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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知音稀(2)

刘存炽忽然咳嗽了一声,朗声说:“大家差不多都到齐了,开始吧。想想离上次聚会已经有……两个月了吧,这两个月,外面……学校内外的环境都是每况愈下,说实在话,有时候,觉得根本不该有心情听什么音乐,甚至任何的娱乐。但有时候又想,越是在这等艰难时世,越应该学会寻求解脱,在音乐中忘了远忧近虑,对身心健康都大有裨益。”

众人都点头称是。江宓接了话说:“我们今天正巧发现,这位萧同学虽然年纪轻轻,却是位相当资深的古典音乐爱好者。何况近来,我们手头的唱片多已流失,小萧却还有一些收藏,既然有同好,我们琢磨着,想欢迎小萧入社,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看得出,众人脸上都有些迟疑,凌蘅素说:“又是一个学生?上回收一个学生入社,不过是在数月前,结果如何,二位难道这么快就忘了?”

我才不在乎他们是否欢迎我,冷冷说:“我真不知道诸位在说什么,入什么社?我这个人最不爱受约束,能没有组织最好,逍遥自在。”

江宓忙说:“小萧,原谅我事先没有向你解释清楚。以下我说的这些,请你不要再向第二个人说起:我们这些人在一起欣赏古典音乐,成立了一个小社团,叫‘月光社’。这个名字的由来,是因为最初建社的几位元老,在一起欣赏比较不同版本的贝多芬《月光》,比如施奈贝尔、巴克豪斯、霍洛维兹的演奏版本,后来又比较不同作曲家的《月光》,包括老贝、德彪西和福莱的,于是就以‘月光’为名,结了社团。这还是很早……1952年的事。

“本来,‘月光社’是个公开的文艺活动团体,不料1957年开始反右,社里的许多成员因为资产阶级情调重,‘顺理成章’地被打成了右派,本社也被定性为‘右派组织’,取消活动。但我们这些人心里不以为然:大家在一起听听音乐,就算右倾了吗?于是,我们也顺理成章地转入了‘地下活动’。这一来,一旦风声露出,反而引起了校方的注意,专门给我们立了案,疑为反革命或特务组织。而我们的活动也更隐秘,尽量不再接收新成员,各成员对自己‘月光社’的身份守口如瓶,集会也减少次数,精选隐蔽的地点,而且每次集会只召集三分之一的社员,以防哪一次被当场查获,全军覆没。于是,校方逐渐对本社断了消息来源,失去了把握。

“从去年开始文化大革命以来,‘月光社’又成为革委会虚拟的‘攻坚对象’,因为‘月光社’只剩下了一个虚名,谁也不知道还有哪些人是成员,没有任何集会活动的蛛丝马迹。

“去年九月份的时候,我们正在这里集会,一个清秀的男青年,手里捧着一叠唱片,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他请我们原谅他的鲁莽,自我介绍说叫柳星,酷爱古典音乐,但因为家里穷,虽然能买到些二手的唱片,却无论如何买不到唱机。有一晚经过解剖楼,他隐隐听见里面传来乐声,偷偷进来,看见是一群人在集会赏乐,便兴冲冲地去捧了唱片来,谁知他再来时,楼里就没了人。之后一段日子里,他执著不懈,天天到解剖楼来等,那晚终于又撞见了我们,并恳请加入本社。

“我们见他说得一片赤诚,便同意他加入,并警告他本社‘地下’的性质。他发誓一切保密,便参加了几次聚会,几乎认识了社里所有同人。

“十一月下旬,本社的绝大多数成员忽然都被隔离审查,查的就是‘月光社’的问题。我们当然矢口否认,但调查组都是有备而来,将我们两个月的聚会情况一一列出,并让我们出示不在场的旁证,这下为难了大多数成员。审讯过程中,调查组向我们出示了第一手的人证对质,你想必猜得出,那人正是柳星。”

我淡淡地说:“既然有这么可怕的先例,我看你们还是不要收我做成员吧,以免再被人所害。”

刘存炽说:“除非你没有兴趣,我们决不怀疑你的意图。其实,那柳星年纪不大,但对古典音乐还是颇有见识的,我真是想不明白,同为爱乐之人,何必相煎太急?大概是利欲熏心……可是揭发出我们这些老古董,又有何利可图呢?也许是革命的表现。”他未等我表态,又自顾自地发起感慨,可见那柳星对他们的打击之重。

骆永枫开口道:“这您难道还不懂吗?那小子未必觉得自己做了什么昧良心的事呢!他做了回地下党,深入敌后,揭了我们这个特务组织的老底,将我们这些特务组织成员一网打尽,会觉得很光荣呢!”

刘存炽说:“这些天我总想在学校里遇见这小子,好好问他几句话,但他好像消失了一般,我到医学系去打听,似乎没人听说过有这么一位。”

我说:“我好像也从来没有在系里听说过这样一个人,说不定他那个学生身份也是假的呢。可能根本就是位公安人员。”

“那么,这入社的事……”江宓望着我,眼里带着鼓励和期盼。我当然愿意有这么一群志趣相同的长者为伴,共赏佳乐,就欣然应允。凌蘅素嘱咐说:“此事你可千万不能向任何人提起,包括你最贴心的朋友,甚至女朋友和家人。事关你的安危和前程,千万马虎不得。”

这个日记本隐藏之地只有我知道,即便我将这段事记录下来,也绝不会有人知晓。

1967年2月5日,阴

这几天,我度过了近期最美好的一段日子。因为我唱片的收藏颇丰,社里连着举办了三次活动,都是在午夜过后的解剖楼里。我问他们为什么不改个地点,这里不是被揭发了吗?江宓说,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正是最安全之处。真是大有道理。

每天上班的时候,我在医院里遇见江宓,都装作不甚熟络,不多谈工作以外的事情,以免引起猜疑。春节在即,全市的武斗似乎并未降温。今天,急诊里来了个武斗中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工人,肋骨断了六根,怀疑肺已受了损伤。拿到X光片,我四处找江宓,因为我只信得过他的读片判断。不料江宓仿佛消失了。我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果然,放射科的小马告诉我,江宓因为牵扯入前一阵“月光社”反革命大案,审查结果认定有罪,被区公安分局逮捕归案了。

两个小时前,我又去了一次解剖楼,没有任何集会的迹象。很奇怪,一样共同的嗜好能如此深刻地筑就友谊,不过结识了数日,整晚我都在为江宓担心。同时,我也在为“月光社”的同人担心,江宓被捕,别人能幸免吗?忽然觉得同样是短短数日,自己已经对“月光社”有了深深的眷恋,不单单是因为在那里能寻到知音,更多是因为长期以来对自由的渴盼,在“月光社”里得到了释放。

1967年2月8日,多云

最近,写日记的心情荡然无存。几天来一直没有在医院见到江宓的身影,我仍旧夜夜去解剖楼里查看,也再没遇到过一个人。不过今晚,也许大年三十真的有喜庆之处,我终于在老地方见到了江宓和刘存炽。

两人看上去都很憔悴,江宓的脸上有几处明显的殴伤痕迹,刘存炽则一瘸一拐,显然也受了不少委屈。我难过地问:“刘老,原来您也被捕了?”

刘存炽笑笑说:“一点皮肉之苦,算不得什么。”说话间,凌蘅素、骆永枫等人也陆续到了。我心里感慨,这些人似乎和我一样,没有所谓的“家庭”,大年三十,还跟游魂似的。我忙着布置上唱机,江宓伸手拦阻说:“小萧,今天就算了,最近风声紧,还是小心点吧。现在唯一安全的就是你一个,一定要保持下去。我们两个只是来和大家见一面,报个平安。”

凌蘅素等人的脸上都带了凄恻,我忽然觉得有些不解,问道:“刘老,江大夫,你们今后是不是没有麻烦了?他们是不是放过你们了?”

江宓带了一丝苦笑说:“不错,是再也没有麻烦了。”顿了顿,又用慈爱的目光看着我说:“小萧,今后尽量不要去放射科找我,即便去了,见不到我,也不要问,以免给自己添麻烦。”

我点头称是。奇怪的是,照理说江、刘二人的返回,该让我踏实才是,可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只好爬起来,写了这点日记。

1967年2月15日,晴

我因为无家可归,春节这些天,大多时间是在医院里度过。每晚,我还是会到解剖楼里去看一看,希望能碰到“月光社”的亲人们。但一无所获。原来众人还是比我更幸福,至少有家的温馨。而我因此格外思念依依,还有劲松,我的好朋友,你在哪里?

今夜格外冷。午夜过后,我还是睡不着,下了宿舍楼,抱着侥幸心理再次进了解剖楼,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只见“月光社”的所有成员几乎都到场了,虽然由于我的缺席而没有任何音乐飘香,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喜气洋洋,蕴藏不住笑意。莫非峥嵘岁月里的春节一样给人带来美好的心情?

我大惑不解,问身边一名化学系的讲师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向前一指:“看他们两个就知道了。”

不远处,众人簇拥着凌蘅素和骆永枫。骆永枫身着藏青色西装,腰板笔挺,更显得气宇轩昂,一副络腮髭须经过了更精心的修剪;凌蘅素则是一身猩红的毛料旗袍,施了脂粉,长发依旧披着。两人的脸上漾着幸福和喜悦之色,光彩照人,不由令我感叹:他们俩虽然年纪都不小了,但这样的气质,还是堪称一对璧人。

原来两人在今晚结婚。

虽然认识的时间不算长,但在此之前我已经听说,两人彼此倾心爱慕已久,只是都心高气傲,不肯先开口向对方直抒心意,加之两人都好强,一心扑在事业上,所以迟迟没有结为百年之好,今天终于走到一起,也算是水到渠成,打心里为他们高兴。

难免这时想到了依依,怎么能让她摆脱“铁托”的纠缠呢?我向他们道了贺,兴冲冲地跑回宿舍,取了几张约翰·斯特劳斯的圆舞曲唱片,在这喜庆的夜晚,正是需要这样热闹欢快又浪漫的音乐。赶回解剖楼时,众人正在向新郎新娘献上礼物。大多数的礼物属于礼轻意重,以书籍、绘画和雕塑为主。忽然,人群发出了惊愕的“呀”声,一阵“吱扭”“吱扭”地车轮响处,一个年过古稀的老者用实验室的推车推出了一个硕大的长条玻璃柜。众人闪开了一条道,玻璃柜展现在众人眼前。我还算识货的,再仔细看就认出,哪里是玻璃柜,分明是个水晶柜,让人瞠目的是水晶柜里居然有一个近乎完美的人体标本!

那标本似乎全由真人的部件制成,肌肉、骨骼、神经、血管都层次分明地摆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可谓巧夺天工。但是要说这标本其实是具尸体也不过分,那水晶柜也更像一个水晶棺材,是谁在婚礼上送这么个不甚喜庆的礼物?

推车的是本校解剖教研室的廖豫昌教授,以前我们的解剖课就是他主讲的。他朗声说:“这里大多数的同仁都知道,这是我花了十五年心血制作的人体标本,宝剑赠名士,骆大夫曾帮我审过56年版的部编解剖学教材,解剖学上的造诣可谓登峰造极,否则也不会年纪轻轻的就成了本市数一数二的外科高手。这标本还有待完善处,但我也想不出更好的机会送给二位了。”

骆永枫显然大受感动,连声说:“这样的厚礼,受之有愧。”手抚着那水晶柜,看了良久,又举目环视众人,两行泪水竟流了下来,哽咽着说:“骆某人生性桀骜不驯,自视甚高,处世难免常常碰壁,尤其这些年,尝了不少苦头,但只有在‘月光社’,才感受到了家庭般的温暖。今日能和蘅素携手,也是在诸位的撮合之下,是我难得的福分。”

凌蘅素也用手绢抹着眼泪,却还没忘了和新郎抬一下杠:“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你在这里领了头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我见状心头一动,悄悄设好了唱机。

《春之圆舞曲》响起,社友们一致要求新郎新娘共舞。两人破涕为笑,落落大方地答应了,在音乐声中旋转起来。

我对跳舞一技毫无心得,但大致也懂得看,两人这么一舞,让我大开眼界。他们是我见过最好的交谊舞搭档,骆永枫的步法如惊鸿凌波,快得令人眩目,凌蘅素的那身旗袍本非跳舞的最佳选择,但因为骆永枫的高妙步法,她整个人似乎在空中飘舞一般,身姿婀娜,如登仙素娥,曼妙无双。

我被这欢乐的气氛渲染,忘了一切莫名的忧愁,使劲地鼓掌,大声地叫好。而就在此时,我忽然觉得有些异样。在我张嘴叫好的时候,因为解剖楼里煞是寒冷,大口大口的白气从我嘴里冒出。可是,当我环顾四周,再没有另外一个人的嘴里是冒着寒气的。一种恐惧感在我心底陡然升了起来,和身遭的明快的音乐舞蹈格格不入。在这样寒冷的空气里,一个血肉之躯张嘴呼吸或说话时,一定会有白气升起。

这是这些天来我第一次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这个“月光社”里都是什么人?是不是和那天晚上我所受到的捉弄有关?

再仔细观察身边社友,和平常人没有什么区别。我前方两尺远处站着生理教研室的教授焦智庸,我试探着伸出手,在他肩头上拍了一下、两下、三下,手拍得越来越重,几乎能把人拍痛,但他浑然不觉,一直没有回头。

我的心狂马般乱跳起来,呼吸似乎也难畅通,大概是平生第一次,真正感到了恐惧。

但我将这突如其来的恐惧感努力抑制住了,无论身周的是人是鬼,这欢乐喜悦的气氛是真实的,也是这么多天来唯一的一次,我希望这份喜悦延续到永远,不忍冲断。于是我悄悄地退出了解剖楼。掩上楼门后,仍能隐隐听见音乐声,音乐也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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