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的邯郸城,与当年吕不韦贩马时已大不相同。沿着笔直的通衢大街,你可以看到许多新落成的商号与民宅;路上行驶的马车比过去更加辉煌招眼;招摇过市的女人更加娇艳,都是重彩浓抹,脸上充满了刻意的追求;从大户殷实之家敞开的轩窗飞出的音乐,也靡靡荡荡的,使听者昏昏欲睡;连走街串巷的小贩的叫卖声,也让人觉得甜腻腻的,没有丝毫的阳刚之气。这种富贵奢华的民风,与韩国的朴拙贫窘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这一切都成了吕不韦活动其间的新背景。
在邯郸城最繁华的闾巷里,布幌招展、生意兴隆的隆昌广店内外一片生机盎然。看到这个熟悉的字号,不言而喻,可知吕不韦来邯郸做生意了。事实正是如此。
吕不韦已在韩国的都城阳翟站稳脚跟,羽翼渐丰,又何以移到别城另起炉灶呢?
这正是吕不韦作为一个有政治战略眼光的人的独到之处。此时,秦国的国君正是历史上活得最久、执政时间最长的昭襄王,他任用范雎为相后,范雎开始实行“远交而近攻”的策略。吕不韦预见到,韩国将首先成为秦国蚕食的目标,这个诸侯国将像秋风中的残枝败叶一样衰败下去。秦国的地理位置是:北部匈奴,南部楚国,西部蜀国,东部韩国。韩国与秦国的土地纵深交错,相连最紧,成为秦国的心腹之患。所以秦国首先攻势凌厉地向韩国发动了军事进攻。公元前265年秦兵攻陷了韩国的少曲、高平两地后,开始任用白起为大将军。这位昭襄王时代的重要将领足智多谋、杀戮成性,曾任权势极大的左庶长。在秦国,与国君有血缘关系管理宗族事务的,称为庶长;非血缘关系管理宗族事务的,称为左庶长。这位左庶长曾在与韩、楚、魏诸国军队的交锋中屡建奇功,被封为武安君。在白起率领的几十万大军的进攻面前,韩国军队望风而逃,节节败退。
吕不韦清楚地看到,韩国的本土动荡不安、百姓流离失所。阳翟城内大部分男丁都被征编到军队里去打仗,剩下的妇孺残叟也人心惶惶,不少百姓已举家逃匿到别的诸侯国。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珠宝生意一日日地萧条下去。他认为在韩国,别说是文臣武将,就是贵为韩王,最终也将成为亡国奴。
尽管韩国已摇摇欲坠,但只要有利可图,吕不韦也不会放弃赚钱的机会。眼下,他正和邯郸城内的大粮商赵傀子合伙与韩国做着一桩粟黍生意。
这一天,赵记粮栈一如既往地人头攒动、门庭若市。几名挥汗如雨的伙计正以很吸引人的价格收购粟黍。方升中洁如羊脂的米粒,就像伙计们额头上的大汗珠一样晶莹闪亮。细如尘土的糠屑四处飞扬地散发着米香,勾起了人的一些欲望。几天来,收购的上百石粟黍已快让赵傀子的仓廪没有空隙了。邯郸城许多人都看到高大魁梧的吕不韦与精瘦枯干的赵傀子常常对比鲜明地站在粮栈的门前,他们黑亮的眸子闪动着兴奋的光芒。不出几日,这些粟黍就要以更高的价钱卖到韩国去了。今年开春的干旱和接踵而至的一场蝗灾,让韩国田畴里的庄稼日渐稀疏。韩国的老百姓只能用失望的眼神看着裸露而苍老的大地。在韩国,特别是在阳翟,粮价陡然上涨。
吕不韦与赵傀子抓住了这个机会。
“不收了!不收了!”一阵响亮的声音滑落到众人的耳朵与粮仓里。汗流浃背的伙计们循声望去,才知道这命令来自一位精明的老叟。
他就是几十年如一日忠实而谨慎地服务于赵傀子的管家赵诚。
赵诚环顾了一下四周疑惑的目光,又清晰地将命令重复一遍:“不收了!”
伙计们明白,这绝对是赵傀子的主意。伙计们放下手中的方升,直起腰,站在粮堆中喘息。
粮栈门前排满了载粮的车辆、竹筐。赵诚不再收购粮食的命令下达后,人声鼎沸起来,人们七嘴八舌地打听为什么不收购粟黍了,难道让他们把起早贪黑运来的货物再运回去吗?
赵诚在一名伙计耳边嘀咕了几句后,便匆匆离去。
赵诚知道吕不韦与他的主人,正急切地等待他的回音。
此刻,吕不韦与赵傀子这对生意场上的伙伴,正坐在赵府宽敞的客厅里,望眼欲穿地等待着前去传达命令的赵诚。
当时流行的一句古话是:“广袖善舞,钱多善贾。”吕不韦和赵傀子都是本钱颇丰的大商人,因此,两个人合伙做生意,便相得益彰,得心应手。正当两个人雄心勃勃准备在这笔粟黍生意中大发其财时,在赵孝成王身边担任侍卫的一名军尉——平素与吕不韦有些交往——告诉吕不韦一个不异于晴天霹雳的消息:秦国又准备向韩国发动新的攻势,秦昭襄王已派使节拜见包括赵国在内的许多诸侯国的国君,让他们不许向韩国运销兵器与粟黍,否则,谁敢资助韩国,秦国的军队就将掉头向谁进攻。
吕不韦清楚,尽管现在赵孝成王还没有正式颁诏,禁止向韩国出售兵器与粟黍,但这位国君在秦王气势汹汹的恫吓与警告面前是不敢轻举妄动的。他按照秦王的旨意颁诏是迟早的事情。
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让赵傀子有些惊慌失措,于是,他焦急地问吕不韦:“那我们就半途而废,不收购了?”
赵傀子焦灼不安地在地上来回踱步。吕不韦看见这位长得细眉窄脸的大粮商有如热锅上的蚂蚁,感到有点好笑。但吕不韦知道,在这种时候发笑,是不妥当的。
吕不韦说:“还收购什么?现在这近百石的粟黍还不知如何处置呢。”
赵傀子说:“那我们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在仓廪中发霉烂掉!”
吕不韦说:“赵兄不必着急!岂能让百石粟黍烂掉?依小弟之见,无非是趁赵王没有颁诏之际,神速地将这批粟黍运到韩国,再折本卖出去而已。”
赵傀子说:“折本卖掉?那不等于脱了袍衫放屁,费二遍事吗!”
这下吕不韦乐了。真可谓买卖急了失本性啊。这位平素谈吐儒雅的商人,面临困境时也变得粗俗了。
赵傀子见吕不韦竟然发笑,嗔怪地说:“贤弟真是任凭大风起,稳坐钓鱼船!现在还有闲心发笑。依我之见,即刻雇用几十乘马车,把这批粟黍运往韩国的阳翟。”
吕不韦说:“要把消息搞准,不可贸然行事。若没等到达边关,赵王的诏令就下来了,那就会来回折腾,亏上加亏!”
赵傀子说:“从邯郸到阳翟,顶多就是四天的路程,赵王的诏令不会来得这么快吧?”
吕不韦说:“这种事情就是国君一句话,拟好后往城阙上一贴,也就是半个时辰的工夫。”
赵傀子对吕不韦的优柔寡断很不以为然,说:“要是我自己做这宗买卖,现在我就雇车运粮!”
吕不韦说:“不可莽撞,不可莽撞!如果抗诏违旨,不仅生意亏空,恐怕还要招来杀身之祸!”
正当吕不韦与赵傀子言来语往筹划这笔粟黍生意时,邯郸城女娼总监乐羊谷不速而至。这位官办妓院的总管在经营皮肉生意时,把自己的皮肉也经营得细瓷般白白嫩嫩。虽然已过不惑之年,但面孔上一个褶皱都找不到。
中国最早的官营妓院大约是春秋时齐国的国君齐桓公开设的。《战国策·东周策》中说:“齐桓公宫中七市,女闾七百。”《韩非子·难二》也记载:“昔者桓公宫中二市,妇闾三百。”可见齐桓公时代已开设女闾是可信的,只不过在数量的多少上说法不一而已。“市”指对外开放的宫市,女闾或妇闾本意是指妓女居住卖笑的馆所,相当于后世的妓院,这里是借指集中在女闾中的妓女。据褚人获《坚瓠集·续集》卷一说:“管子治齐,置女闾三百,征其夜合之资,以资国用,此即教坊花粉钱之始也。”意思是说,管仲开设女闾的目的是为了征税以富国。与此相类似的措施在西域的龟兹、于阗等国也出现过,后来的诸侯各国也纷起效仿。据《十三州志》载:“葱岭以东,人好淫僻,故龟兹于阗置女市以收钱。”《魏书·龟兹传》也说:“龟兹俗性多淫,置女市收男子钱以入官。”
这位乐羊谷,就是替赵孝成王管理妓院的一名命官。
乐羊谷经常为女闾购粮,同赵傀子也算老相识了。但同吕不韦尚未谋面。
赵傀子忙向乐羊谷介绍说:“这位先生,即是珠玉商人……”
没等赵傀子的话音落地,乐羊谷便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位珠玉商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吕不韦君吧?”
赵傀子眼睛笑成了一条缝:“乐羊先生真是好眼力!”
吕不韦忙躬身施礼,对乐羊谷说:“幸会,幸会!”
乐羊谷说:“吕先生腰缠万贯,可从来不涉足我们烟花柳巷,可谓一名堂堂正正的君子!”
吕不韦笑笑,自我解嘲地说:“食色,性也。吕不韦也不是乐羊先生所褒奖的什么正人君子,只是俗务缠身,不得偷闲娱乐而已!”
乐羊谷说:“只要吕先生有此雅兴,以后若有色艺双全的女子,我定邀吕先生大驾光临。”
寒暄一阵,乐羊谷即和赵傀子讨价还价地谈粮食生意。这位乐羊谷,每月都来这里为女闾购粮一次。
吕不韦看着乐羊谷光滑润洁的面孔,好像自己常常玩于掌间的大珍珠。吕不韦知道,这颗“大珍珠”轻而易举地就能在赵孝成王面前放射自己的异彩。因为,只有赵孝成王信得过的人,才能被委以掌管女闾的重任。
吕不韦见赵傀子与乐羊谷已谈完生意,不失时机地问乐羊谷:“听说秦王已致书赵王,不准向韩国出售兵器与粟黍,不知我们的大王作何打算?”
乐羊谷说:“宫廷里还没有动静。但据我猜测,大王不会拗着秦王的旨意行事的。”
乐羊谷走后,赵傀子留吕不韦在府中饮酒叙谈,商议如何处理收购上来的百石粟黍。两人说得嘴干舌燥,也没有谋划出一个万全之策。见酒喝得索然,赵傀子便让自己的独生女儿赵姬出来献上歌舞助兴。
浓妆艳抹的赵姬,带着脂粉气的浓香从侧堂款款而出。行至食案前,广袖一舒,翩翩起舞。
赵姬今年十八岁,正是青春年华。她面色姣好,红润得如同宝石。纤秀的眉毛下,闪动着一双楚楚有神的眸子,顾盼流波,摄人魂魄。那直挺的鼻子与小巧的双唇,十分有韵致地陈列在她那鸭蛋形面孔的下半部。白藕似的脖颈连着裸袒的酥胸,让人产生出许多浪漫的联想。
赵姬用甜畅的歌喉把一种音乐和意境送到吕不韦的心坎上。
吕不韦知道,自己正处于一种感觉的巨大变化之中。以前,他来赵府也曾几次撞见过这位大粮商的女儿,但都只是擦肩而过,留在记忆当中的只是一张模糊的面孔。
今天,吕不韦才发现,赵姬有着与众不同的美丽。
赵姬边舞边唱:
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
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
寤寐求之。
大约二十三年之后,这位赵姬与长信侯嫪毐淫秽后宫,后来她被自己的儿子秦王嬴政囚禁于衰草枯杨、浊月孤灯的棫阳宫内。三百看守的兵卒如同三百根木棍,成了桎梏这位老太后的栅栏。那时,吕不韦也被罢黜了相国,在即将赴河南食邑了却风烛残年之前,他于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孑然一身站在棫阳宫高耸的围墙外,默默地与这位曾无数次与自己同榻而眠的风骚女人诀别。他听到在如泣如诉的寒风中似乎有赵姬那嘶哑而飘忽的歌声。吕不韦侧耳聆听,那确实是赵姬的歌声。虽然没有年轻时圆润清丽的声音,但那歌词与意韵仍一如既往:
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
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
寤寐求之。
平原君赵胜要秦王孙到邯郸当人质
晋阳宫内的宫女与仆役都清楚地记得,赵惠文王召集群臣商讨是否要严禁往韩国出售兵器与粟黍一事,是在一个阴晦的下着小雨的上午。平素衣冠楚楚的赵惠文王显得有些邋遢。宫女和仆役印象最深的,就是赵惠文王的玉带似乎没有系,紫色蟒袍里面的白衬袍露了出来,像身上缠绕着许多条素洁的月光。许多宫女和仆役分析,此时的这位大王也许被秦王的一封国书搞得心烦意乱。
宫女与仆役们分析得不错,正是秦王的一封国书弄得赵惠文王六神无主。他在晋阳宫宽敞辉煌的大殿上召集文臣武将商议这件事。应诏上朝的都是举足轻重的官僚,其中佼佼者有平原君赵胜、上卿蔺相如、大将军廉颇、将军赵奢等。在这些人当中,赵惠文王最倚重的还是平原君赵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