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
初晞是听着外头的响声醒的，迷迷糊糊间她想到也许是爹爹回来了。
在浅露的晨光下，初晞迅速地穿好了衣服。爹爹这次远门可出得太久了，一定给自己带了很多好玩的东西，她这么想着，不禁兴奋起来。
突然间，娘亲冲了进来，紧紧地关上了门，又把房间中央的桌子推到门后，死死抵住。
“娘？”初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娘亲用力拉过她，不说话直掉眼泪。
“是爹爹回来了吗？”初晞抱住娘亲的脖子，小声地问，然而回答她的就只有被泪水打湿的后衣领和止不住的颤抖。
“孩子，你别怨我，我们一起找你爹去。”初晞很疑惑，找爹爹这件事她很愿意做的。
凌厉的剑气直接把门劈成了两半，连带着一分为二的桌子砸在地上，像是鼓槌擂在胸口，身着黑衣的蒙面人根本不受阻碍地闯了进来。
初晞永远记得娘亲最后那个充满绝望与痛苦的眼神，随后只剩下满目的殷红。
她跪坐在地上，兵器的锐利近在眼前，瞳孔下意识放大，全身的血液都好像凝固起来了，手提不上劲，脚也无法移动丝毫，甚至连眼皮也合不拢，外界的任何声音都听不到，只有自己的心跳震得鼓膜发疼。
恍惚间她感受到了娘亲那双温暖的手轻抚脸颊的触感。
丝质的衣角轻柔擦过，身形移动带来的风将淡到几不可闻的香味带入鼻尖。
稍显纤细的月白色身影像是凭空出现的神仙一般挡在了初晞面前。她侧压手腕轻描淡写地以剑颚斜向上一挡，金属相击，下一秒黑衣人手中的剑就被击飞，女子看似毫无力道的迎击让他失去重心的向后倒去。
黑衣人后退几步，勉强稳住身形，随即夺门而出，脚下施力便想离开。而女子却比他更快，右脚轻点地顷刻间腾空而起朝人跃去，她手中的剑直刺其后背。黑衣人眼看逃脱无望，指尖微动，细小锐利地银针直接袭向女子面门。一瞬的变故让一旁的初晞看得呼吸骤停，这么近的距离几乎无法闪避。而面对这般突然的偷袭，女子竟是迎了上去，像是早已知晓轨迹般，在暗器即将划伤脸颊的前一刻，毫不犹豫地后仰，银针几是擦着鼻尖掠过的，而方才胆大的上前使得黑衣人企图拉远的距离又一次缩近，她将人踹落，同时借力稳住身形，向前一个利落的空翻，来到敌人的正面，执剑的手无一丝多余的动作直接划向咽喉。黑衣人的颈间带着细细的血线摔在地上，这次他再也无法起身了。女子则从容落地，连气息都没有丝毫紊乱。
女子挥了挥手中的剑，将它收进腰侧的剑鞘，背影透露些许疲倦。她站在原地良久，也不知是在思考什么，起了微风，稍加挽束的黑发经过打斗显得些许凌乱，在腰际轻轻摆动。
女子转过头，盯着初晞看了一会，缓步走来，披着晨曦。
逆着光，女子的脸看不真切，只听得耳畔声音如风吹荷般沁心。
“喂，小家伙，想不想学剑？”
她伏下身子，用袖子替初晞擦了擦脸上的血迹。
初晞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眼睛。长而浓密的睫毛时不时上下掀动，瞳色浅，水润润的极有灵气，像是有星光浮浮沉沉。
“我说，你想不想学剑？”女子又重复了一遍，抿了抿微翘的唇，似是在忍住笑意，支起左手托着腮，回望着初晞。
这张脸看上去天真无邪，一时间让人无法想象她和方才杀伐果断的是同一个人。
“说话。”命令一样的语气听起来倒像是孩子在撒娇。
初晞下意识地要回答，许久也只是煽动了嘴唇，没有发出声音。最终，她点了点头。
女子意味深长地看了初晞一眼，她直起身，朝初晞伸手想要拉她起来，“我叫落书，宋落书。”
宋落书。
这名字进了耳朵便像是被敲了一下的铜钟，在心中一圈圈回响。
大片大片艳丽的朝霞和褪去的夜色交织，东方的太阳正在寸寸升起，明亮的区域不断扩大。
当初晞握住了宋落书递过来的手才知道，外表看着去去白白嫩嫩的，实际上指间却布满了长年累月因握剑而形成的细茧。
柔软，有力。
宋落书捏了捏掌心中小小的手：“最后一遍，想学剑么？”
初晞仰头，认真地回应宋落书的注视：“如果能报仇的话，我要学。”
周遭的空气中还充斥着血腥气，但天已然亮了。
六年前，在初晞还只是初晞的时候，第一次遇见了宋落书。她记得宋落书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分明笑了。
后来有一次，初晞想起来这事，倒也问过宋落书，当时她为什么笑。宋落书回忆了一下，是这么回答的：“你那时候呆呆的，还不说话，我怕你被吓傻了。”
“你知道，傻了的人我可教不来。”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点。
傻了的人是你吧！初晞提着宋落书口中请高人铸造，其实是路边随手捡的铁剑，黑着脸走开了。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我们走吧。”宋落书将初晞从地上拉了起来便松了手。
初晞走过去跪倒在娘亲面前，亲手合上了她因惊惧而未阖的双眼，再也没回头的踏出了房门。
往外走的时候，初晞看到原本干净的院子落下了一地被剑气割裂的碎叶，石凳石椅东倒西歪，七零八落的尸体从垂花门向里铺满一路，几个时辰前还坐在她床边哄她入睡的乳娘，总是羞涩地笑着的自小一起长大的丫鬟；过了垂花门，外院的空气依旧充斥着血和火油的味道，给她偷偷做糕点的胖厨师，平日里绷着脸一丝不苟的管家，只要一回想音容笑貌都清晰的不得了，但他们现在都歪在一边了无生机。
开得正艳的月季花染上了血晃得初晞眼前一阵一阵泛红。
最后在大门口，初晞看到了爹爹的尸体，直到最后一刻他都没有往门内后撤一步。
“我赶到的时候，你爹还活着，”一路上都跟在初晞身后没出声的宋落书突然开口，“‘我女儿在里面’他就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初晞一样跪在爹爹面前，摸了摸她以前总是很讨厌的胡渣，然而已经不会再变长了。
“他很厉害哦。你爹是个很厉害的人。”
初晞抹了抹不知不觉留下来的眼泪。
“你只要记住这个就好了。”
“走吧。”初晞的眼神直率坚定。
宋落书点了点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出了个火折子，吹了口气将它抛进园子。火焰腾得一下燃起，房屋燃烧着的噼啪声带来了漫天飘散的灰烬。
“最后看一眼吧。”宋落书蹙了蹙眉，猛然升高的温度让空气都皱了起来。
“不用了，我们走吧。”初晞的声音平稳得吓人。
她的眼里是火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