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手里的追魂香光滑得像瓷面,近看如同椭圆的木头梆子,他听说世上没有追魂香找不到的魂魄。
绸缎袍子曳了一地,他嫌碍事随手一拖,青绿的袍子散落在地即刻化为荒烟。明乐一行人在后面追着,林安有些吃力的往阴暗处逃去,他得走到林子里去找入地府的地窍。
他一定要找到仟胡,问问她到底为什么。
走到林子中央的时候他被穆春雪拦住了。
明乐松开穆春雪的手走到仟胡面前,当着衣泽的面出了这样的疏漏,还是被一个小鬼头摆了一道,她面无表情,伸手向前,沉住气说道,“你若现下将追魂香乖乖交出来,我可不为难于你。”
林安抬眼看着面前女子,在月光下透着一股沉沉的怒意,看起来不是什么好说话的茬。脱了外袍的林安身影异常削瘦,简直是瘦骨嶙峋,他的手紧紧攥着追魂香,恨不能将之藏入皮骨,他又见那女子的垂在衣侧的手在慢慢凝聚内力,以此可见她方才所言不是唬他的,他的眉头一松,将手伸向她,“好,给你。”
倒是个软骨头,明乐这么想着,上前去接,怎料这林安竟然抬手放出一股绿烟,原以为乾鬼根本毫无反击之力的明乐这下被熏得够呛,眼睛火辣辣的疼,穆春雪虽马上将她拉开,但那绿烟就算只沾了半点眼皮都睁不开。
“追!把这小鬼捉住,老娘灭了他!”真是可气,从店里骗了东西还弄伤她得眼睛。冰凉的手抚着她的眼皮,穆春雪低声问,“眼睛怎么样?”
“无碍,这是鬼气,熏了瞎不了,就是疼了点。”也管不上穆春雪难得的体贴,她揪着他的衣袖,着急的扯他,“走。”
再不追那小鬼都不见了!
穆春雪却不动,他在林安的眼神里闻见浓重悲哀的味道,那种待在暗夜里,没有光彩,没有希望,甚至没有灵魂的眼神。
尾随而来的薄川和少嫌已恰好将林安两面包抄。后者捏着追魂香节节后退,听到动静的明乐凝思片刻后,扯大嗓门喊,“谁抓了他这个月银钱我多给一半!”
可那林安在跑路方面似乎很有天赋,分明已被围住前后,他却往一边走去,引得薄川出手后随机转身遁向少嫌,制造混乱后腾空几步落地逃出。他最后在脚底下察觉到异样,瞳孔里闪现一丝欣喜,找到地窍了。
在林安脚下慢慢生起黑色的漩涡,像是要将他吞了下去。明乐眼睛还是痛得睁不开,只听见林安逃窜得声音突然不见了,心里似乎猜到了,只觉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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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沧华(无字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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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嫌拿着扇子也不由气得一合,林安竟在他眼皮底下逃了,再加上银票最先还是过他的手,要说这脸面,他丢得可比明乐烂多了。身旁闪过一道暗红,风吹半刻,薄川已站在地窍上。
“你要去地府?”看见那暗红的身影处在漩涡之中,少嫌气得想吐血,这女人是脑子有问题吗?拿不回来就拿不回来,为了那多一半的月前何苦呢?追魂地府那是随便进出的地方吗!
薄川沉默着随林安缓缓落入,清澈的眼睛匆匆望了少嫌一眼,随后又低头。
“给我回来!小爷给您两倍的月钱!”不就是钱吗?他曲少嫌最不缺的就是钱了,可薄川眼皮都不曾抬一下,眼见就要完全消失于漩涡中,少嫌急得跺脚,“我这是上辈子欠你的了,小姑奶奶!”掐着扇子,往前冲刺,随后闭着眼睛朝那即将消失的漩涡倒头栽下去。
飞身上前的穆春雪却只扯住了少嫌的衣服碎片,明乐摸索上前,被脚底石头绊了一下,倒下后她趴在地上无措的在地上摸索,“人呢?他们人呢?”说着竟有些哭腔。
穆春雪走近扶起她,明乐不肯起,他就强拎着她起来。慌张的推开他,明乐合着眼睛沉声气静的问,“为什么放走林安?”以穆春雪的实力,早在之前就能擒住林安,但是他并没有。
“我做的很多事不需要解释。”他恣意惯了,不喜欢明乐这样的质问,但谁叫她现在伤着眼睛,薄川少嫌又去了地府,若要打打闹闹现在也不是时候。
“你对我的事总这样不上心。”明乐闭着眼摸索着旁边的树,决定此刻先回无字店找娘亲找找路子。
看着明乐伸手探路的样子,穆春雪心里又气又笑,女人就是喜欢借题发挥,可怜他一向寡情惯了,从来不善应付这些。最后看明乐显些撞在树干上时,他走上前去照常扯住她的衣襟,“你知不知道你走错方向了?”明乐反身推他,却被轻松闪过,她恼火得冷哼,转身继续迈着步子走,心想,前几个时辰她才因为穆春雪的事险些和衣泽动了干戈,可方才林安的事他却不肯尽力帮忙,不免觉得自己有些多情了,这人为未将任何承诺宣于口,可她却满心认定了,真是好笑。先回去找衣泽求助,等找到薄川和少嫌后她再跟他好好算个帐!
“你又走偏了。”走在后面的穆春雪摆摆手,短吁一声走上前去半蹲下来,扯了扯她的手,“我背你。”
“我自己能走。”
“等你走回去,怕是少嫌他们都已经去投胎了。”
思考片刻,明乐趴到他背上。穆春雪浅笑,寒眸往后想望望她的眼睛。
似是察觉到了些什么,明乐拍拍他的背,“走快点。”
穆某人勾起嘴角,眼角在夜色中弯得狐狸,“好,你说的。”
随后树叶打旋,风折枝桠。明乐惊得抱紧他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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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沧华《无字店》乾鬼(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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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无字店内衣泽在后院对月独酌,眼神染上一抹莫测伤情,似乎顺着这无垠的黑夜,她能够望到很远的地方去。半个时辰前谢晓尘同她在后院,酝酿了许久后将刚从魔界那打听到的消息娓娓道与她听。
她情场不顺,未想明乐竟也随了她,现在能做的,就是让魔界的人早些找到穆春雪,趁着明乐情根尚未深种,便将这一无端孽债了了。
“娘!”
前厅,明乐的声音穿破廊庑冲入她的耳中,褪去眼角黯然,她随意找了窗柩将酒壶放下便走去堂前。
到了前厅,看见明乐在穆春雪的搀扶下慢慢走到椅子旁边坐下,她语气奚落,“小小乾鬼,便让眼睛吃了亏,不中用!”
若是平常人家的姑娘在外受了委屈回家还被嘲讽必然气急,可明乐是习以为然,从小只要是在外与人打架斗殴,输了衣泽说她没用,赢了就说她只知道动手脚脑子白长了。
“是是是,我没用,娘,薄川和少嫌跟着林安入了地府,你快快想想法子!”
未想到少嫌那小子也跟着去了,衣泽盘算着这两人是有戏了。她从袖中伸出纤指,撒了一把星光般的辉芒朝向穆春雪,那层微蓝的光覆在穆春雪身上片刻后慢慢淡下去,“我在你身上放了於饮灰,一天内可自由出入地府,你去方才他们消失之地,洒上指尖血,便可入地府。”
“什么?”眼睛看不见的明乐这才听出了衣泽这话是对穆春雪一个人说的,“娘,你把我眼睛治好,我和他一起去。”
“鬼气不是什么灶台烟,一时半会治不了,何况你去了也是添麻烦。”转而衣泽又继续向穆春雪交代,“我这於饮灰是从地府忘川河主朝见那得来,地府只有他有这东西,届时他会来找你,你便直接找他帮忙。去吧。”说完衣泽微抬下颚,示意他可以走了。
也不知反应力为何突然敏捷,明乐抓住正准备走的穆春雪,牵住他的两根手指,偏脸对衣泽说道,“娘,把於饮灰给我一点,我要跟他一起去。”
衣泽随手将她定住,对穆春雪挥了挥手,又说“去吧。”
以免明乐蒙着眼睛在店里胡思乱想瞎操心,穆春雪走前先对她说了句,“我会早点回来。”这才离开,迈入暮色。
穆春雪走后,衣泽悠哉的去帐台随意过目了会账簿,这才将明乐的定身术解开,“人家只是去地府寻人,你便坐不住,哪里生出你这么个出息货?”
活动了手腕,明乐心想不担心才怪,穆春雪若是被个把小鬼头耍了便也罢了,就怕他那怪脾气和地府的人杠上,更别提来几个女鬼看他皮相好,唉呀!明乐想到这把手一拍,“娘,你便带我去地府瞧瞧,长个世面!”
“瞧什么?当初怀着你的时候去地府闹了一场,如今冥帝仍然怨我坏了规矩,去了也是讨嫌。”她靠着太师椅,凭空从手中变出一本薄薄的皮纸书,这是她废了好些心力得来的,上面墨蓝的笔画,记载着魔族近百年来的变故动荡。看到二十年前一处,她定睛凝目,虽之前已知穆春雪所来何处,但二十年前着一桩无奈事,倒是万万不曾料到,当下明了一些东西。却被明乐的惊呼吓出声,“娘!你不厚道!明知自己与地府有前怨,还让他去,还有薄川和少嫌,这下好,三个人全栽里面。”
“你若再这般声如洪钟同我讲话,我便让你当个哑巴。”挥手收起书卷,衣泽狭眼眯着门外一片夜色,打了个哈欠,“纵使真遇见个把看不惯他们的,想必也不会直接连累开罪的。”何况那会面之人乃是地府忘川河主朝见,与衣泽有五百年交情,当年便是他给的於饮灰出入阴间查问命簿,此人重情义不重规矩,当初便也因着这一点,与之一见如故.....何况,朝见也算是半个魔界人,那魇姝宫宫主婧夕更是与他师出同门,穆春雪这一去,也算是还了他之前帮她追寻郾相蝶之魂的人情了。
然明乐不知这一层关系,仍旧心绪不宁,想再和衣泽啰嗦恳求几句,后者却站起身来打断她即将出口的疑问,“原本是盘算着在这待个年半,可店里的床没一张够我好睡,唉!竟是一晚也多待不了。”
什么?现在就要走?她这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就这么说要走,她心里头没准备,有些不舍,“娘睡不惯罢了,要不去姨娘那里挤一挤?”
衣泽柔柔的绽出一抹笑,“挤不得。”
她要找的东西还没找到。只是明乐这,穆春雪最后恐怕是她的劫难,可眼下若是带着她走,这死丫头必然死活不肯的,那便受着吧,世间不乏时间遗忘。
灰裳摆动,游龙身姿,转眼她移至门口,看周围最近的几户人家皆以熄灯入睡,也不怕惊扰了谁,月光厚厚的堆在她脚边,不由愉悦了眉眼,“今夜之月最是赏脸,知我要走,为我明路。”
听这话是即刻要离开,明乐瞎摸着椅子站起身往门口走去,“娘,你又要去哪?”
“找一样东西,如今已有眉目了。”衣泽捻指转了个法,回首摆出指尖之法朝明乐眼上覆去,低声道,“守得心魂,可渡万事。”随后挥袖化空。
明乐心里有些失落,看了看空旷的大堂,在烛光微闪中引得人落寞,又坐到原来得椅子上,她眨了眨眼睛才发现那鬼气早就没了,讶异之余明白是衣泽走前给她治好的,自她掌店后,母女便是聚少离多,次次都是说走就走,也不知她那娘亲究竟在找何物,想来想去,明乐也只能猜测那所寻之物多半与她爹有关。
夜色浓了,她没关店门,只等着其他三个早些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