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秦国的都城。这座在秦孝公十二年开始营建的城邑,因为地处九嵕山之南,渭水之北,山与水都朝阳,故名之曰“咸阳”。咸,在古汉语中有“都”“俱”的意思。
秦国曾在雍与栎阳建过国都,但其地理位置与城市的规模都无法与咸阳同日而语。咸阳地处渭水之滨,坐落在渭水两岸的大道交叉处。一条碧波荡漾的渭水从城中穿过,沿河两岸是王侯将相的宫府与平常百姓的房舍。几条通衢大道,把整个城市分割成署区、王侯居住区、平民居住区和市场区。秦人崇尚农耕,以法治国。从咸阳的风情也能看出这一点。路上常见一些穿着朴实的壮实男女,扛着农具穿街而过。在市场上除了关东六国出产的物品外,最多的就是用于耕地的膘肥体壮的秦川牛。娱乐活动,如斗鸡、走狗、六博、戴竿、吹竽、鼓瑟、击筑、弹琴等,也不像在邯郸、濮阳、临淄、阳翟等地那样举目可见。女子也是淡妆素服,举止庄重地出入。这与赵国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忸怩作态的轻浮,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大道上行人熙攘,轩辇交错。道两旁鳞次栉比地排列着客栈、驿舍、茶馆、酒肆等店铺,这里常常是车水马龙、商旅云集。
在整个咸阳城,鹤立鸡群的就是金碧辉煌的章台宫。
章台宫里居住着至高无上的国君秦昭襄王。
文韬武略的昭襄王嬴稷,到六十多岁时已经非常老迈。每次临朝,他滞重的步履犹如冬天与春天更替一样缓慢。在秦国所有的国君当中,他是活得最久、掌权时间最长的。他执掌权柄达五十六年之久,到七十四岁时才不甘心地睡到他的陵寝里。一些少数活到孝文王庄襄王时代的宫里人,都清晰地记得昭襄王年轻时英姿勃发的模样。他长得高大而气宇轩昂,说话时声如洪钟。每次率兵征战归来,依然不知疲倦地练习弓弩,能一箭射穿挂在宫中小门上的三枚铜钱。诸侯国会盟的时候,喝酒能连喝十余觞。他夜夜寝宿在后宫,那些如花似玉的嫔媵姬妾不出几日就被他折腾得形容憔悴,然后白皙的肚子像山丘一样隆起。
然而,今非昔比,昭襄王现在也感到力不从心了。眼下,他被往赵国派人质这件事困扰着。他有二十三个孙子,派谁去呢?这使他大伤脑筋,甚至彻夜不眠。
人质在春秋以前主要用于鬼神之法。周武王有病的时候,辅佐周武王的周公旦设祭坛请上天保佑天子祛病强身,而以自己为质。把人作为国与国的抵押,是从周平王开始的。他为了向郑武公表示信任,把自己的儿子送到郑国为质。从此,诸侯之间也开始交换人质,凡表示信用多用人质作为抵押。在春秋时,诸侯们尚较重视信义,交换人质的事不太多,而且人质在抵押国也过得比较安适,没有什么危险。但到了战国时期,诸侯们早把仁义的信条抛到九霄云外,互相讨伐,互相猜忌。这样,不仅交换人质的事多起来,而且在诸侯们出尔反尔时人质在抵押国也有被杀害的危险。被作为人质的,有国君的太子或公子,也有国君的孙子,还有重要的臣僚。这些人在国内都过着优裕尊贵的生活,谁愿意到别国去承受危险与困窘呢?
派哪个孙子到赵国做人质呢?昭襄王在几天彻夜不眠之后,把太子安国君嬴柱召到殿前,说:“吾儿,赵国已答应父王不与韩国结盟,不向韩国出售兵器与粟黍,但有个条件——必须派一个秦王孙到邯郸去。你就在你那二十几个儿子中拣一个派去吧。”
这是一件棘手的问题,嬴柱不愿意在里面纠缠,就推辞说:“此事关系重大,还请父王圣裁!”
听儿子这样说,昭襄王沉着脸道:“我已到了古稀之年,明显地感到气亏力短,不久就会把国政交给你执掌,你也该练习练习国君是如何处理征戳、交游、税赋、赐官之类的内政外交大事,不要整天把自己埋在粉黛裙钗之中。”
嬴柱心有不满地乜斜昭襄王一眼,在心里嘀咕道:“我年富力强,无事可做,不到后宫去寻欢作乐,干什么?”
嬴柱的抱怨,不无道理。昭襄王的太子原来不是嬴柱,而是嬴悼。嬴悼身体病弱过早地夭折后,嬴柱才被立为太子。有些才干的嬴柱跃跃欲试地准备登上国君的宝座大展宏图,但是,昭襄王的身体出人意料地健壮。到嬴柱四十多岁的时候,昭襄王还在章台宫内运筹帷幄、发号施令。别的诸侯的太子在这个年龄时,早就登基为王了。嬴柱知道自己接班的日子遥遥无期,他只好在声色犬马的淫逸嬉戏之中打发日子,不知疲倦地在后宫的妃姬媵妾身上磨他的工夫。后宫寺人与仆役们,像熟识地上的砖石与剥蚀的门廊一样熟识这位太子的身影。他有二十三个儿子、二十个女儿,从他如此众多的子女数量上,就能想象出他在后宫女人床榻上是如何年深日久地龙腾虎跃的。
昭襄王见嬴柱不吭声,催促道:“此事甚急,吾儿要速速决断。”
嬴柱睥睨昭襄王一眼,问道:“父王看派哪个孙子去好?”
昭襄王挥了一下手,不耐烦地说:“你自己回去决断吧!派谁去告诉我一声。”
见父王下了“逐客令”,嬴柱悻悻而去,直奔他宠幸的爱妃华阳夫人的住地鸾鸣阁。
此刻,华阳夫人正与弟弟阳泉君焦灼地盼着嬴柱回来。她还不时地派跟前的使女小双到门口去张望。因为最近秦国刚和楚国打了一仗,夺取了荆城。荆城是鱼米之乡,很多公子和臣僚都想把荆城作为自己的封邑。阳泉君想通过姐夫嬴柱向昭襄王请求赏赐荆城为封邑。刚才嬴柱正与华阳姐弟俩商谈此事时,有人来通报“大王召见太子”。华阳姐弟以为这是个机会,便极力怂恿嬴柱到昭襄王那里说情。
在后宫众多的妃姬媵妾当中,嬴柱最宠爱的就是这位华阳夫人了。她不满三十岁,有着光彩照人的姿容。她身材窈窕,肌肤如玉;如黛的双眉,恰似两道窄窄的柳叶;一双秋水般的眼睛,闪动着摄人魂魄的流波;双颊上那两个甜美的酒窝,蓄满了千种的情韵。她能独享太子之宠,不仅仅因为她美貌绝伦,还因为她是宣太后的侄女。宣太后原为楚国人,名芈八子,虽非秦惠文王的正宫王后,但因生下后来成为昭襄王的嬴稷而变得显贵。惠文王死后,因嬴稷年幼,宣太后垂帘听政,并任用他的异母弟弟魏冉为相国,两个亲弟弟也被封侯拜将。在她总揽朝政的几十年当中,芈氏家族成为秦王室中最强大的一股势力。尽管此时她已寿终正寝,魏冉也已罢相,但芈氏家族在秦国朝野中巨大的政治影响还存在着。
华阳夫人成为太子的妃子后,她的弟弟阳泉君也沾光借亮,成为权倾朝野的大臣。
见嬴柱无精打采地回来了,华阳姐弟异口同声地问:“怎么,大王没有同意?”
嬴柱唉声叹气地说:“阳泉君请求荆城作封邑的事,我都没找到机会向父王讲。”
华阳夫人问:“那父王把你召去,有什么事情?”
嬴柱说:“你们也都知道,我们要与韩国打仗,父王怕赵国与韩国结盟,不允许赵国向韩国出售兵器与粟黍,赵国已经答应了。但赵国要我们派一个秦王孙到邯郸当人质。”
“那大王说派谁去?”阳泉君问。
“爱派谁去派谁去呗!”华阳夫人漫不经心地说。尽管太子一直在她身上经营,但她那纤细的腰肢一点不见粗壮。因为她没有子嗣,所以说这种话时很轻松。
嬴柱接过华阳夫人的话茬儿说:“爱派谁去派谁去?那你说派谁去吧。”
华阳夫人银铃般地笑起来,说:“我又不是父王,我说派谁去谁就去呀!我说派太子殿下去,派阳泉君去,派小双去!”说完,她的目光依次从这三个人脸上荡过。
嬴柱一本正经地说:“父王让我决定派哪个儿子去。让我决定跟让你决定不一样吗?”
华阳夫人与阳泉君惊诧地又问了一句:“让太子殿下决定?”
嬴柱说:“是。”
华阳夫人的眸子溜溜地转动几下,对一旁束手而立的使女小双说:“你先下去吧。”
小双应了一声,退下。
华阳夫人与阳泉君彼此心领神会地交换一下眼神,说:“太子殿下,你看派哪位公子去好哇?”
嬴柱说:“我还没有想好。”
华阳夫人趁机说:“那就派你的大儿子子傒去呗,他不是想当太子吗?这可是建功立业、为国分忧的时刻。”
阳泉君也在一旁帮腔说:“范雎、杜仓一帮人总在一起瞎咕咕,有些馊主意不好讲就让子傒去找大王。如果子傒走了,看这帮人还拿谁当枪使!”
范雎是相国,杜仓也曾任过此职,卸任后成为嬴柱大公子子傒的太傅。他们一方面限制和削减芈氏家族的权力与利益,一方面力荐子傒为太子,成为嬴柱的接班人。因此,华阳姐弟与他们芥蒂深久。
嬴柱深知王室内部错综复杂的关系,虽然他宠爱华阳夫人,但也不愿意与范雎、杜仓一班人树敌。
华阳夫人还在催促:“太子殿下,你就决定让子傒去吧。长子理所应当为国家承担责任。”
阳泉君也说:“太子殿下,这也是你能说得出的冠冕堂皇的理由。”
嬴柱犹豫不决地说:“再容我想一想吧。”
相国范雎九死一生的奇特经历
夜色里使女小双的身影单薄纤细,在月光下像纸片一样向相国府晃去。
刚才华阳夫人命小双退下,但这位玲珑机敏的使女并没有真正离开,而是躲在侧室的帷幕后把嬴柱、华阳姐弟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想当初,小双这位从齐国掠来的女奴隶,被安排到后宫充当洗濯杂物的苦役。有一次相国范雎看见这位秀媚聪颖的小姑娘累得大汗淋漓,甚为怜爱,把她叫到跟前说:“你这个小女子干活真是卖力气,叫什么名字?”小双跪地施礼回答了范雎。范雎对她说:“以后你就不用在此服苦役,到太子妃华阳夫人那里当个使女吧。”小双忙千恩万谢,范雎叮嘱道:“在太子妃华阳夫人那里听到或看到什么新奇事、秘密事,要想方设法到相国府告知于我。”小双心领神会,她知道什么事应当告诉范雎以及应当如何去告诉。小双刚到华阳夫人的住地鸾鸣阁,只是在后花园做剪枝打杈、浇水施肥的活。因其勤快机灵,很快就受到华阳夫人的赏识,调到身边充当使女。
小双进了相国府,很快在书斋里见到了正在伏案读书的范雎。
这位大权在握的秦国相国,须髯皆白,眼角下垂。他听完小双的叙说后,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一看便知,这是位老谋深算的相国。他唤家相取来几两银子,赏赐给小双说:“快回去吧。”
小双走后,他来不及换上官服,一身睡袍就乘车直奔子傒的府第。
范雎原来是魏国人,研读诗书礼义,很有凌云壮志。曾到各国诸侯那里游说,特别想侍奉魏王。但因家境贫寒,连生计都没法维持,就托人在魏国中大夫须贾那里找点事做。
有一次,须贾替魏昭王出使齐国,范雎也跟随前往,留在齐国好几个月,都无法完成使命。齐国的国君齐襄王听说范雎善于雄辩,就派人赐给范雎十斤金子和一些牛酒。范雎辞谢,不敢接受。须贾知道此事大为生气,以为范雎把魏国的机密国事泄露给了齐国,所以才会收到这些赏赐。他命范雎收下牛酒,把金子退还了。回国以后,须贾对范雎十分恼怒,就把此事告诉了魏国的相国。魏国的相国是魏昭王的公子魏齐。魏齐听了以后,怒不可遏,便叫门人鞭打范雎,以示惩罚。门人很凶残,打断了他的肋骨,打落了他的牙齿。范雎假装死了,门人就用草席裹了他丢在厕所里。当时魏齐正在宴请宾客,宾客喝多了酒,都到厕所里往他身上撒尿,故意污辱他。
魏国人郑安平知道范雎是个有本事的人,就把他救出来,让他躲匿起来,并更姓改名叫张禄。正当这时候,秦昭襄王派遣谒者王稽出使魏国查访贤才。郑安平就假扮一个役卒服侍王稽,并推荐了范雎。王稽见到范雎,几经交谈,发现他果然是个旷世奇才。王稽回到咸阳后,向昭襄王荐举了范雎。昭襄王接见了范雎,和他讨论天下大事,很是赏识他的文韬武略,便任命他为相国。范雎成为相国后,励精图治、奖励耕战、用贤任能、加强法度,使秦国更加强盛起来。范雎出任相国后,仍然叫张禄。而魏国人都不知道,以为范雎早就死了。魏王听说秦国将要向东攻打韩、魏两国,便派须贾到秦国去求和。范雎听说须贾来了,就微服私出,穿着破衣,从偏僻的小路到客馆里会见须贾。
须贾见到范雎非常吃惊地说:“范雎,你难道没有死吗?”
范雎说:“没有。”
须贾说:“你没有向秦王游说以谋求一官半职吗?”
范雎答道:“没有。以前我得罪了魏相国,所以逃匿躲藏在这里,怎么再敢抛头露面游说呢?”
须贾又问:“现在你在这里做什么?”
范雎回答:“我在给人家做佣工。”
须贾心里非常怜悯他,就留他在客馆喝酒,还拿出一件厚缯袍子赠送给他,说道:“秦国的相国张禄,你认识他吗?听说昭襄王很宠信他。凡有关秦国的政要国事,都由他决断。现在我的事情成功与否,全在这位张相国手上。请你最好能帮助我见到他。”
范雎说:“我家主人跟他很熟,即使我这个仆人也可以去谒见他,请让我带您去见张禄吧。”
范雎亲自为须贾驾驭四匹马拉的大车,车子驶进了相府。相府的守门人见相国赶车回来了,都忙避开,须贾觉得很奇怪。到了客厅门口,范雎对须贾说:“你先在这里等一下,我先进去替你通报相国。”
须贾守着车在门口等候,等了很久,不见范雎出来,就问守门人:“范雎怎么还不出来呀?”
守门人说:“我们这里没有范雎这个人啊!”
须贾诧异地说:“就是那个赶车的人!”
守门人说:“你认错人了,那个人是我们的相国张禄啊!”
须贾听了,大吃一惊,才知道受了范雎的愚弄。于是他袒衣露体,用膝跪着走,由守门人带进去谢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