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腔怒火的皇甫娇决计要向吕不韦讨个公道。
皇甫娇现在回忆起来,觉得十几年前命运就在清凌凌的濮阳河畔给了她一个转机。自从那次见到了贩桃亏本而归的吕不韦,她就死心塌地要嫁给他。以后,吕不韦是车轮,她就是辐条;吕不韦是太阳,她就是日影;吕不韦是庙祠,她就是供案……她依附吕不韦,跟随吕不韦。从卫国的濮阳到韩国的阳翟,再到赵国的邯郸,吕不韦变戏法般地使他的财富堆积如山。她也由一个奴婢变成堂堂正正的一品夫人。这几年,她好像与耳鬓厮磨的吕不韦陌生起来。一则,她觉得吕不韦似乎不像以前那样迷恋于发财致富之道,而常与那些达官显宦称兄道弟,对朝堂上的事颇为热衷;二则自从来了个小妖精似的赵姬,吕不韦对她这位结发之妻便冷若冰霜了。
刚才赵孝成王到府上时,她正与两名侍女在街上的一家丝绸庄购买绸缎。她回到府中时,赵孝成王已起驾回宫。当仆役向她讲述赵姬穿着金缕禅衣在大庭广众之下招摇歌舞时,她认为赵姬大有鸠占凤巢之意,不禁妒火中烧。
皇甫娇怒气冲冲地找到吕不韦,质问道:“听说赵孝成王到府中赏赐了两件金缕禅衣?”
吕不韦见皇甫娇的表情古怪,不知道她将抛出什么难题来纠缠他,小心地答道:“对,刚才大王赏赐了两件金缕禅衣,男女各一件。”
皇甫娇问:“大王赏赐给谁的?”
吕不韦用一种含混的说法来回答她,以免她追问那件女式金缕禅衣是赏赐给谁的:“赏赐给我们的。”
皇甫娇揶揄道:“赏赐给我们的?那么说,这两件金缕禅衣由我们吕府上下百十号人轮流穿喽?”
吕不韦说:“哎,你怎么能这么说呢?赏赐给我们,就是我和我的妻妾的。”
皇甫娇反问道:“你的妻妾都有谁呀?”
吕不韦笑了:“那还用问,首推皇甫夫人你呀!”
皇甫娇说:“既然如此,为何赵姬独享其赏,穿上那件金缕禅衣呢?”
吕不韦说:“夫人误会了,刚才你不在,先由她保管而已。”
皇甫娇说:“那就先由她保管一天吧,占点便宜。往后我与赵姬轮流穿,每人一天。”
吕不韦只好应允。
皇甫娇说:“告诉她明天给我送过去!”
皇甫娇离开吕不韦往自己的寝室走去时,她的随行侍女说:“夫人不用着急,她送过来你也不能穿。”
“为何?”
“赵孝成王已经颁诏,在为赵军的四十万军卒举行国丧期间,不能穿花红柳绿的鲜艳衣裳,否则,处以刖刑。”
皇甫娇这才想起来,刚才她在街上看到的皆白衣皂服,多亏自己也穿了身素雅服装,不然会丢了两只脚呢。
她眼珠溜溜地旋转了几下,一个绝妙的主意涌上心头。她又问了那位侍女一句:“真的?”
侍女说:“真的,告示贴在一些街闾的墙上,我亲眼所见。”
翌日,皇甫娇派侍女把赵姬请过来。赵姬并未穿那件金缕禅衣,皇甫娇心想:“这一定是吕不韦把自己的话传给她了。”
赵姬穿着一件葡萄锦蓝的紫花裙,皇甫娇明白了赵姬也不知道赵孝成王关于禁止穿红着绿的诏令。
皇甫娇拽过赵姬的手攥着,满脸推心置腹的表情,说:“妹子,都是姐姐性子不好,闹得我们姐妹之间芥芥蒂蒂的,让仆役笑话,让吕大人操心分神。”
赵姬觉得太阳好像从西边出来了,皇甫娇从来没对自己这么热情和气过。
皇甫娇接着说:“昨日我到街上买了些绸缎衣料,也给妹妹带了一份,你选两块吧。”
皇甫娇说完,让侍女把一块块流光溢彩、争奇斗艳的绸缎摊在床榻上。
这些好衣料令赵姬动心,让她有些眼花缭乱。对皇甫娇的热情,赵姬觉得受之有愧,拒之不恭。
赵姬手足无措地愣在那里。
皇甫娇说:“妹妹,别不好意思。钱都是吕大人挣的,我只不过替妹妹跑跑道而已。”
见皇甫娇主动尽弃前嫌,话也说得实实在在,赵姬说了声“谢谢皇甫姐姐”便挑了起来。很快,选择好了两块鲜艳的绸缎。
皇甫娇留赵姬坐了一会儿,唠了一阵赵孝成王赏赐金缕禅衣的事。
皇甫娇倾慕不已地说:“这事整个邯郸城都传扬开了,大家都羡慕地说,赵姬真是好福气,年纪轻轻就得到大王的恩典。可还有不少人说没这回事,是赵姬哗众取宠,自己瞎编出来的谎话骗人。你说这些人可憎不可憎?”
赵姬气愤地说:“谁编谎话骗人?有赵孝成王赏赐的金缕禅衣在此,怎能说骗人呢?”
“我也这么说。但那些人却说,你们有金缕禅衣,穿出来让我们见识见识啊!耳听是虚,眼见为实。”皇甫娇用那双让人捉摸不定的眼睛看了一下赵姬,接着说,“金缕禅衣要是在我手中,我就穿出去走去,给那些人看看!”
赵姬说:“对!一会儿我就穿上金缕禅衣,大摇大摆地到街上走走,堵住那些长舌妇的嘴。”
赵姬说完,起身欲走,皇甫娇提醒说:“妹妹,别忘了你的绸缎!”
从尾巷归来,吕不韦就紧锣密鼓地开始了立嗣异人的返秦行动。他先给异人送去百镒黄金,让他的服饰、器用、车辇焕然一新,改变落魄王孙的寒酸相。然后让他广交朋友。每当邯郸城中王侯将相、公子王孙有个红白喜事、诞辰庆典,异人都送礼致贺。各国诸侯或头面人物到赵国来,异人都到馆舍去拜望,或者请到酒肆饭庄饮宴一番。
异人按照吕不韦的指点,对公孙乾和燕太子丹给以特别的恩典,使离异人最近的两个人对他开了方便之门。各国诸侯或王公贵戚来拜见燕太子丹时,太子丹都为异人呼吁制造舆论,说他的这个邻居秦王孙如何贤德仁义,如何才华出众;有时太子丹还广为引见,使异人结交了不少新朋友。公孙乾这个负有特殊使命的馆伴,虽然总是尾随其后,但是对有些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来不妨碍异人的活动。
吕不韦按部就班地安排完邯郸城内的事情,正准备动身前往咸阳去游说安国君与华阳夫人时,听说赵姬被官府监禁起来了。
吕不韦先到监狱中问个究竟。
杨子先于吕不韦登上监狱的台阶,在一片炫目的阳光下推开了吱吱作响、散发着木香的栅栏门。吕不韦走过污浊不堪的坚固的木栅栏后,看到里面都是些作奸犯科之人。一阵含混不清的哭声,传到吕不韦的耳朵里。吕不韦对哭声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他怕听到他熟悉的尖细而甜润的叫喊。
吕不韦找到牢头,问这里押没押着一个叫赵姬的妇人。牢头说有。吕不韦又问她为何被抓进监狱,牢头说她胆大包天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穿着色彩斑斓的衣服招摇过市,违抗了赵孝成王关于在国丧期间严禁穿红挂绿的诏令。
吕不韦终于如梦方醒,浅薄的女人竟炫耀出了牢狱之灾。
吕不韦看到,牢门口都有木雕泥塑般的狱卒守卫,手中所持的刀上泛着亮光。
牢头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吕不韦,问:“花骨朵似的女子,是你的什么人?”
吕不韦回答:“妾!”
牢头惋惜地说:“失去双脚的美人,就如同煮了十次的胙肉,没什么滋味了!”
吕不韦不想与牢头计较话语的得失,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赵姬。
杨子明白吕不韦的心思,他塞到牢头手中一块银子,央求道:“我们家大人想看一眼赵姬。”
牢头说:“只能在栅栏外头,不能攀谈过久。”
牢头把吕不韦领到了关押赵姬的那座监牢里。赵姬看到吕不韦来了,泣不成声地说:“吕大人,快救贱妾!”
吕不韦端详着赵姬,不到半日,她那姣好的脸上布满憔悴,鬓角上沾满了粟茎草屑。
赵姬的肩头不住地抽搐,她呜咽着向吕不韦叙述她入狱的经过。吕不韦明白了事情的脉络。他知道,此时斥责和抱怨是无济于事的,他安慰了赵姬几句,便离开监狱去找握有生杀大权的司寇大人。
司寇大人虽然与吕不韦未曾谋面,但他知道吕不韦是邯郸城里的富商,可谓家喻户晓。吕不韦谦逊地说:“几枚小钱,不敢称富。”司寇大人一脸心知肚明的神情,问吕不韦是为赵姬的事而来的吧。吕不韦点头称是,并说:“请司寇大人高抬贵手,放赵姬出去,再造之恩,永世铭刻心田。”司寇大人抱歉地说:“不是本官不给富商面子,此事我已无能为力了。一则大王三令五申,国丧之事不能视为儿戏,有犯禁者要严惩不贷;二则赵姬之事已传入丛台,说不准大王正为此事大发雷霆呢。”
吕不韦觉得司寇大人说得合情合理,他只得去找赵孝成王。一想到昨天这位国君轻车简从地到府上去对他进行赏赐,吕不韦对赵姬得到宽恕这件事感到信心倍增。
丛台内外,一派肃穆,到处飘荡着丧幡素缟,如同冥冥暗暗的梦境。那一根根描金攀龙的廊柱都缠上了白绫。吕不韦行走其间,就像穿过了漫长的琼枝玉树。
赵孝成王早已猜到吕不韦的来意,他悲凄凄地说:“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没有双脚,就如同九鼎没有鼎足,凤凰没了翎羽,麒麟没了甲片,宝物尽失其美。可惜!可惜!”
吕不韦随声附和地说:“是啊!是啊!”
赵孝成王又拉腔拖调地说:“寡人一听说这件事,就心神不宁,为赵姬担忧。”
吕不韦感恩戴德地说:“大王不愧是仁爱之国君,宽容之父母。这样看来,小人的侍妾可以化险为夷了!”
赵孝成王说:“寡人何尝不这样想。然而,寡人若是下令给司寇,让他把赵姬放了。司寇会来叩见寡人,说很多军尉和狱卒听说要赦免赵姬,都抗命不从。他们会说,四十万将士阵亡长平,天地同悲,鬼神共泣。区区一个轻佻女子,竟敢对四十万亡灵大为不恭,必须将其绳之以法。寡人若申明,这位赵姬是于国有功的大富商吕不韦的侍妾。你猜,那些军尉与狱卒会怎么说?他们会说:‘吕不韦有钱,就让他拿出一些来抚恤死者的眷属吧!’唉,民意不可侮,士气不可欺,你让寡人有什么办法?”
吕不韦一听,这是赵孝成王想要以此讹他,心中怒火升腾,但又不敢发作,只好软中带硬地说:“大王,恕小人直言,不知者不怪。贱妾确实没有看到大王的诏令。她炫耀大王赏赐的金缕禅衣,也是对大王的恭敬啊!大王不会忘记吧,昨天大王幸临寒舍,亲自叫贱妾穿着鲜艳的金缕禅衣尽兴歌舞呢。那么能说大王对四十万将士的亡灵大为不恭吗?也要对大王绳之以法吗?”
赵孝成王把脸一沉,说:“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况且寡人是一国之君!再者,室内室外也是有所区别的。”
吕不韦见赵孝成王意欲动怒,不免有些惶恐,心想:“跟赵孝成王辩论是非,那不是太岁头上动土吗?不管怎么说,赵姬毕竟违抗了诏令。一旦赵孝成王翻脸无情,别说砍了赵姬一双脚,就是让她脑袋搬家,不也就是舌头绾个花的事吗?”想到这里,吕不韦后背上沁出了一片冷汗。
赵孝成王见吕不韦半晌没吭声,追问了一句:“贵商,你看怎么办好哇?”
吕不韦说:“那就有劳大王,同那些军尉和狱卒说一声,吕不韦愿意抚恤阵亡将士的眷属,来为赵姬赎罪。”
赵孝成王喜眉乐眼地问:“贵商拿出多少钱呢?”
吕不韦回答:“小人愿奉五百镒金。”
赵孝成王连声说:“可以!可以!”
吕不韦说:“一言为定。”
赵孝成王说:“那五百镒金……”
吕不韦毫不含混地说:“长平之战前夕,大王从小人那里借贷了五百镒金,就不用偿还了,用以给阵亡将士的眷属抚恤吧。”
赵孝成王苦涩地说:“最终寡人还是算计不过你们这些刁猾的商贾!”
吕不韦坐着轩车到监狱把赵姬接出来,但是却没有让她坐车。吕不韦要惩罚和教训一下这个爱出风头的侍妾。
当赵姬身心皆爽地跑过来,抓住车轸欲登车时,坐在茵席上的吕不韦掰开她的手,说:“我的爱妾,你的一双脚花了我五百镒金,不走走路多么浪费!”
有很长一段时间,皇甫娇冷嘲热讽地对一些门客和仆役说:“你们可得离赵姬远点,招惹人家的金身玉体赔不起。一双脚,五百镒金!”
吕不韦没想到是司空马救了他一命
司空马看着轩窗前的落叶,像铁锚的影子,一悠一荡,倾斜而过。他知道,秋深了。他四周有一片厚厚的暖意,然而他的内心却像割刈过的田野,苍凉而空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