人该休息了。可洛尼白的夜,常听山风怒吼,虎啸狼嚎,让人毛骨悚然。为了守护好羊群,鲁勾也弄和助手只得分三班轮流守夜。羊圈隔壁的帐篷里燃起篝火,篝火整夜不熄,一双眼睛整夜睁着。三更半夜,豺狼最猖狂,却是人最疲倦的时候,鲁勾也弄自愿当班。
松涛阵阵,篝火熊熊,羊粪的腥味直扑鼻孔,两个助手的鼾声此起彼伏,鲁勾也弄抱着弓弩,坐在用山茅草盖成的帐篷里,侧耳聆听。“呜——呜——”,远处传来狼嚎声,鲁勾也弄立刻搭好弓弩,带着黑狗,蹿出帐篷,绕着羊圈巡逻。羊儿不时打着“噗噗”的响鼻,他贴紧羊圈,一圈圈地转。
天空无比湛蓝,一勾残月挂在树梢,星星蛊惑地眨着眼睛,绽放出明眸善睐的温馨。明亮的星光,怎么越看越像妮娥硕薇清澈的眼睛呢?此时此刻,妹妹应该进入梦乡了吧?她的梦会甜美吗?会不会也像他一样,常常梦到对方?羊圈旁草丛中,萤火虫星星点点的蓝光分外耀眼;对面山上有几堆鬼火,诡异地时亮时熄;树林里,传来猫头鹰喊魂似的凄厉叫声……鲁勾也弄的心缩作一团,把弓箭攥得更紧。
有了满山的鲜花,蜜蜂有快乐;有了清澈的河水,鱼儿有快乐;有了深邃的树林,麂子有快乐……有可爱的妮娥硕薇,鲁勾也弄有快乐。可月亮有圆时,兄妹无聚日。他带着对妹妹的无限思念,走过无数个日夜,走过三个春夏和秋冬。
楚耄阿基每半年派人送一次口粮,查点一下羊群,其他事不管不顾,又不准他们擅自离开。鲁勾也弄只好带着助手,日夜守着洛尼白,守着那群黑山羊。幸好鲁勾也弄箭法高超,不时有野物成为他的箭下鬼,吃是不愁的,可穿的就难了。三年没下山,鲁勾也弄身上的衣服破得遮不住体,胡子拉碴看不清脸,头发过早发白,变成半个野人了。
夜晚他们以草作铺,白天他们以天作衣。日子一久,他觉得自己就是山中的一只狼或一只兔子或一棵树,也不想下山了,只有对妹妹的思念,啃咬着他的心。
春天来了,满山满岭的杜鹃花热烈地绽放,大如碗盖的白马樱花鹤立鸡群般点缀其间。鲁勾也弄衣裳褴褛,邋邋遢遢地走在五彩缤纷、艳丽迷人的花海中,心情也豁然开朗。一阵微风吹来,五颜六色的花瓣轻轻飘落,有几片花瓣随风温柔地抚摸着他的面颊。他伸出满是老茧的手掌,接住一瓣洁白无瑕的白马樱花,无比爱怜地捧着,目不转睛地看着。
这超凡脱俗、一尘不染、洁白如雪的花瓣,像妮娥硕薇纯净白皙的脸庞,像她纯净如山泉的心灵。鲁勾也弄听寨子里的老人说过,“妮娥硕薇”这个名字,寄托了阿匹及整个寨子人们的厚望,他们希望妮娥硕薇像洛尼白的白马樱花一样漂亮,希望她成为娥依本施最美丽的姑娘。妮娥硕薇不负众望,她像一朵纯洁美丽而出类拔萃地开放在百花丛中的白马樱花,熠熠生辉,光彩照人。美丽的花朵,能带给妮娥硕薇灿然的微笑么?
想到妮娥硕薇,鲁勾也弄满是胡茬的脸上爬满笑容。妮娥硕薇已经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应该更漂亮了吧?也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凭她的容貌和本事,肯定有不少小伙向她献殷勤。可谁为她做主?谁为她准备嫁妆?鲁勾也弄很想为妹妹把把关,准备力所能及的嫁妆。可这是怎样的痴想妄想啊?忧郁又爬满了他的脸。
日有所思,也有所梦。那一夜,鲁勾也弄围着羊群转了几圈,觉得很疲倦,就抱着弓弩靠在羊圈门上休息。木门被凶猛的狼群撞开,狼躲在圈里吃了不少羊的事,就发生在前任羊倌手上,他不敢大意,只想打个盹。可不知不觉,他睡着了。
他梦见一条倒映着两岸山石树木的清亮的小溪,沿着山箐潺潺而下,溪边绿草如茵,百花争艳,一树雪白的马樱花傲然耸立在花丛中。妮娥硕薇面带纯真的微笑,唱着欢快的情歌走到树旁。她用双手捧着一朵最大的马樱花,绯红的脸蛋凑近花朵,沉醉地闭上眼睛,似和花亲吻,又似和花窃窃私语。恍惚间,那朵洁白无瑕的白马樱花,幻化成妮娥硕薇满面笑容的脸庞。
一刹那,许多蜜蜂从四面八方飞来,嗡嗡嘤嘤地绕着花朵旋舞,花朵唱着婉转动听的歌,随风轻轻晃动,似乎在应和着蜜蜂。突然,一只大马蜂耀武扬威地闯来,嗡嗡声如夏日雷鸣。刚才还沉浸在快乐中的蜜蜂,吓得挤挤挨挨地趴在树上,想飞不敢飞,想躲无处躲,抖动着翅膀瑟瑟发抖。那朵白马樱花,也倏然变了脸色,怒目瞪视着马蜂。鲁勾也弄捡起一根树枝,咬着牙走到花树旁,想打死那只可恶的马蜂。可刚举手,就被黑狗的汪汪声惊醒。
鲁勾也弄连忙跳起,只见黑狗蹦来跳去紧张地叫唤。他往羊圈上方的树林里望去,几束蓝莹莹的光正射向他。“狼!”他一声惊叫,手里的箭“呼”的一下飞向蓝光,又“呼呼”地追了两箭,才停手观察动静。
“哪里?哪里?”两个助手听到叫声,冲出帐篷。
“呜——”,随着一声凄厉的狼叫,蓝光消逝了。黑狗“汪汪”叫着,窜进树林。
鲁勾也弄发出“喔——喔——”的声音,吓唬豺狼。两个助手也“喔——喔——”喊着。
三串震天撼地的“喔喔”声,在洛尼白夜空飘荡,被四围连绵起伏的群山传送得很远和远。
鲁勾也弄带着助手,借着朦胧的月光钻进树林,找到刚才有狼的地方。
“啊?”三人不由而同地惊呼。他们清楚地看到,一只大公狼奄奄一息地躺在落叶上。三人同时蹲身细看,惊得助手瞠目结舌,连鲁勾也弄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鲁勾也弄射出三支箭,一只直插狼的左眼,一只穿透狼的心脏,一只射穿狼的屁股。
“啧啧啧,阿哥真是神手!”两个助手异口同声赞叹。
“没什么,这肯定是一只带头狼。它蹲在前面,所以箭都射到它身上。”鲁勾也弄谦虚地道,“把狼拖回去,你俩赶快补瞌睡吧。我继续值夜!”
山风徐徐,树林簌簌,山脚传来隐隐约约的鸡鸣,东方有一丝儿白光,天快亮了。刚发生的一切,让鲁勾也弄兴奋得无法入睡。是啊!吓退虎狼是常有的事,但射死狼这还是第一次,他怎么能不激动呢?
他毫无倦意,只一个劲地沐浴着晨风,绕着羊圈漫步。
一阵春风凉凉地扑面吹来,打死狼的兴奋倏然平息,梦境却一遍遍在脑海中播放。那栩栩如生的梦境,是不是一种暗示?白马樱花一样漂亮的妮娥硕薇,一定有许多爱慕者,何况她的歌声像百灵鸟一样美妙呢?如果说蜜蜂是爱慕者,那么大马蜂是不是欺行霸市的富家子弟?大马蜂的突然入侵,难道暗示着妮娥硕薇有麻烦?鲁勾也弄越想越着急,越想越担心!他想起阿匹临死前的话:“贫穷你们莫怕,勤劳才是根本;富贵你们莫贪,品行才最重要……”这些话,妮娥硕薇该还记得吧?如果阿匹还在,该有多好!
“妹妹呀,万贯家产你莫爱,富贵人家没品德;粮食满仓你莫爱,粮食主人不劳动;骑骏马的你莫爱,骏马失蹄会伤人……找个勤劳踏实的伙子,没有田地有力气,没有财产有品德,没有名声人诚心。”鲁勾也弄在心底默默地、千遍万遍地重复这些话。他多想把这些话,告诉妮娥硕薇啊!
不知不觉,洛尼白顶落英缤纷,布谷鸟欢快地飞回来了。听到布谷声,鲁勾也弄的心里感到无比温暖。妮娥硕薇特别喜欢布谷鸟,每次听到布谷鸟叫,她都会喜笑颜开,甚至会追着布谷鸟跑很远。记得阿匹说过,妮娥硕薇小时候,一听到布谷鸟叫,梦中也会笑醒,哭着也能转笑。不知是受到妹妹的感染,还是某种机缘,渐渐的,鲁勾也弄也特别喜欢听布谷鸟叫。尤其是在山上这三年,他日盼夜盼,盼望春天快到来,盼望布谷鸟快来。布谷鸟叫,妮娥硕薇就会高兴,妮娥硕薇高兴,他就高兴。如果,如果有可能,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也要让布谷鸟在人间多停留一些日子。
自从做了那个梦后,他更加迫切地希望布谷鸟到来。布谷鸟是从山上叫着飞下山的。他鬼使神差地认为,妮娥硕薇见到山上飞下来的布谷鸟,会像见到他一样高兴。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鲁勾也弄正在放羊,突然看到一只布谷鸟在树梢头叫,他禁不住心旷神怡,轻轻走到树下,把心里的话一字不落地说出来,请求布谷鸟捎给妮娥硕薇。布谷鸟叫了一会,扇动翅膀飞下山。鲁勾也弄的心啊,快乐地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