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风俗,娶亲之日送亲者是最尊贵的客人,主人不得怠慢。送亲的进门之前,主人得派专人拎酒拿烟到大门外等候。等送亲者一到,立刻献上烟酒,道声“辛苦”,以表示尊重和欢迎。
博洛耐茨家乱作一团,人们紧张地挤在院子里,把脖子伸成鸭脖样往里望。客人如搬家的蚁群般涌进大门,没人迎接、打招呼,也忘了派人去迎候送亲者。忽报娶亲人来到村寨口,博洛耐茨慌忙吩咐人去迎接。
夕阳露出高深莫测的笑,把一张圆脸搭在西山顶山,管家亲自带着一行人来到庄园门外。这些人中,有的端着碗,有的提着酒壶,有的拿着烟……一见鲁勾也弄安然无恙,管家吓得六神无主。他连忙伸长嘴巴对身边的一个娃子耳语几句,娃子慌里慌张地跑进家去。
博洛耐茨听报鲁勾也弄毫发无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忙跑出来看究竟。这一看,他吓得不轻,差点栽倒在地。管家眼疾手快,立马上前扶住。博洛耐茨支撑着摇摇晃晃的身躯,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意,站在一旁表示欢迎。
鲁勾也弄刚下马,就有人走过来,想接过他手中的马缰绳。可那马扬起蹄子,长嘶一声,吓得来者呆立原地。鲁勾也弄微笑,牵着马站在一旁和大家寒暄。随即一个献酒的人满脸堆笑,来到鲁勾也弄面前,跳起迎客最高礼节的“跋洋”舞步。他端着酒,弯着腰,一进一退,三拜三叩,然后把酒碗举过额头,恭恭敬敬地献给鲁勾也弄。
“人的福禄安泰,都是上天赐给。第一碗酒,应该敬天神!”鲁勾也弄双手接过酒碗,看了看散发出醇香的清洌洌的小锅酒,说完把酒泼向天空。
博洛耐茨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巴张成一个圆,呆愣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咳嗽了一声,推了推管家。
管家愣愣怔怔好半天,被博洛耐茨一推,才回过神来。他那煞白的脸色,马上恢复了平静,装出一副笑脸,摆了一下手,又有一个人踏着“跋洋”舞步,献上美酒。
“没有无私的大地,哪有生生不息的万物?没有万物,也就没有我们。第二碗酒,应该敬地神!”说完,鲁勾也弄把酒洒在地上。
第三个人献上第三碗酒,鲁勾也弄说:“这马走这么远的路,爬了一坡又一坡,过了一凹又一凹,今天最辛苦的就是我骑的这匹马。第三碗酒,应该献给它!”说完,鲁勾也弄把酒泼在马鬃和马尾上。
霎时,马“咧咧”惨叫。马鬃被烧焦打卷,发出难闻的气味;马尾被咬断,掉落地上。洒落地上的酒溅上马蹄,马蹄立刻开裂变黑;洒向半空的酒落到铁线草上,铁线草的梗烧成枯黄。
鲁勾也弄的怒火又一次腾起,铁青地脸瞪视着博洛耐茨。围观的客人大为惊讶,个个瞪大眼睛看着这匹可怜的马,向博洛耐茨投去疑惑的目光。博洛耐茨看了管家一眼,趁乱往回溜,管家一路跟着小跑。
“九个孔雀胆,放在酒里泡了一天一夜,也没有伤害到鲁勾也弄的一根头发,没有伤及鲁勾也弄的半片指甲。这可怎么办?”博洛耐茨大声质问管家。
管家涨红着脸,哑口无言。是啊!博洛耐茨问他,他问谁去? “冥冥之中,难道有神灵保佑?难道鲁勾也弄命不该绝?”他暗想,但不敢说出口。
大家簇拥着新娘,踏着夕阳往家走。鲁勾也弄走在妮娥硕薇身边,随着娶亲者来到青棚正门口。只见棚内铺着厚厚的松毛,松毛地上摆满宴席,客人围席而坐。迎亲者礼貌地让到一边,请鲁勾也弄先进青棚。
妮娥硕薇悄悄掐指一算,知道青棚四角和青棚正门下设有陷阱,心里一惊,连忙扯了一下阿哥的衣角。
鲁勾也弄会意,停下脚步,笑着对迎亲者说:“照规矩,娶亲的人应该走青棚门,新媳妇应该另开一道门,这样新媳妇和夫家才能和睦相处。”
娶亲者神色慌张,面面相觑,站在青棚外不挪步。
鲁勾也弄望着棚内的人群,暗想:“如果青棚门下有陷阱,那么肯定还有侧门可以进去。要不那么多客人从哪里进去?”于是,他拉着妹妹绕着青棚,边走边唱《进青棚歌》:“三对小白鼠,想去大小柜。还没到柜前,见猫坐柜头,想进不敢进,不敢进罢休。
三对小白鱼,想游江和河。才到江河口,獭猫坐水头,想游不敢游,不敢游罢休。
一伙送亲人,想要进青棚。才到青棚口,坐满一青棚,想进不敢进。尽管不敢进,姑娘相属蛇,鸡时得进棚,按时才吉祥。”
娶亲者见鲁勾也弄按照礼节唱歌,打心眼里佩服他的镇定,同时又为自己担心。博洛耐茨一再叮嘱,要他们想方设法引诱鲁勾也弄中计。可重重毒计,鲁勾也弄都毫发无损。该怎么办呢?
鲁勾也弄绕完青棚三方,却没见到侧门。时辰不等人,如果绕完青棚一圈,也没别的门可进,那么就算正门是火海,也只能跳了。正在他心急如焚之际,看到青棚侧面有一树枝特别浓密。走进细看,有一道虚掩的侧门。鲁勾也弄惊喜地拉开侧门,扶妹妹进入青棚。他们刚进入青棚,却看到青棚正门已被关严,才明白那正门是专为他一人打开的。他心中的怒火再一次腾起。
娶亲者大眼瞪小眼,无奈的摇摇头,跟着鲁勾也弄兄妹进了青棚。
阴谋又一次落空。博洛耐茨心急如焚,赶紧找楚耄阿基商量对策。楚耄阿基抓耳挠腮大半天,只摇头叹气。
鲁勾也弄拉着妹妹站在青棚中央,环视了一遍四周,大声说:“新娘到了,为什么没有人来接?新郎在哪里?新郎不来接,我把妹妹交给谁?送进哪道门?你家礼数不到,我们兄妹只好回家。”说罢,鲁勾也弄就要拉着妹妹走出青棚。
楚耄阿基急忙拦着说:“请你们稍等一会儿,我就叫新郎来。让他来接你们,给你们赔礼道歉。”
夕阳恋恋不舍地翻过西山去,成群结队的归鸟“吱吱喳喳”飞过头顶,凉飕飕的风直往青棚里钻,鲁勾也弄兄妹站在青棚中央,左等不见新郎,右等不见新郎。直到他们想转身出青棚时,才看到五个娃子搀扶着博洛阿纳出来,楚耄阿基弓着腰,跟在后边。你看那博洛阿纳,衣服血迹斑斑,低着头,瘸着腿,右眼蒙着头帕,左腿缠着破布,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妮娥硕薇扯下头帕,嘴角往上一撇,鄙夷地说:“楚耄阿基呀,男人的话,是铁板上钉的钉子!你说过博洛阿纳很帅气,如果不帅气,我可以不嫁。现在扶出这么个人来,你说怎么办?”
楚耄阿基急得面红耳赤,赶忙说:“妮娥硕薇呀,你先听我讲!我没有骗你。这博洛阿纳本来很英俊,也很健康壮实,刚才飞来三支箭,才把他射伤。不过你不用担心,他家的金银堆成山,他家的钱财用不完,何愁医不好他?”
妮娥硕薇义正言辞地说:“楚耄阿基呀,不是我为难你!他脚又跛,眼又瞎,不要说帅气,就是健康也成问题。我不能嫁给他!”
楚耄阿基生气道:“博洛阿纳不是平常人家的儿子,他出身富贵人家,就算只有一只眼,胜过别人一百双;就算只有一条腿,胜过别人千万条。人家瞧不见的东西,他能瞧见;人家逛不到的地方,他能逛到。天天有人服侍他,他只需要一张嘴。”
妮娥硕薇也生气地说:“楚耄阿基呀,嘴是两张皮,话是在人说,翻来覆去就凭你一张嘴。天能翻作地,地能翻作天,以前我没听说过,今天我算长见识。狗嘴吐不出象牙,乌鸦叫不出喜事。你就算把石头说得开了花,把马说得长了角,把公鸡说得会下蛋,我也不愿意嫁他!”
楚耄阿基急的跺脚,说:“年少姑娘你莫轻狂!耍嘴皮子也要有个限度,事已至此,嫁不嫁由不得你!”
妮娥硕薇激动地说:“你不要哄骗不成,就威胁我!你开口闭口都夸他,你到底收了他家多少金银?接了他家多少牛羊?要了他家多少田地?你要是实在喜欢博洛阿纳,想高攀这么亲事,就把你女人嫁给他,莫再来逼我!”
楚耄阿基听了妮娥硕薇的话,就像钢针刺到心脏,怒火攻心,张口结舌好一会,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女儿不满十岁,要不我何必求你?你阿哥鲁勾也弄放箭射伤博洛阿纳。你哥惹的祸,你不承担谁承担?死活你都要嫁给他!”
鲁勾也弄知道妹妹能言善辩,自己插嘴怕把事情弄得更糟,一直站在旁边没开口,事情说到这个份上,他只得插嘴:“楚耄阿基呀,你红口白牙说什么鬼话?你明明看到我的箭射向东方、西方和北方,博洛阿纳家在南方。只听说过奔跑的马儿会回头,没见过射出的箭会掉转方向。他家作恶多端受到天谴,怎么能平白无故诬赖我?”
楚耄阿基瞪着眼,咬着牙,却答不上来,急得满头是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赶忙跑去上房找博洛耐茨。
夜姑娘舞着黑纱,翩翩而来,青棚里点起松明火把,满棚的客人等着开席,可博洛耐茨和楚耄阿基还没有出来。他们在上房里商量了又商量,绞尽脑汁也没想出制服鲁勾也弄兄妹的好办法。作为统辖四方的首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实在无法痛痛快快地使出自己的手段。软的不行,硬的不能;暗的不行,明的不能。心里憋屈得慌,却无计可施,最后只凑出一个办法,让楚耄阿基出来传话。
楚耄阿基来到青棚,当着大家的面说:“鲁勾也弄和妮娥硕薇听着,睡惯刺窠的斑鸠上不得桂花树,躲惯水底的烂泥扶不上墙,三条腿的蛤蟆找不着,两只脚的姑娘要不完。既然妮娥硕薇穷鬼享不了富贵的福,博洛耐茨首领家也不稀罕。他说了,喜宴办了一百二十桌,客人来了一千二百人,给你的聘礼无数。花掉的金银用斗量,杀掉的牛羊数不清。费了钱财且不说,首领的面子往哪里搁?”
在坐的客人,面对满桌诱人的美味佳肴,咽着口水等待主人宣布开席。突然听到楚耄阿基的话,一片哗然。
楚耄阿基咽了一口唾液,接着说:“他家的损失你赔不起,你就给他家做三年三月零三天活计,用你的汗水把账还,少了一天都不行。你也知道,博洛耐茨说的话,四山八寨谁敢不依?”
落进井里的鱼跳不出去,罩在笼里的鸟飞不回林,妮娥硕薇兄妹俩,不依也得依,不行也得行。只要阿哥能脱身,妮娥硕薇受多大的罪也心甘情愿。她望着阿哥,含泪点头答应。
自己惹的祸让妹妹承担,鲁勾也弄心里愧疚万分,但又无可奈何,他劝妹妹说:“苦命的妹妹呀,猛虎虽凶牛羊仍生存,雄鹰虽狠鸡儿仍鸣叫,博洛耐茨家再苦,也就苦熬三年三月零三天。只要能解除这门婚事,吃再多的苦也值得,天下乌鸦一般黑,回去也得给楚耄阿基家服劳役。出头之日总会有,熬过三年三月零三天,我接你上洛尼白。”
博洛耐茨恨得牙齿咬得“嘎吱嘎吱”响,但当着那么多客人的面,他只能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便宜这对穷兄妹。他佯装笑脸,环视四周,向大家致歉,然后招呼客人开席。
博洛耐茨大宴宾客,桌子上摆满菜肴,单是荤菜就有一百二十道,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应有尽有。每道菜都色香味俱全,诱惑着人们的食欲,让人大开眼界。博洛耐茨请鲁勾也弄独坐一桌,让楚耄阿基陪同。他奸笑着说:“你对我不仁,我可不能对你不义。希望你吃好喝好!”
“哼,你当面做人,背后做鬼,想得倒美!我不吃你那一套!”鲁勾也弄心里骂着,嘴里不哼声,看马戏般看着博洛耐茨。
楚耄阿基脸上挂着笑容,举着筷子,指着每一道菜,报出菜名,耐心细致地介绍菜的食材。每一道菜都做得精致无比,让人垂涎,但楚耄阿基只一个劲劝鲁勾也弄吃,自己却只喝酒,不拈菜。
鲁勾也弄穿山过林这么多年,吃过无数的飞禽走兽,对菜肴的味道烂熟于心。他嗅出每一道菜都有膻腥味,只有一碗油炸喜鹊肉是正常的。他心里明白,表面却不动声色,脸上挂着轻蔑的笑,暗想:“难道我是吃米不见糠的人,能轻易把我哄倒?一百一十九道菜,你博洛耐茨都放了毒药,你以为能瞒过我的眼睛?骗过我的鼻子?”
不管楚耄阿基怎么劝,鲁勾也弄只吃了几箸油炸喜鹊,其他的一律不沾口。博洛耐茨的最后一个毒计也被识破,他的阴谋无法得逞。他气得要吐血,可又不好反悔,只好放鲁勾也弄走。
圆圆的月亮爬到东山顶,鲁勾也弄兄妹俩在博洛耐茨家门口,又一次洒泪分别。鲁勾也弄踏着月色,怀着一线希望,返回高高的洛尼白;妮娥硕薇抹着眼泪,恹恹地回到博洛耐茨家,住进灰暗的奴仆的下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