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制度经济学交易成本 (3)
文书惊呆了,他不知道为什么狐狸会发这么大的火。在他的印象中,狐狸从没有发过火。因为狐狸想起了小猪。
他在哪儿?
许多年来,沧海已经桑田,昔日的怯生生的小狐狸如今已经长大成为严肃沉稳的青年。
倒不是他想这么严肃,事实上经历了长远的忧伤的分离,再加上严寒酷暑的洗礼,他的
脸上再少见笑容。
虽然往日情怀不改,儿时梦想不变,但这也使得他孤独地站在这里。
但今天他开始能感受到小猪与自己的二位一体。
小猪在法庭严肃冷静地阐述着经济、法与道德之间的关系。他正用铁的逻辑为着真正的科学辩护。
他的声音平缓、低沉而有力,充满着感情。这种感情不是猛烈喷发的火山,而是沉寂原野下的炙热岩浆;这种感情不是卷向天空的骇浪,却是那平静海面下的汹涌暗流。他温和而霸气不可阻挡。
远方传来多么熟悉的声音,
陪我多少年风和雨。
而这声音将永不消逝。
小猪把手放在胸口上,宣誓。
“你能解释一下科斯定理吗?”法官问。
“当你了解了制度以及制度成本的定义,你就没有必要再去了解科斯定理!”
“科斯并不清楚制度的真正含义,也不了解制度成本的数学意义。他不应该得到能与物理学、数学等诺贝尔奖一样崇高的荣誉!”
陪审团上窃窃私语。
“那么,”法官说,“美国华盛顿大学的诺斯教授概括科斯定理说:‘当存在交易费用时,制度是至关重要的',是对还是错?”
“法官先生,”小猪微微躬身,“科斯定理是这个意思。但这是错误的。并不是先知道制度成本,然后才考虑制度问题;而是先有制度,然后知道制度成本。”
“你误导陪审团!”山鸡叫道,“这两者意思是一样的!”
小狐狸微微担心地注视着小猪。
但是小猪的脸色沉静:“法官先生,很多时候我们可以同时有很多制度供选择,每种制度有各自的制度成本。有些制度的成本很大,有些制度的成本很小,甚至可以为零,当然这非常稀少。我只有先确定制度,才清楚其成本是哪一个。在此之前,我无法判断制度成本为多少。”
“甚至有些制度的成本为零,而有些不是时,我不清楚,此时是否算作存在制度成本。”
山鸡不安地举手。法官示意允许发言。
“我要请证人!”
听众席上一个白发老者站了起来。大家都非常惊讶,因为此人是大名鼎鼎的经济学家,居然肯来为山鸡作证。
他根本不把小猪放在眼里,但是小猪冷峻的面容就像雕塑。
“无论有没有交易成本,你不能不承认,现实经济中帕累托最优是处处满足的,”老者高傲的目光从鼻梁上流下来,“人们的看似非最优的行为,却是人们在约束条件下的理性选择;人们总是在约束条件下达到最优,如果不承认这一点,就没有经济科学。”
“你这是在北大演讲时的话吧?”小猪冷冷地说,“请解释什么是帕累托最优!”
“请你予以解释!”法官命令。
老者带着一丝傲慢:“帕累托最优,就是指不损害别人利益,就不可能增加自己的利益。”
小猪连语调都没有变化:“再请解释什么是纳什均衡!”
老者额头突然冒起虚汗:“就是局中其他人不改变策略时,自己改变策略不会带来更好的利益。”
小猪冷笑道:“人们在约束条件下的最优选择,是帕累托最优还是纳什均衡?”
“这个……”老者开始语无伦次。
小猪冷笑道:“你可知道不同的制度设计便有不同的纳什均衡?并不是所有的纳什均衡都能达到帕累托最优?”
“但是,但是如果我们能够清晰的界定产权的话,我们就能够把非帕累托最优的外部效应内部化,通过产权交易以达到帕累托最优。”那老者又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
可惜法官和陪审员都糊涂了。
“我说,你,能解释一下么?”法官问。
老者清了清嗓子:“譬如,众所周知的牛吃草问题。假使甲家的牛吃了乙家的草,显然甲家的牛对于乙家就有外部性。传统观点认为这种情况下,市场就失灵了,需要法官来处理。但是我将证明,只要产权界定清晰,市场自己就能充当最公正的法官!”
法庭一阵大哗,法官的脸上有些搁不住了。
“肃静!肃静!”法官拍着惊堂木。
“你说的界定产权我很感兴趣,”法官对老者说,“请你告诉我如何界定法。”
老者侃侃而谈:“假使牛吃草的权利界定成确定的价格,而这种吃草的权利属于甲家。如果牛吃草的收益小于草被吃的价钱,那么乙家要牛不吃草,就可以支付一笔与草等价的钱给甲家,来购买牛吃草的权利,这样整个市场的效率达到了最高。同样,假使牛吃草的收益大于草被吃的价钱,那么乙家决计不会支付吃草的收益来换取草不被吃。所以牛还是会吃草,整个市场同样达到了最优。当然,这种吃草的权利最初界定给乙家,结论也是一样的——只要牛吃草的收益大于吃草的成本,在自由市场下,牛都会吃草,反之都不会吃草。这样,在产权界定清楚的情况下,就可以把交易成本内部化,不再有交易成本的外部性。所以小猪拿什么外部性来驳斥,根本就是站不住脚的。”
“而且,从这个案例可以看出,产权的初始分配给谁并不重要,只要产权清晰,交易成本为零,就能达到效率最大化。”
大家都被这老者的烘烘大论震住了。法官也呆了半晌,半天咕哝了一句:“那你还要我来帮你们裁判什么?”
小猪不屑一顾:“果然高论!我想问这个产权的清晰是谁来界定?”
“假使我给了你一个耳光,你准备给这个耳光开多少价钱?”
“法官先生,我抗议……”老者叫起来。
“抗议无效!”法官正窝了一肚子火。
小猪微微一笑:“请你回答我!”
“这个可以用法律来规定!”老者道。
“哈哈,我打你的力度有轻有重,你认为都应该开同样的价格吗?难道法律能规定到几牛顿一个耳光吗?”
老者无奈道:“那这里的交易成本就不为零。而我说的是:只要产权界定清楚,交易成本为零时,外部性才可以内部化。”
“好,你又退了一步。但是我要问你,产权界定和交易成本为零时达到的效果是什么?难道此时耳光的价格还没有确定,却是在市场交易上确定的吗?法官在衡量这个耳光的价格的时候,难道会排斥开你,单独计算耳光的价格为多少吗?”
“我不会!”法官忍不住想表明自己的清白和睿智,“我一定会看你给他造成了多少损失,然后再判给你的处罚。”
“法官大人英明!”小猪微微躬身,“诸位陪审员听到了,这个产权界定的过程,本身就是一个考虑外部性的过程,而交易成本为零,也就是要确定好耳光的价格及分量以达成共识之后,交易成本才可能为零。这两者也就是把外部性进行内部化的过程。当产权界定清楚,交易成本为零,则意味着这个过程已经完毕。”
“因此产权清晰是不是他开出的一剂妙方呢?不是,他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起了个名字。法官大人在堂上费尽心血的断案,他却对您说道:只要产权清晰界定,法官根本就没有必要存在。他不知道,您的断案正是清晰产权的过程。法官大人在堂上费尽心血的估计这个耳光给他造成多大的损害,以降低交易成本,他却对您说道:只要交易成本为零,法官根本就没有必要考虑外部性,外部性已经被内部化了。他不知道,您的断案正是把外部性进行内部化的过程。”
法官的脸上浮起了笑容,老者在紧张的不停抹汗。
……
飘摇的往事隐隐褪去。
狐狸把半截断木往旁边一扔,对蚂蚁说道:“稳定的佃农合约,的确是一个均衡,但是却不能保证是最佳均衡。其实所谓选择制度成本最低的制度,也就是选择效率最高的那个均衡。每个主体都有自己的任务,包括你、我和政府,都是均衡的一部分,都通过自己的定位发挥作用,缺了谁都不行。”
蚂蚁默然。他慢慢地走向那截断木,很费劲地把它拾起,然后反复地看,显得十分伤感。
“也许,”蚂蚁缓缓地说,“完美的理论是没有的,任何正确的理论均是能够被证伪的理论。因此——” 蚂蚁望着狐狸说:“也许这个错误正好说明它是一个可被证伪的正确理论。”
狐狸看着蚂蚁,心里涌起一股悲哀。
很多时候,狐狸和朋友在一起争论问题,似乎狐狸就从来没有同意过别人的观点,为什么狐狸总是要否定别人的看法呢?
也许,狐狸是太刚愎自用;也许,狐狸是太狂妄自大。但是狐狸自己总是深深地感到,自己的语言已经变得那么委婉,总是力图把自己的理由阐述清楚,而从不愿意去强词夺理。
“他是错的!”狐狸心里在想。狐狸有一千条理由。
很多时候,狐狸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么明显的问题,却那么多的人视而不见?而且自己在苦口婆心地摆事实讲道理,也真诚地希望别人如果反对的话,能找到有力的反对理由,那么狐狸也是愿意接受的——可是为什么这一切很多时候就是徒劳?
人们啊,你们争论时,你们看书时,你们做笔记时,难道就从来不曾用过自己的脑袋,从来没有独立地去思索过?你们总是引用这个那个的观点,为什么自己不去想想这些观点的涵义之所在!
很多问题并不复杂,可是你们就像潮水中的沙砾,随着潮水荡去、荡去。
我无法想像你们的思维,正如你们无法想像我的思维。我不止一次地感受到,我发出的信号,被一双无形之手扭曲了,扭曲了。我把最简单直白的语言放在你们面前,然而你们无法理解——也许这并不是你们的思维出了问题,而是我的思维出了问题——也许是我无法理解你们——我常常感到和你们思维沟通的障碍。
狐狸感到很伤心。
其实他现在已经不想费劲去交流,因为没有谁比他更能深刻地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语言是误会的根源。”
但是他还是说了,不过他力图使自己的语气委婉——但是这很困难,因为无论你绕了多大的弯,你总是要让别人知道错了。
“蚁兄,”狐狸笑道,“可证伪并不等同于已证伪。科学理论比以前我们讨论的逻辑又更上一层。逻辑可以脱离于现实,而完全诉诸于符号推理,甚至可以说这只是一种思维推理方式,譬如数学。科学理论必须合乎逻辑,但是与纯粹逻辑不同之处又在于它时刻要接受客观世界的验证。科学理论必须含纳过去本领域的所有已知现象,又要正确预言本领域的未定现象。譬如物理。既然它要预言的现象是未定的,那么此现象就也可能与它的预言不相吻合——否则就不是未定现象了。这就是可证伪性。但是,可证伪性只是指有被证伪的潜在可能。如果它真的被证了伪,即这种潜在可能一旦成为了现实,哪怕是只出现一件反例——那它就不再是正确的理论。”
“所以对于任何科学理论,你要是告诉我它‘可能错',没问题,它还是一个科学的理论;但是如果你告诉我它‘已经错了一点点儿',对不起,它完了。”
蚂蚁不断摩挲着手中的断木。他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为什么要这样呢?”绛仙同情地说,“不就是几个理论出了点问题么?”
“你不明白……”蚂蚁有些哽咽,“这几个问题是经济学的基础,全完了……全完了……”
绛仙反而感到有点好玩,因为她自小在谷中长大,一直与老者相依为命,有时也到海边看渔民捕鱼,但却从来没有看到过男孩子哭。狐狸更是打死了也要撑着,自然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再加上蚂蚁那么威严的军人气质,所以前后的反差反倒使绛仙心里有一丝隐隐的快乐。
不过她知道自己这样做很不好,所以她死死地咬着嘴唇,假装着也非常悲伤。
狐狸一点都不解风情,不以为然地说:“这几个理论或许能构成微观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但要想因此就搞定宏观经济,还差了点。”
“况且,我并不是否定了这几个理论,恰恰相反,我是在阐述它们的真正涵义。譬如现在你用它们来解决实际问题,你会感觉好用多了,再没有以前恍兮惚兮的感觉。”
蚂蚁呆了一阵,方才悲伤地说道:“先前我说分工理论,你不在乎;后来我说博弈论,你两页纸便打发了我;然后我谈交易成本,谈制度经济学,你又把我狂宰。你总是反对我。可是你对比较优势理论还是没有一个总体清晰的看法。我想问你对它是怎么看的?”
狐狸哈哈大笑:“我之所以要和你深入探讨前面几个问题,不过缘因那些专家老是把比较优势理论当成是造袜子,而且到处宣扬袜子又是降低交易成本,又是符合要素禀赋,又是符合分工理论,又是经过数学证明——吓唬大伙儿说这些只有经济学家才懂的。所以我便集中这几个问题阐述罢了,以使大家清楚其原理,千万不要被纸老虎吓住。”
蚂蚁听罢却是喜出望外:“原来你也是反对比较优势理论的?”