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惜予其实一直很庆幸有林其洲这么一个竹马,虽然他从来没有将这种感情表现出来过。
刚过完生辰的郭惜予第二日便被送完玉山,说是送也不全然正确,父亲带他到山脚之后便离开了。郭惜予迎着满天飞雪,一个人爬上玉山,等他筋疲力尽地抵达山顶的时候,只看见一个同自己差不多岁数的男孩独自站在偌大的广场上扎马步。
“两个时辰,”从正殿里慢慢走出个年轻男人,他拿了碗水放在男孩头上,“比起其洲你还少半个时辰呢。不得了不得了。”
被唤作“其洲”的男孩勉勉强强维持着身体的稳定,根本无暇去回应。
男人朝郭惜予招了招手。
郭惜予累得眼前发虚,摇摇晃晃地朝他走去。
“惜予?”
郭惜予点点头,喉咙泛着血腥气,他现在只想喝水。
“我叫慕清,从现在开始,便是你师父了。那个是林其洲,比你入门早那么一两天,姑且也算是你师兄。”
林其洲头上顶着一碗水,根本不敢有什么大幅度的动作,一顿一顿地将脖子转了几寸,朝郭惜予露出一个夸张地微笑,或许是嘴角咧得太开了,他感觉头上的碗一阵晃动,立刻僵在那儿,抿着唇,眼珠子拼命地朝上翻,试图确认有没有水漏出来。
郭惜予看着皱起一张脸,五官都拧在一起的林其洲,打从心底里拒绝了“师兄”这个称呼。
林其洲可顾不上别的,这天气被一碗水从顶上浇下来的感觉想想就让人头皮一紧。他感觉自己找回了微妙的平衡,满意地将视线转回正常高度,还没开心多久,就看到越来越近的郭惜予的背影。
郭惜予从进山门那会儿就两腿发酸,慕清说领他回屋休息,他才一迈腿,肌肉酸疼直逼心窝,控制不住地整个人朝后头倒了下去。
这一下,郭惜予撞到了后面扎马步的林其洲,两个人在地上摔成一团,碗里水的毫无保留地浇了他们一脸。
郭惜予舔了舔嘴边的水,冷归冷,还是很解渴的。
林其洲则抱着从头上跌下来的碗,抹了把脸上的水,冻得连发抖都没力气,第一次觉得这个师弟要不得。
接下来的日子里,林其洲没少朝郭惜予嚷嚷,而对方最常做的就是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一番,然后扭头走开。
偶尔郭惜予也会和林其洲吵上那么一两句。
“郭惜予,我是你师兄!师兄,师兄懂吗?你得听我的!”
“你就比我早入门两天装什么师兄。”
“早入门一天我也是你师兄!”
“谁厉害听谁的。”
“郭惜予,你小子是不是想打架!”
两人这架一打就打了十年。
年末的时候,林其洲总是会被家里人带回去团聚,而郭惜予像是被遗忘了一般一个人留在清冷的玉山上独自过了一个又一个春节。
林其洲每年回到玉山的时候,看到的郭惜予要么在广场上练着剑,要么在藏书阁捧着本书,要么就窝在铸剑室里不分昼夜,只有一点是肯定的,他脸上的表情一年比一年少,一年比一年冷。
这样子的郭惜予,林其洲更讨厌了,便愈加卖力地找他茬儿,可随着年龄的增长,郭惜予却是连话都不愿意同人说了。
他偷偷地去问慕清,是不是郭惜予家里出了什么事,怎么一点儿消息都没有。慕清只否认说,每一年郭家都会派人送大量的生活用品,矿石材料到玉山上来。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接他回家呢?林其洲这个疑问在心里头压了好久,直到他见到郭翌。
郭翌是郭惜予的胞弟,生就羸弱,受尽家人宠爱。
看着狐裘加身,面色红润的郭翌,林其洲脑海里想得竟然全是郭惜予那张面无表情的死人脸。
郭惜予在寒冷彻骨的玉山上练习得汗流浃背的模样,浑身酸疼仍旧咬着牙不坑一声的模样,独自立在山崖上观雪的模样。在郭翌锦衣玉食的时候,他的生活中只有一柄长剑作陪。
于是,林其洲当下便回了玉山。
第二日,郭惜予十分疑惑地看到了连夜赶回来的林其洲。
“你?”
“郭惜予你多说几个字会死吗,”林其洲没好气地开口,“我来陪你。”
郭惜予显然被这话吓得不轻:“什么?”
“我说,我来陪你过年啊。”
郭惜予更加不解地看着说完这话,便提着把剑要和他切磋一把的林其洲。
林其洲抬手出剑,剑锋直直地指向郭惜予,朗声说道:“以后每一年我都陪你过,所以,你小子,别什么都藏在心里啊。”
“你这家伙莫名其妙地在说些什么啊,真恶心。”嘴上虽然这么说,但郭惜予分明笑了。他的笑像是初雪后的第一丝熹光,带着冰融的脉脉温情。
“喂,有这么说你师兄的吗!这次非把你打趴下不可。”林其洲见郭惜予拔出腰间的长剑,准备妥当,脚下用力便冲了过去。
郭惜予也迎了上去:“哪次不是你先趴下的。”
他们的架打了十年,今日便是个头了。
不得不说,林其洲平常看上去吊儿郎当总是钻空子偷懒,实力还是不容小觑的。也不知道来来去去多少招,到最后林其洲都累摊在地动弹都费力,郭惜予则死命靠着杵在地上的剑,勉勉强强维持站立的姿势。
“郭惜予你可差不多点吧,就我们俩人还要什么形象,累了就坐下休息。”林其洲大口大口喘着气,胸口一起一伏。
郭惜予着实没气力还嘴。
林其洲一个翻身,直起上半身,盘腿而坐,斜着眼看向郭惜予:“长大了真是一点都不可爱,还是小时候乖,话都说不清楚还知道一口一个哥哥的,现在连个师兄都不原意叫。”
郭惜予听着林其洲在那里“可惜啊可惜”的哼哼唧唧只觉得脑壳疼:“你在说谁?”
“自然是说你啊,”林其洲抱着双臂,煞有其事,“我这次回家见到伯父伯母了,还有你弟弟。”
郭惜予呼吸一顿,半晌之后像是漫不经心地开口:“他们怎么样?”
“都挺好的,一起吃了顿饭。你弟弟身体好像变得不错了,还和我过了两招。”
“是吗?小翌都没和我说他会使剑。”郭惜予低头像是在自言自语。
“说起来,你弟弟倒是比这个哥哥有礼貌多了,还是他让我好好照顾你。”
林其洲记得切磋完后,郭翌跑来找自己。
“我哥哥一定比我厉害很多吧。”
林其洲没料到郭翌会突然谈起郭惜予,挠了挠脸,模棱两可的回答:“啊?嗯,你说郭惜予?哦哦,他,他是挺厉害的。”
“哥哥他一个人,一定很辛苦。”郭翌抬头看向夜空中的弦月。
“你还记得他啊?”林其洲想起郭惜予离家的年龄,有点好奇地问。
“我和哥哥其实是一胞所生,只不过我身体弱,两人长得也不像,旁人总觉得我比他小了几岁。哥哥他自己明明也是个小孩子却总是处处留心照顾我,相处的时间再短,我也记得。”郭翌的声线和郭惜予还是挺像的,就是更来的细腻。
“父亲的想法我不懂,我只知道我和母亲都很想哥哥,”郭翌朝林其洲深深弯下了腰,“以后的日子里,也请您和哥哥好好相处。拜托了。”
回忆至此,林其洲忍不住感慨:“郭惜予你可有个好弟弟啊。”
郭惜予长舒了一口气,挺直了腰,收好剑,虽说脸上看不出来,但林其洲总觉得他挺开心的:“自然。”
“欸,你知道吗?我那时候才想起来,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没几个月,直接尿了我一身!我说我看你怎么总觉得眼熟还欠揍。”林其洲连忙爬起来,追着郭惜予离开的身影。
“我刚出生几个月的时候,你才多大,能记得什么?”郭惜予反驳。
“我不记得不还有伯母吗。还有还有,你小时候经常跟在我屁股后头喊我哥哥的,你知道么?其洲哥哥,你现在再喊一次……”
“好吵。”
之后,郭惜予还是那个山崩地裂面不改色的阴沉少年,林其洲还是三天两头想要替师父清理门户,但他们并肩看了一年又一年年关的飘雪。关于这一点,切身体会过之后林其洲觉得,郭惜予的表情少可能纯粹是冷风吹多了。
常年不在玉山的慕清得知其中缘由的时候,满意地拍着林其洲的肩:“做得不错。现在惜予才像个样子。”
郭惜予知道,如果没有林其洲的话,自己或许早就成为一个无趣的人了,似乎有这么一个师兄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不过当他正觉得指不定哪天就能自然而然地喊出“师兄”两个字之前,宋落书出现了。于是他第一次撒了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