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热闹与门道
左大培
碧波请我给他的这本书写一篇序。我与他原不相识,但在最近的偶然交谈中,发现他对经济学有极深刻的见解,而且许多观点都与我不;谋而合。在读了他送给我的一部分书稿之后,我觉得确实应该向读者推荐这本书。
书的体裁很特殊。它绝不是一本学术著作或教科书,因为它根本就不是以那种板着脸说话的学术口气写出来的。但是它也不是一般的经济学通俗读物。要论写作风格,它真比一般的通俗读物还要通俗——或者还不如说,比一般通俗读物写得还要生动活泼。这本书读起更像是一部文学作品,一部小说式的散文集,或者说是一部将一个个寓言甚至童话串起来的小说。作者丰富的想像力,优雅的文笔,甚至浪漫的诗情画意,都跃然纸上。我第一次感受到,原来经济学的书还可以有这样写法,经济学的问题竟然可以这样讨论。但是,体裁和风格上的通俗活泼丝毫没有降低这本书的学术水准。书中对经济学问题的讨论不仅可以说是极有水平,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极有深度。
仅就我所看见的那几部分来说,这本书不仅仅是在解释和说明经济理论,甚至也不仅仅是在讨论经济学理论,而是在通俗又形象地告诉人们现有经济理论的根本局限性,说明现在的经济学思维的狭隘。书中对经济学学术规范的讨论、对博弈论的解释、对经济计量方法局限性的分析、对交易费用学说的驳难,都表现出了作者思想上的深刻性;他不仅通晓经济学的理论,不仅熟知这些理论是如何推导出来的,而且看透了推导这些理论的思路,因而看到了推导这些理论的种种局限。比如对经济学的学术规范问题,碧波作了透彻的讨论。在他的叙述中,“参照系”是一个基本的概念。对于什么是参照系,参照系对一门学科的地位到底有多大意义,我并不清楚,也不敢多谈。但是有一点我很有把握:西方正统的微观经济理论是根据许多假设前提推导出来的,这些假设前提有许多在现实中根本就不存在,由此而导致了微观经济学的许多理论原理(所谓的“定理”)不能说明实际的经济生活。由于这个原因,在讨论实际经济问题时不能不加检验地把正统微观经济学的理论原理当作不容置疑的前提。
可是在中国的经济学界中,现在正流行的风气是,在讨论任何实际经济问题时都从正统微观经济学理论原理出发,不加检验地把它当作不容置疑的前提。这是一种十足的误导,这样做可能带来极其有害的后果。我在6年前就曾指出过这一点,而在最近出版的《混乱的经济学》一书中,更对此作了详细的论述。在我看来,碧波讨论学术规范问题时所表达的观点与我的上述看法是一致的。
由此就联系到所谓的TCI指标问题。据说这个指标显示的是一国制造业中的人均资本与整个的人均资本之比,而经济计量分析表明,TCI越低,人均GDP越高,而且当GDP非常大时,各国的TCI都收敛到某一数值上。热衷于使用TCI指标进行分析的人宣称,利用它作的计量分析“证明”了各国都应当根据其要素禀赋来构造经济结构,如劳动力相对较多的国家应当集中生产和出口劳动密集的产品,这样才能达到尽可能快的经济增长。实际上,任何精通经济分析的人都知道,要素禀赋说的这套主张,是依据各国的生产函数都相同的假定推导出来的,而经济增长理论已经证明,经济增长的主要源泉是技术进步,这隐含地假定了落后国家与发达国家不可能有相同的生产函数。如果两国的生产函数不同,那就连在哪个国家哪种产品是劳动密集的都可能说不清楚,又如何去“发展劳动密集型产业”?
正统经济学中的国际贸易理论权威克鲁格曼也承认,经验数据表明,要素禀赋说对国际贸易的结构并没有很强的说明力。利用TCI指标所作的回归分析,其实是证明了克鲁格曼的这一说法。对这一回归分析的结论,不同的人其实满可以作完全相反的解释:要素禀赋说的信徒相信,TCI越低,人均GDP越高,这说明只要降低了TCI就可以提高人均GDP;而按程碧波的比喻,这就好像看到富人每天吃肉,就相信“要致富,先吃肉”一样。其实用正统的微观经济分析都可以证明,即使是在完全竞争的经济中,生产函数的不同也会使同一个部门的企业在最优化行为下具有不同的相对要素密集度。我们完全可以说,TCI越低,人均GDP越高,是由于落后国家有着与发达国家不同的生产函数;这个统计回归的结果恰恰证明了一国的TCI指标高度应当与其人均GDP相适应,也就是与其发展水平、技术水平相适应——发展水平越低的国家,TCI就应当越高!
我再这样感慨下去,读者看的就成了我写的书,而不是程碧波写的书了。因此,我必须赶快在这里打住。读者不必再听我这些枯燥的唠叨,还是去读读程碧波那引人入胜的童话吧。
不过我还有几点感想要说。
令我惊讶的是,作者竟然能在用童话和寓言阐述思想的过程中,夹上各种各样的数学公式,而且这些数学公式使用得一点也不生硬。这不仅表明作者本人是个兼通文理两科的全才,而且说明作者所面对的读者群也都是些文理两科都不错的真正高才者。这与我们通常认为的截然不同:我们通常已经习惯的看法,是把人才分为善于驾驭语言的文科人才和善于数学化思维的理科人才两类,认为一个人很难兼有这两方面的才能。可是我们现在却面临了这么多文理兼通的全才,这大概就是年轻一代远远胜过我们这一代之处吧!
由此就产生了这本书的另一大优点:它有雅俗共赏的可能性。这就像书中说的:“当你还是小孩子,你可以毫不费力地跳过我书中的数学公式,去看那像你一样顽皮活泼的文字”;而当你“开始能看懂一些数学公式了,你会把它和文字结合在一起,你会感受到科学殿堂的神圣,你会在无上的理性面前感到战栗”;如果你“完全看懂了,实证和规范对于你已经二位一体,你会最后找到一种心灵的回归”。程碧波说得如此优雅,我却忍不住用一句俗话来概括与他同样的看法:对这本书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程碧波此书的难得之处,是以优雅的文学手法和浪漫的语言来进行极其高度的抽象和概括。这种抽象和概括的能力绝不仅仅体现在作者所使用的那极少数数学公式上,而是更多地体现在作者以文字形式对各种理论的阐述和讨论中。例如在对博弈论的讨论中,作者总是以极为简洁的三言两语来概括博弈论在各方面的基本思想。以我对博弈论的那点知识看,他的概括大都是极为简练而又抓住实质的。这种恰到好处的抽象和概括能力,体现出作者具有真正的“大智慧”。正是这样一种高度的抽象和概括能力,再结合上丰富的想像力和优雅的文笔,显示出作者未来具有的可怕潜力,即他有成为未来思想界大师的潜能。
这使我不由得想起几年前汪丁丁一本正经地对我发出的警告:“未来中国思想界的领袖不会是我们,而是70年代出生的那一代人!”其实我从来就没奢望过要做什么“思想界的领袖”,但是我得承认,汪丁丁的警告仍然极有道理——70年代出生的人已经开始显现出成为思想界巨人的前景,而我们这一代人仍然没有表现出足够的思想深度。
不过可以聊以自慰的是:像程碧波这样的年轻人毕竟学识还不够充足,某些问题上还会暴露出他们的不成熟或思考的不够充分。比如他对外部性的概括,我觉得不太对头,他对交易成本的诠释,我不能同意。我认为,我在《混乱的经济学》一书中对此做出了更好的解释。但是这里不是再进一步谈这些问题的地方。
最后,我还要对程碧波提出我的忠告:你有足够的聪明,也有足够的勤奋,应当做一番大事业,不应当再把很大的精力放到做这些普及版的宣传上。诺贝尔经济学奖不是我们评的,我们不能保证你能得诺贝尔经济学奖;但是以你的素质,你应当做出超越性的成果和贡献来。时下所需要的是你应当在真正的学术研究上专心致志,千万不要沾染经济学界的某些恶习,忙于在媒体上炒作和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