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诀沙声,花中隐伊人。
一座山,山上有座行宫,行宫名为——楚宫。
这是大楚尊贵至极的楚公主和楚靖侯的居住之地。
半山腰处,尽是翠竹。竹与竹之间有着一定的距离,又特意空出一条道,只能容一辆马车行过。山脚下,是村庄。村里大多都是妇孺,虽家中没有男子,但她们过得也很安康。
一年四季,这里有风也有雨,有霜也有雪。
只不过对于她来说,这风霜雨雪远远还不够。
“吁!”
一辆奢华的马车忽的停在了半山腰处。
“你怎的还不起来!不知这是楚公主殿下的马车吗!”车夫陈孚扶着腰间的剑从马车上跳下来,他五大步便走到一位病怏怏的少年身前,一脸狰狞的吼道。
只见少年身着一袭青裳,没有骨头似的侧躺在地上,偏又用手肘撑起了上半身子,使得这柔中带着劲。眉如刀锋,眼似桃水,明明看着弱不禁风,偏偏那白中唇给人一种凄美的狠。
陈孚今年方二十七,却像个四十几岁的粗鲁男子,本来就凶狠的面孔,再加上此刻他瞪的圆鼓鼓的双眼,若仅仅是个平常的十七八岁的少年,胆子再大也会有点儿害怕吧,可这个少年,竟无任何反应,如同一幅画上的仙子。
少年或许,只是顶着一张少年的皮囊,皮囊里是什么还不得知。
“大胆!竟无视我!”
听言,少年居然抬起眼帘,看向陈孚身后那辆马车上的那个如凤凰涅槃重生般辉煌灿烂的标志。
那是大楚皇帝赐给楚公主独一无二的标志。
见少年有了点儿反应,陈孚的怒气降了好些许,他竟对少年好声好气道:“怕了吧?赶紧起来,别挡着路。”
少年再次无视陈孚。浓密的睫毛微微扇动,仿佛染了霜,透出一股悲凉。惨白的俊脸毫无生气,只有那双明眸,还能溢出对这世间的依恋。只不过那依恋,是凉的,是狠的。马车上的那个标志,仿若随时能被他柔情又狠厉的目光给绞碎。
忽的一阵微风拂过。拂动了青裳衣袂,拂动了少年肩上的发丝,也拂动了马车的门帘。
“你还真是不怕死啊!你再不滚,我就抓你到牢里去!让你服两年劳役!”陈孚想着,服劳役总能吓到这傲慢无礼的少年吧。天下人都知道,大楚的天牢本就不好受,大楚的劳役更是让人生不如死。
“哼!”少年轻蔑一笑。他不再看着那个标志,而是看向了门帘。
明明深邃的明眸,此刻却显得空洞。他要看的,或许不是门帘。他要望的,或许是门帘后那位衣着素朴又华贵的女子。
“你居然哼……”陈孚怒火重燃,“这可是对公主殿下的大不敬!该死!”
话音未落,他已将腰间的剑拔出,并指着少年的脖子。
“公主!要怎么处置?”他扭过头,对马车里女子说道。
片刻,没有任何声音从马车里传出。
他想,公主怕是已经不耐烦了。
他扭回头,又将眼睛瞪地圆鼓鼓的怒视那少年,随即举起手中的剑,仿若将要向少年白嫩的脖子挥去一般。
微风小心翼翼的加大了劲儿,它想吹开门帘,倒弄的那门帘像正在被人拍打似的,只可惜门帘还是未被掀开。
不过周围的翠竹倒是终于挨在一起了,还发出了“沙沙”声,好像在诉苦一般,哀怨却短促反复。
车内的女子微微蹙着眉。她时不时扇动她那不浓密但又长又翘的睫毛,本该柔情似水的美眸此刻却被烦躁和冷酷充斥着。殷红的朱砂抹在她的唇上,使她本来就白皙的皮肤白到让人看了会畏惧。她不过在这世上活了二十二年有多,周身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戾气。
风越来越猛,门帘开始飘摆起来,却还是没有露出女子的真容。
少年不惊不慌的依然躺在地上,仿佛不知道此刻正有一把剑被举在自己的头上。
“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滚!”陈孚又一次给了少年逃命的机会,他虽是这世间最残忍的人的属下,可他从来就不喜欢杀人,若不是迫不得已,能放过一个便放过一个。可这少年太不识好歹,要是这回他还不离开,公主怕是要下令让这少年真的去服劳役了。
“唉……”少年忽的叹气起来。
风的劲儿也忽的弱了。
“你叹气作甚?”陈孚不解问道。
“我叹气?”少年终于说话了,“我叹气,是因为高高在上的楚公主殿下,竟和一个老百姓计较,这就是所谓最尊贵的公主吗?”
“大胆!你……”陈孚将剑再次指着少年的脖子,他此刻不是愤怒了,他担忧啊!这少年怕是活不了了。
风兀地又强了起来,再次吹打着门帘。
少年的声音,像秋意般清冷,可若在夏夜,是一阵清风;在冬日,是一簇篝火;在黑夜,是一束微光;在昧火,是一盆凉雨;在谷底,是一根藤蔓;在绝望中,是至爱之人的怀抱……
风渐渐停了,四周愈发安静。
陈孚依旧拿剑指着少年的脖子,未有丝毫抖动,但其实他一直提心吊胆着。
少年看似未动,殊不知一只手早已握成拳。本来就难以看懂的双眼,好像被笼上了一层带着寒露的薄纱,只有冰冷。亦或者,他眼中的冰冷,掩去了其他。
这时,门帘被掀开了。
不是风。
陈孚猛地转过身,看向门帘。
一位身着白衣的女子从门帘后走了出来。她的红唇白衣,如同雪夜腥雨。
少年的眼中,终于不只是冰冷。他看着女子狠厉的美眸,不禁皱眉。他不知道,此刻自己的心里,在想着什么。
她的红唇,她的白衣,她的冷酷,她的淡漠,无不让少年觉得心寒。
风又来了,不过这次竟温柔的出奇,如同被冰冷的薄纱拂过燥热的脸庞。
少年收回目光,他低下头,轻蔑一笑。
自然是逃不过陈孚的耳朵的。
“你你你!怎么又——”
“罢了。”
女子轻盈的跳下车,端庄的走到陈孚的身边。走到少年的面前。
陈孚一见女子站在了自己的旁边,下意识屈膝跪下,恭恭敬敬道:“公主怎么下车来了?是属下失职,没有尽快处理好。”
“无妨,你到后面去。”
“啊?”陈孚虽觉得此举莫名其妙,但他还是照做了。
待陈孚躲到马车后,女子竟蹲下身来,仔细的看着少年的脸。
她甚至伸出手想要抚摸少年的脸,可少年实在不知好歹,将脸撇了过去。
女子并未生气,反而温柔问道:“你是谁?”
少年眼神一滞,并未回答。
她站起身来,一只手背在腰后,一只手玩弄着自己的头发,漫不经心道:“你为何躺在地上?还躺在路中间?不知道这条路通往哪里吗?”
“不慎摔倒,起不来,便躺着好了。”他盯着她分外澄澈的眸子,也漫不经心道。
“你的身子是有多弱?摔一跤就起不来了?”她的目光自她下车便未从他的脸上移去半分,他读不懂她眼中的玩味儿是何意。
“身体太差了,摔不得。”
“哦?”女子再次蹲下,双手交叠抱着膝盖,宛如还未及笄的小姑娘家一般,“为何你的身体会这么差?”
“尊贵的楚公主殿下,”少年忽的坐起了身,扭过头冷冷道,“您何必问一个普通老百姓这么多问题。”
“呵,”她松开了手,侧身坐下,依然看着他的脸,“一个普通老百姓,还敢挡着楚公主回家的路?”
他扭回头再次看着她澄澈的眸子,就凭这双眼睛,谁会相信她就是令两朝闻风丧胆的大楚楚公主?
也真是可笑、可叹、可哀。
“我就是想看看,传闻中楚公主殿下是不是真的杀人如麻。”
躲在车后的陈孚听到少年这句话,便开始为少年祈祷,祈祷上天让公主殿下此时的心情能别那么糟。
“原来,”可女子并没有陈孚想象中那样会发怒,依旧温柔十足,“我在众人眼里是这样的,呵!杀人如麻,谁都不放过,谁都可以利用,是吗?”
少年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回答,不禁心头一颤,随后反问道:“你真的谁都不放过?谁都可以利用?”
“是,”她斩钉截铁答道,“甚至我的至亲、至爱,我就是这样的人,你了解了?”
意料之中的回答,他却还是吃了一惊。
或许是被自己吓到了,怎么会问这种问题?她的无情无义不是早就天下尽知了吗?
“你到底是谁?”她再次问道,但不如第一次那样温柔了。
“他们叫我阿若。”
“阿若?他们?”她伸出手擒住他的脸,质疑道,“这就是你的名字?”
“我没有名字。”他撇开头,惨白的脸离开了她冰凉的手。
她垂下手,还是看着他的脸,可他却看不到她眼中的光彩,如同水珠坠入河中,一滴变成万滴,没有什么在意的。
“没有名字,便没有身份,所以才敢如此大胆,不怕死,挡着我的去路?”她不再温柔,突然疏离冷淡的语气令他适应不过来。
“我——”
“阿若!”
“阿若!”
“你在哪儿!”
林间兀地传来几声喊叫,打断了他正要说的话。
她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穿着黄衣裳、十分秀气娇小的姑娘正提着自己的裙摆走上来。
“我在这儿!”少年忽然对那个姑娘喊道。
她看见,他的眼中,有刻意的温柔。
那个姑娘一听到少年如春风般的声音,便扭回头看向前方,正好看见那青裳一角,只是少年的脸被马车挡住了。她放下裙摆,用尽全力想要跑到被马车挡住的少年的身边,但不出意料被陈孚拦住。
“放肆!”陈孚抽出剑,指着那个姑娘,吓得她一动也不敢动,“你可知前面是谁!”
听言,她看向马车,那个辉煌华贵的标志首先映入她的眼帘。
她立即跪下,惶恐道:“是小的无礼!还请公主殿下能饶过小的!小的知错了!”
“你有什么错!”少年突然怒吼道,“不就是来找我吗!楚公主殿下可从来没说过,不准平常百姓走这条路!”
语毕,被少年指责的公主殿下冷冷的笑了笑,笑得陈孚和那个姑娘渗得慌。她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随即转身背对着少年,也顺便退了一步,离少年没那么近了。
“让她过来,你也过来。”
陈孚知道是对他说的,便收回剑,从马车后面走向她。那个姑娘也非常识趣,跟着陈孚走到楚公主的面前,也随着陈孚,跪在她的面前。
“你是何人?”她对那个姑娘冷冷的问道。
“小……小的,是山脚下的一个浣衣女,名为李茹,是来找人的。”
“找人?”她指着身后的少年,“找他?他是你什么人?”
李茹不禁颤抖,为何楚公主要问这些?
“阿若……是小的前不久在河边救下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记得自己是谁,所以小的才特地给他取名为阿若,不知道是否冒犯了公主殿下?”
“原来,呵!”她又是冷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了,才会这么大胆。”
听言,李茹以为她生气了,赶紧磕起头来,为少年求情:“公主饶命啊!是小的错!阿若他无意间听到别人说公主的坏话,而小的没有和他解释,令他误会了公主,还冒犯了公主,小的求公主殿下,放过阿若吧!”
片刻,她没有出声。
不仅仅是李茹,连陈孚都不禁屏住呼吸,焦急而又害怕的等待着她的回答。
“罢了。”她淡淡道。
李茹先是愣了一会儿,后反应过来便激动道:“谢公主殿下!谢公主殿下!”
话音未落,李茹就起身,绕过她,走到少年的身边并扶他起来,准备离开。
“等等。”她伸出手拦住了他们,依旧淡淡道,“死罪可逃,活罪难免,这少年长得颇是不错,本宫要了。”
“啊?”陈孚和李茹几乎同时发出惊呼。
“公主,您想要干什么呀?如如如公子还没回来呢,您——”
“什么时候,你的主子换人了?”她微眯着眼,冷冷的看着陈孚,像块没有温度的石头。
陈孚立即闭上嘴,连气都不敢呼出来,他知道她开始有怒意了。
“扛回去。”她的话音刚落,陈孚就一大步走到少年侧边,未等少年反应过来,他就一侧掌将少年打晕了,随即抱住少年的腰,一把将少年扛到肩上,大步流星地走向马车。
“公主!”李茹才反应过来,她立即跪下,哀求道,“求公主放了阿若吧!他的身体很差,经不起楚宫的刑罚啊!”
她蹲下身来,微微扬起嘴角,用她那只骨骼分明的玉手挑起李茹的下巴,嘲讽道:“回去禀告你家主子,你们送上门的细作,本宫已带回楚宫,别再来惹本宫心烦,本宫看着,觉得格外恶心。”
“公主在说什么啊,小的听不懂。”
她收回手,并站了起来,俯视着李茹:“本宫留你的命,是要你回去告诉你家主子,你们派来的细作,太不会演戏,也太蠢了。”她最后的四个字,就像对一个已死的敌人说地一般。
“呵!”她每次的冷笑,都会令李茹不禁一颤。
她转过身,端庄大方的走向马车。在李茹眼里,那一袭白衣,终身难忘。如同被染了血的昙花,那一瞬间的惊艳,永不会被泯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