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素来崇拜自己的弟弟问住,她这个自诩女秀才的姐姐自觉脸面挂不住了。
他们这里只是个偏僻的小村子,距离最近的集市徒步都要走上二十几里路,除了各种税令,朝廷的政令何时曾下达到这里呢?所谓的天高皇帝远,也不过如此了。
一姓乡绅,就是她们这些小农头顶的天,安国利民?等她哪天真做了一方诸侯再去考虑吧!
“阿姊每次回答不了就这样!”月满揉着脑门儿小声嘟囔。
少女捏起拳头凶悍地挥了挥,“继续读,再多话信不信我揍你?”
“月牙儿,准备碗筷,饭好了。”月家阿娘的声音自灶下传来。
“来了阿娘!”少女应了声转身向灶下走去,月满在阿姊背后偷偷吐舌头做着鬼脸。
阿姊太凶了,自己词穷还偏不承认,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嘛!孔夫子不是说了,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许是感应到了有外人注视,冲姐姐使完怪的月满忽然转头朝秦钺所在的窗子看来。
当看到站在窗边的秦钺,月满惊喜地眨巴眨巴眼睛,张口就要大喊灶下的阿娘阿姊。
却见窗内脸色苍白的客人,忽然抬起食指竖到了嘴边......
虽然不解,月满还是乖巧地闭上了嘴巴,只留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在他身上打转。
看他果真未声张,少年努力笑了笑,抬手合上窗子,忍着脚下的剧痛背靠到墙上。
真的不想,用这幅模样见人啊......
刚才深陷梦魇,涔涔冷汗打湿了全身,狼狈自不必说,就自己这双千疮百孔的脚,站直身体尚且困难,实在不像是有能力报恩的样子。
自己奄奄一息之际蒙人收留,此恩可谓无以为报,无论如何,自己都得打起精神来,不能再为这户农家人增添麻烦了。
打定了主意,秦钺深吸了口,忍着剧痛穿上靴子,挺直脊背,大步朝门口走去。
打开门,却觉脚下一绊。
低头则见门槛外放着一条破旧的小板凳,板凳上摆放着一叠衣服,最上面还放着双洗刷干净的鞋子。
少年愣了愣,弯腰捡起。
这是一件赤膊的土褐色无袖夏衣,和一条黑色的单裤,看尺寸应是给男主人刚缝制好的新衣,尚未来得及穿,料子是寻常百姓家自织的粗布,虽不够柔软舒适,却是极透气凉快的。
一双黑面白底布鞋,鞋底稍有磨损,应是月家阿爹正穿的。
衣服是崭新的,鞋子是半新的,但都洗的极干净,放在自己睡的房间门前,显然是家里的主人为自己准备的。
少年自盘缠丢了后,身上的衣服穿了很多天未更换过,昨日又在河里经历过一番浸泡再晾干,皱巴的已经不成样子,味道也是一言难尽,更休提裹着伤脚的靴子了,自己此刻隐隐都能闻到腐肉的味道。
少年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了滚。
如今,还有什么能比一身干净清爽的衣服更能吸引他的呢?
“呀,你醒了?”
将装馒头的竹筐放到院里石桌上,月牙儿抬头便瞧见了踏出屋门的瘦高少年。
嗯,除了脸色还有些苍白,额头上挂着许多汗珠,看起来精神不错呢。只是,这会儿有那么热吗?
月牙儿纳闷地转头看了眼东方尚还算温柔的晨曦......
少年点着头,身体略是僵硬地走近。
“昨晚睡的好吗?”少女冲他露出两颗虎牙来,笑眯了眼睛。
他昨晚的状况太糟糕了,不知道一晚上过去,有没有感觉好些?
秦钺低头,第一次打量起眼前身段娇小的少女。
只见她一身土黄色素裙,裙角与袖口处打着几处颜色深浅不一的补丁。肤色也不似家境殷实的女子保养的那般细嫩白皙,两条辫子倒是黝黑黝黑的发亮,活泼洋溢地在肩头晃来晃去。
娇小如她,小脸算不上精致,却也颇为秀丽,笑起来眉眼弯弯,露出两只尖尖的虎牙,很是干净伶俐。
“很好,”少年面不改色,俯身道谢,“多谢姑娘一家赐饭收留。”
月牙儿上前一步,虚扶他的手臂,眉眼间的灿笑,竟比光芒初绽的晨曦还要耀目几分,“你别这么多礼,阿爹说了,出门在外,难免为难,你路过这里,就是与我们的缘分。”
缘分吗......
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也有生活,也有属于自己的缘分了?
无意间听过昨日她与铁牛的谈话,少女的善良便在少年的意料之内,饶是如此,此刻这张小脸上挂满的灿烂,还是灼伤了少年的眼睛。
收回自己的手臂,“有什么我能效劳的,请尽管开口。”
他的开门见山令月牙儿有些意外,她有些羞涩地挠挠头,施恩图报总归不是种好感觉,“这个......还是等我阿爹回来再说,我们先吃饭吧。”
昨晚阿爹也就那么一说,谁知道究竟需要他做些什么啊。
“对了,门口有阿娘为你准备的衣服鞋子,怎么不见你换上?”
少年喉结再度动了动,“已多有叨扰,阿婶无需费心。”
真的吗?少女狐疑地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这是夏季哎,他这一身破旧衣物虽然看料子质地要好一些,但是这样穿下去......
就在这时,一阵风过,一股说不清道不明一言难尽的味道迎面扑来。
少女皱了皱鼻子细嗅气味的来源,不自觉向少年靠近些许。
对于她突然靠近的举动,少年先是愣了愣,忽然神色大变,登登登后退几步,脚步有些踉跄地向院门走去。
说是走,其实不如说是逃反而更贴切些。
“哎?你去哪?”少女惊讶。
“你们先吃,我去去就回!”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少年似乎有些气急败坏。
看他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院子,月牙儿一脸莫名其妙地与弟弟对视。
“内急?”
所以方才那股恶臭是......
想到这,少女臊红了脸。
话说今早天未亮,月家阿爹就出门去了田里。
蹲在田头看着禾苗上稀疏的露水在逐渐升高的日头下渐渐蒸发不见,他这才摁灭了烟斗里的星星微火,叹了口气起身打道回府。
“老月,早啊!”
村口半人高的大青石上,蹲坐着一个也在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一脸愁容的中年汉子,看到月家阿爹迎面而来,在脚下磕了磕烟斗眯眼打招呼。
“又被嫂子赶出来了?”
邻居见面,总是要寒暄几句,问候一下家长里短,或者互相调侃一番。
“都是头发长见识短的婆娘,”壮汉啐了口唾沫在地上,眯眼哈哈大笑,露出一口发黑的大黄牙,“她们哪知道咱爷们儿抽这口旱烟的舒坦?不就是嘴巴臭点?难不成老子不涂脂抹粉还不让上炕了?”
知道他是个外头横家里怂还死要面子的性子,月家阿爹笑笑并未接话。
“你这是又去田里看庄稼了?咋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